錦夜 第1卷 第6章2
    錢永強又說:「路上有一點小意外,月光的車子遇到了我們,硬追了上來,他和胡藍藍下車談了一會,好像想說服她,但是沒成功。」

    這一次,電話那邊又輕輕的「嗯」了一聲。

    錢永強知道自己該掛掉了,但他又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你還好嗎?」

    電話的那一頭繼續沉默著。

    幾秒之後,似乎有一聲輕輕的歎息從遙遠的不知何地的彼端傳來,伴著手機裡突然響起的滴滴掛斷音,彷彿是一場幻覺。

    錢永強習慣性的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露出了一個有些迷茫的表情。

    他終於把車開走了。

    而在漫漫百貨頂層的「新貴族美容沙龍」裡,走廊盡頭一間緊閉著的貴賓包廂正坐著兩個美麗的女人。

    一個年輕俏麗,雙腿修長,靈活的大眼睛四處打量;另一個成熟秀美,歲月與生活的種種打擊雖然使她憔悴,但卻掩不住她隱隱的優雅光芒。

    她們正是前日晚上還在醫院裡大打出手恨不得致對方於死地的胡藍藍和歐錦。

    歐錦此刻已經恢復了人前的淡定從容,她不動聲色的看著眼前的女子,她和自己的兒子一樣年輕,她甚至曾經是自己兒子的女朋友,但是現在,她卻是意欲置自己於死地的敵人。

    她的內心裡,有一種被深深侮辱的絕望。

    她和程王,二十年相濡以沫的夫妻,她原以為再不堪,他也不至於將自己和那些野花野草放在一起對峙,但是,他竟然真的給了這個小妖精這樣的機會。

    眼前的小妖精有著她曾經有過但現在已經失去的年輕和野心,她目光灼灼望定了自己,勢要贏得這場戰爭——這樣工於心計又凶狠絕決的女子,果然是特別的,經過醫院那一幕,她竟然還敢主動約自己出來,這份膽識,也令她暗暗心驚。

    她悲哀的想,她有勝算嗎?

    但是,她是歐錦,即使年華老去,她仍然是驕傲的歐錦,她可以死,但絕不退。

    她的目光裡充滿了歷經世事的深遂,她也回望著胡藍藍。

    她等著胡藍藍先開口。

    在歐錦的目光下,胡藍藍漸漸有些狼狽,她畢竟比歐錦少經歷了二十年風雨,她唯一的優勢,不過是憑著年輕的血液咬緊牙關往前衝。

    她決定直奔主題。

    她冷笑一聲,從隨手的小包裡拿出了一樣東西,放在兩人中間的咖啡桌上,用兩根青蔥般的手指緩緩推向歐錦。

    「看看這張照片。」她說。

    歐錦卻並沒有立刻去看照片,她的目光落在胡藍藍的手指上,胡藍藍的指甲修得很漂亮,塗著粉色的蔻丹,她想起程王在二十年前愛上她的時候,總是將她擁在懷裡,稱讚她有一雙世界上最美的手。

    而今,他是不是也將這讚美給予了眼前的女子呢?

    人生若只如初見……

    她的心裡一陣絞痛,為了掩飾,她將目光緩緩轉向了桌上的照片。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那張照片卻並沒有什麼刺激之處,不過是一處景觀照,照片裡甚至連人也沒有。

    她掃了一眼,抬頭看著胡藍藍。

    胡藍藍的臉上,有一種詭秘而奇怪的笑意,還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即將大功告成的激動,她努力使自己的聲調聽上去更平靜:「照片裡是一條老街,十年前它經過了簡單翻新,但仔細看依然能看出原來的影子。」

    歐錦不動聲色的聽著。

    胡藍藍用力盯著歐錦的眼睛,她繼續說:「這條老街,有一個名字,叫桐花街……」

    她突然提高了聲調:「十八年前的五月十五日,你曾經到過這條街……」

    她話音未落,歐錦的臉色已經瞬間變得青白。

    裝滿了熱咖啡的杯子從桌上翻下,咖啡潑在她高檔的褲子上,污漬一片,她卻渾然不覺。

    她像看到了一個魔鬼一樣,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胡藍藍。

    十八年前,她才多大?一歲?兩歲?

    不,這不可能!

    但是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身體的顫抖。

    那個日期,那個街名。

    她聽到自己內心崩潰的聲音,如同落潮時的海嘯。

    程錦學院學生會貼出大幅告示,要招一批為十二月份舉行的「明星藝術節」服務的義工學生。

    一年一度的「明星藝術節」是程錦的特色之一,屆時已經走出校門揚名立萬的各位程錦學長學姐們,會盡可能的抽空前來,給學弟學妹們一些指導和交流,同時帶來一些機會和福音。

    有不少在校學生就因此獲得了出演處女作的機會,也有些得到了前輩的賞識為自己走出校門後打開了道路。

    因此每一個人都非常重視這個節,但是給這個節當義工,卻是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不但累得半死,而且也不會獲得多一點的機會,甚至還會因為忙著各種瑣事而錯過不少精彩,因此每年藝術節的義工人選,都是學生會最頭疼的事情,今年乾脆提前兩個月就開始張貼大幅海報了。

    喻顏抱著一個文件夾,低頭走進了教學大樓的電梯,不知是不是週末的原因,大家都出去玩了,因此搭乘電梯的人特別少。

    她正在想著自己去十樓學生會報名當藝術節義工的事,對於她這個決定,同宿舍的另外三個人給予了極大的打擊和深刻的侮辱,認為做出這個決定的人純屬智商問題,害得她幾次動搖,但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跑來填表。

    和她一起進電梯的還有另外一個男生,長得清秀嚴肅的樣子,白色的襯衣袖子整整齊齊的捲到手肘,一進來就按下了「10」的按鈕,看來也是去學生會的。

    電梯啟動了,剛到三樓又停了下來,又一個男生風風火火的衝了進來,那巨大而招搖的金耳環閃過一道光芒,卻是路波波。

    只見他手上提了一個大紅色的環保袋,今天倒是沒有赤裸上身,而是穿著一件黑色T恤加牛仔短褲,T恤的正面印著一隻巨大的熊,正仰天做狂嘯狀,加上他露在外面的結實黝黑的胳膊大腿,整個人依然散發著讓人挪不開目光的巨大磁場。

    可是他一衝進來,目光就被站在電梯裡的清秀男生所吸引了,他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一下,揚起手準備按鍵的動作定格在半空中,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彷彿突然間被雷劈了。

    他甚至沒有看到站在另一個角落裡的喻顏。

    就在他猶豫是不是該退出去但腿還沒有來得及行動的時候,電梯門已經緩緩關上了,電梯又上升了。

    他只好僵硬的轉過身去,背對著那個清秀男生,卻把懷裡的大紅環保袋抱得更緊了。

    電梯繼續緩緩上升,喻顏還在猶豫著要不要打招呼,原本明亮的電梯燈突然一下子全滅,與此同時,電梯發生了幾下劇烈的震動,匡噹一聲停住了。

    電梯出故障了。

    就在身體隨著電梯劇烈搖晃而失重,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的瞬間,幾聲驚叫同時響起,喻顏手忙腳亂中摔在地上,她感覺自己抱住了某人的腿,又慌忙鬆開。

    還沒等她爬起來,就感覺一隻手在她頭上一頓亂摸,同時有什麼小東西同時丁丁當當落在喻顏的手上身上,嚇得她沒命的尖叫起來。

    然後就聽到路波波炸雷般的大聲怒吼:「瓜瓜母拉拉稀里又嘩啦!」

    幸好這混亂的黑暗局面只持續了大約五秒,電梯裡幽幽亮起了一角桔色的應急燈,照著一地雞毛的三個人,面面相覷無比尷尬。

    喻顏正抱著頭蹲在角落裡,路波波的大手還抓著她的頭髮,另一隻手正高高揚起,姿勢宛若武松打虎;而那個清秀男生的襯衣不知道被誰扯開了,露出了細皮嫩肉的小胸肌,正害羞的遮來遮去。

    這時,喻顏也看清了那些嚇得她魂飛魄散的小東西是什麼。

    她驚訝極了。

    是麻將!居然是麻將!

    一地的麻將牌,五餅,六條,七萬,白板。

    路波波已經鬆開了抓在喻顏頭髮上的手,張開他手中的大紅環保袋,抓起掉落一地的麻將牌往裡塞,原來這麻將是他帶的,剛才電梯搖晃的時候他可能脫手了。

    就在路波波狂風掃落葉般將那些麻將收入袋中的時候,一隻修長的手悄無聲息的伸了過來,閃電般的在他的眼皮底下拈走了一片「九萬」,清秀的男生藉著小小的應急燈仔細看著那塊麻將牌,嘴裡發出稱奇的聲音。

    「手藝真好,我這幾天正在查是誰在賣這些橡皮擦麻將,原來是你啊。」他說。

    他已經把自己的襯衣扣整齊,又恢復了氣定神閒的樣子。

    路波波再次遭遇雷劈,他一進來就認出了此人,知道自己手上這袋寶貝有危險,原想矇混過關,誰知道坐個半分鐘電梯也能遇見鬼。

    清秀男生朝已經扶著電梯壁站起來的喻顏笑笑,又朝路波波伸出手來:「介紹一下,我是學生會主席白雨。」

    兩個人同時發出「啊」的一聲。

    喻顏「啊」是因為她正要去學生會辦公室;而路波波「啊」是因為他直到現在才看清電梯裡的另一個人竟然是熟人喻顏。

    大家一時間尷尬不已。

    白雨把玩著手上的那塊麻將牌:「你已經賣出幾副了?這是什麼做的?橡皮擦?橡皮泥?這些字刻得真好,和真的麻將一模一樣,你學過書法?雕刻?」

    一連串的問題讓路波波恨不得一拳把電梯打出一個洞然後鑽出去,小小的電梯裡,瞬間有一種汗的味道瀰漫開來。

    喻顏看著路波波抓耳撓腮的樣子,再抓起一塊麻將牌捏了捏,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昨天愛琳娜從男生宿舍那邊找人回來時,就和她們唾沫橫飛的宣揚過了這種神奇的產品:橡皮擦麻將。

    不知道是何人發明的,用一塊塊的橡皮擦做成了一整副麻將牌,價格低廉工藝精美,「自摸」和「放炮」時還不會因為過度激動用力摔牌發出巨大聲響被舍監抓現場,真乃探親住校雞鳴狗盜之最優選擇。

    看路波波袋子裡摔出來的麻將,肯定不止一副,莫非他真的是製造和銷售這些麻將的「藝術大師」?

    喻顏頓時對他肅然起敬。

    不過,「大師」此刻顯然遇到了麻煩。

    小小的故障電梯裡,三個人都在各自轉動著心思,彷彿都忘記了被困的現實。

    「白會長,你好!」喻顏笑容滿面的舉起手上的報名表:「想不到在電梯裡遇到你,我們倆正要去報名藝術節義工的!」

    白雨驚訝的看了看這個戴眼鏡的女孩,「藝術節義工」五個字果然令他瞬間熱血沸騰了,這幾天,他最愁的就這個事了。

    「是嗎?你們倆,都準備報名做義工?」他用欣賞的目光看了看喻顏,又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看路波波。

    路波波人大腦不笨,立刻像大象捶地一樣的用力點頭。

    喻顏拉拉路波波的袖子,暗示他趕快把那袋麻將交出來,她說:「我是很勤奮的,至於路波波嘛,他又會寫書法,又會表演武術,又能肩挑又能手提又能扛桌子又能舉紅旗……」

    一番介紹聽得白雨兩眼放光,幾乎要朝路波波撲過去,高唱「翻身農奴見到了黨」,他用力握住路波波的手,連著那袋麻將一起用力搖晃:「同學,我們就是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們盼了你很久了!我代表學生會歡迎你!」

    喻顏鬆了一口氣,看來路波波小命無礙了,而且自己還多了一個熟人一起做義工,生命真是美好。

    路波波顯然也被白雨的熱情給弄得激動了,他雙手把那袋大紅環保袋裝著的麻將塞到白雨懷裡,大聲地說:「區區見面禮,請英雄笑納!以後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只管說話!」

    這時,電梯突然微小的震動了一下,指示燈和梯頂燈都一齊亮了,電梯又緩緩上升了,看來校工已經趕到,剛才只是短時停電。

    在大家手挽著手肩並著肩激動的走出電梯到達十樓學生會辦公室去填表時,喻顏突然響起一個重要問題,她說:「路波波你剛才停電的時候抓著我頭髮說了一句什麼?」

    路波波頓時臉紅了,他害羞的說:「那是我的家鄉話……」

    「難道是罵人的話?」喻顏做叉腰狀。

    路波波大力搖頭,更害羞了,他小聲的說:「那句話是說:我的寶貝麻將啊……」

    喻顏和白雨一起叉腰。

    這時,喻顏的手機突然響了。

    她一看,來電人顯示是「程月光」。

    她接了起來。

    「喂,程月光。」她說。

    這個名字一出,在場的兩個男生表情都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白雨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如紙。

    而路波波則一下子變得紅裡透黑。

    喻顏還在對著電話大叫:「喂!程月光!你說話呀!」

    回應她的,是電話裡一片刺耳的人聲與歡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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