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壇記 第1卷 1 陽世人間多哀事 陰曹地府覓故人
    婚姻是命運的關鍵部位。有的人命好,一夫一妻原裝原件走到盡頭,而且感情深篤。有的人就差些,明裡一夫一妻暗裡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那就比較煩。然而不管怎麼說,都比我這個在婚姻路上不斷地顛顛撲撲的人幸福得多。我最苦了,命中注定婚緣不佳。

    什麼是命運?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那就是你的命!

    世上女人真有所謂「剋夫命」這回事麼?我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居然死了元配丈夫霍卜常,又死了還沒來得及成為正式丈夫的同居男友錢飛仁!

    他們兩人的骨灰盒都放在雙陽市殯儀館的骨灰寄存室裡。地方遠離市區,交通不便,我平時心情悲傷的時候想去哭一哭都不可能。今天,我們廠老孫家辦喪事,包租兩輛客車,我就順便搭他們的車到殯儀館去,要給我的兩個死鬼男人上香。當老孫家在殯儀館大廳舉行相關儀式的時候,我就獨自一人進入骨灰寄存室,要取出兩人的盒子,拿到室外找一個地方給他們祭奠上香。我要對他們說:……    百年修得同舟渡,千年修得為夫婦……    奈何半途忽相棄,世間最難是嫠婦!……

    寄存室裡光線幽暗,橫的豎的木格子從地到頂,從左到右,四壁都塞滿各式各樣的骨灰盒。這不夠,又做了一排排的木架子,像是圖書資料室的書架,加插在四壁之間,猶如電影院的加座。木架子也是從地面做到天花板。每一個格子塞一個骨灰盒,沒有一個是空的。屋的一角還零零亂亂堆著十幾個骨灰盒,那是所謂無主的,準備扔掉的。一個盒一年得交一百五十元寄存費。沒人按時交費,那就是無主的了,得站一邊去。地球空間有限,連陰曹地府也表現出生態擠迫的傾向。

    霍卜常的盒子在老地方,一找就著。可是錢飛仁的怎麼也找不到!我記得是在東六條十七排八行7號,怎麼就沒有了呢?放在那個格子的,我就著極其昏暗的光線才好不容易辨認出來,是一個叫做李玉珍的小姑娘,才十六歲,就死掉了!那麼我的錢飛仁的盒子到哪兒去了呢?一定是調錯了!我就左右上下一個個地辨認。光錢很暗,睜得眼睛發痛,還是找不到他!乾脆把骨灰盒子拿下來,拿到稍為亮堂的地方去看。搬下來十幾個盒子堆地上,再一個個拿起來放到鼻子底下看那相片和文字。都不是他!只好把盒子又搬上去放回老地方。是不是老地方?誰記得!反正放上去就完了。我再搬下來一摞摞,再一個個地辨認。最底下的一排也不放過,貓下腰,屁股蹶得高高地去拿出來。上邊夠不著的地方則拿梯子。已經將大半壁的盒子翻騰下來,又叫它們重新排隊,還是沒見到我所要尋找的人。我急了,突然對著陰森森的地下世界大聲地嚷嚷道:「錢飛仁,你在哪兒?」

    我和錢飛仁是去年1986年五月一日勞動節那天認識的。我喪夫七個月,還沒從突如其來的打擊中恢復過來,病怏怏的在家休長病假。整夜整夜的睡不著,人變得又瘦又黃。親戚朋友怕我鬧成大毛病,千方百計要幫助我從悲傷狀態中解脫出來。眾人協力,終於給我介紹了錢飛仁。他三十七歲,和原配的離婚官司已經拖了好多年。他們一結婚就開始鬧離婚。飛仁發現妻子有精神病,說女家婚前有意隱瞞他。女家說婚前說了的。為這雙方扯皮不清。飛仁獨自住在單位分配給他的一室一廳房子裡,老婆住娘家,夫妻長年不見面。周圍的同事、朋友很關心他的生活,要給他介紹女朋友。飛仁說,我只要漂亮的,不漂亮別來跟我說。介紹人說,這一個國色天香,包你滿意。只是,人家是喪夫的,帶有一個小孩,條件不怎麼好。飛仁猶豫了半天,沒精打彩地說那就見見看。這個事我也很勉強,去見時衣服都沒換一件,懶洋洋拿梳子在頭上把幾下就去了。沒想一見之下,飛仁由無精打彩變得神彩飛揚,過後跟他的介紹人說:「一個病西施啊!我要我要!」

    第二天大早就開著車到我家來,不由分說地把我帶出去兜風。他是水力發電廠運輸隊的汽車司機。來的時候剛巧我在彈琵琶。這把古老的樂器已經伴隨我多年,自從霍卜常去世以後它也長睡不醒。我偶爾拿起來撥幾下它也只會悲弦嗚咽,弄得我也泣不成聲。只好不彈它了,盒面上已經積滿灰塵。這天早晨不知什麼緣故我又想起它,拿出來信手隨心地彈撥。正在這時錢飛仁來了。他找到我們那一號樓,我家住的是一層,他從窗口就看到我,居然在彈琵琶!他就立在窗下聽,等到告一段落了才來敲門。我爸爸媽媽都出去了,屋裡只我一個人。我開了門,兩個人面對面四目相對。沒有說話,但一剎那從雙方的目光裡就知道:我們成了!他說:「想不到你還會樂器啊!把琵琶帶上好嗎?我們出去兜風!」

    雙陽市座落於雄山秀水之間,風景如畫。時值仲春,到處新綠茂發,鬱鬱蔥蔥。飛仁沿著市郊公路把車開得飛快,放著音樂。撲面而來的春天氣息、兩旁移動著的青山綠水、前方蔚藍純淨的天空和朵朵白雲,以及輕快流暢的樂曲,將我從丈夫去世後的暗淡世界一下子拉回到了一個清新的世界。我一掃籠罩心頭的陰霾,變得像一個充滿美好憧憬的少女。飛仁把車停在一座山間亭子旁,我們在亭子的木椅上坐了一會兒,觀看山下蜿蜒流過的江水。我看到亭外草地裡有一叢紫白色小花十分可愛,就起身去採了幾朵。飛仁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的身影。回來坐下,他說:「儘管介紹人早跟我說你很漂亮,我還是沒想到竟有這麼美,是我原來的想像力所達不到的。我就喜歡嬌小玲瓏的類型。天下女人,小巧易尋,玲瓏難得。你真是完美無缺!」又說:「早上聽到你彈琵琶,那琴聲我感覺過於低沉悲哀。但願你能振作起來。現在,面對著這樣的春日美景,有我和你在一起,你再彈彈看好嗎?我相信能彈出不同於早上的調子來。」

    說著他就起身到駕駛室去把我的琵琶拿下來。我接過盒子打開。剛一轉軸撥弦,連我自己都驚訝了:它一改低沉掩抑的基調,變得高揚清亮。我精神一振,高高揚起五指往下一揮,立刻出來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氣勢。接著流出的,是我自己的淚水。我放下琵琶,一頭撲進錢飛仁的懷裡。

    我和飛仁談了三個月,發覺雙方很投緣,初戀似的深情膠著。我有一個七歲的孩子,放在前夫老家由奶奶爺爺叔嬸帶著。飛仁知道後一定要我去把孩子接回來。他說:「孩子沒了爸爸已經夠可憐的,媽媽又不將他帶在身邊,這對孩子的成長不利!」我拗不過他,只好去接回來。孩子對飛仁十分認生,不接受,甚至躲到床底下去。飛仁耐心地與孩子親近,蹲下來往床底下哄,終於將他哄出來。他們象大孩子與小孩子一樣地成了要好的朋友。飛仁常帶孩子出去兜風、捉迷藏,給他買東西。出去總把孩子扛在肩上。孩子的親爹都沒寵他到這個地步。

    錢飛仁加緊進行與原配的離婚交涉。最後女方同意離婚,但索要一千元的賠償。飛仁拿不出錢。我傾盡所有給了他五百元,他怎麼也湊不出另外的五百。那時大家都窮,千元戶便可以稱大爺,萬元戶稱老爺。不拿到一千元女方就不肯簽字。我們在努力籌措,只差兩百了。到了八月我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住到一起。先上課再註冊,等湊足了數他原配在離婚協議上簽字,我們就去登記。估計也就是一兩個月的事。

    沒想這節骨眼上就出車禍了!

    那時我們住到一起已經兩個多月。錢飛仁簡直被密糖泡軟了,常喃喃地說著醉話:「這是我沒有得到過的,這是我沒有得到過的!」那天他被派出車去一百公里外的沐川市拉雞蛋,準備給廠職工發元旦實物的。開的是一輛微型貨卡。出發之前飛仁顯得心神不寧,下樓了又上來。我問忘記什麼東西?他說好像是忘記什麼東西,但又想不出是忘了什麼。磨蹭了一陣,下樓去,隨即又上來。這一回是走到床邊。那時我還躺在床上。侍候過他的早餐,天色尚早,我想再躺一會兒。飛仁立到床邊,癡癡地看著我,說不知怎麼的今天不大想出去。我說那就不去吧,我給你去請個假。他想了想說,還是去吧,說好了的。俯身貼了一陣我的臉,下樓去了。沒想半途又上來,坐到床邊,不說話。我說,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坐了起來。他急忙把我按住,說別去別去。把我重新按躺下,給我掖好被子,親親我,就走了。

    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中午在關係單位喝了酒。他是個貪杯的人,人家招待得又客氣。我們這個地方的男人,生活的熱情多半是在酒桌上,專善勸酒。交情深, 一口悶。喝得越多越夠朋友。他本來就是個劉伶,更何況有那種熱烈氣氛!大概喝了不少。他又是個喜歡開飛車的人。我曾經坐他的車,飛快得我都嚇死了,叫他開慢點。他說,你沒坐這兒時我開得還要快。我問為什麼?他說為了早一點到你的身邊!

    醉熏熏開著飛車!為了早一點到我的身邊!歸途的大約一半,車子像一顆火箭彈側撞在石頭山體上,整個人從擋風玻璃飛出去,後腦殼著地!好長一段的公路路麵攤上了雞蛋羹。交通管理部門鑒定:酒後駕車,超速行駛,司機負全部責任。

    那天晚上飛仁沒回來,我也沒覺得異常。在外邊耽擱一夜兩夜是常有的事。吃過晚飯,我像往常那樣坐下來織毛衣。飛仁身上穿的毛衣毛褲,都是我織的。現在我給他織一件背心。忽然有人敲門,進來的是朱紅梅夫婦。他們也是水電廠的,與飛仁是同事朋友。住得近,走得也近,常來。他們已經知道消息,來看看我,想相機勸慰。進門,問道,小錢還沒回來呢嗎?我說沒呢。他們夫婦互相看了一眼,沉默了。紅梅說:「打毛衣嗎?」我說:「給飛仁打一件毛背心。」紅梅的眼眶一下子紅濕了,我想她家裡大概有什麼不痛快的事。走後我又有些疑惑:似乎有某種不正常。

    朱紅梅夫婦走後,我心神不寧。毛背心也打不下去了,立起來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一會兒又拿起毛線來勾兩針。勾兩針又暴躁地丟下。忽然打開琵琶盒子,坐下來彈撥。曾經有心情煩燥的時候,一拿起琵琶來,似乎就鎮靜了,頭清腦明瞭。基於這個經驗,這時我就想求助於這位多年伴隨我的樂器朋友,讓它幫助我找回有序的心境。

    哪知一彈就發覺聲音變調。重新轉軸調弦。調著轉著忽然崩的一聲,弦斷了!

    啊,不對呀!我感覺非常不祥,心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忽然想跑到媽媽家去,但半夜三更的似有不妥。只好強迫自己躺下來。

    第二日一大早又有人敲門。我開門,一下子愣住了:爸爸、媽媽、弟弟、兩個妹妹,還有大妹夫,全家人群雕似的立在那裡。我忽然明白了一切,呆呆地往後退,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小妹爆發出哭聲衝進來。全家人都進來了。小妹止住眼淚瞧了我一會兒,使勁捶我,叫道:「姐姐,你哭呀!你哭呀!」

    我哭不出來。整個天空像是被突然拔了插頭的電視屏幕,黑暗下來。土地從我的腳下迅速流走。我失去意識,什麼也不知道了。

    錢飛仁的合法丈人那邊,包括他的合法妻子,沒一人出席他的喪事。倒是還沒登記的我這邊,我們家的人,給他料理。人們硬是把我看住,不讓去看血肉模糊的飛仁。只叫我的弟弟進化妝室去幫忙。據弟弟後來說,衣服和血都凝結到一塊了,只好拿剪刀一點點剝下來。

    錢家是在兩百公里外的雷波,來了十幾個人。飛仁生前帶我到他們老家去過。去之前我十分疑慮,怕前頭喪夫事令錢家人嫌厭。飛仁說,你只管跟我走,假設我的哥嫂不喜歡你,從此我就沒他們這些哥嫂。如果我的父母不喜歡你,從此我就既沒有父,也沒有母。我就跟他去了。全家人對我喜歡得了不得。鄰居也都來看,「天仙啊!天仙啊!」他們說。飛仁的母親一直拉住我的手不肯放,撫著摸著,笑著看我。現在飛仁車禍死了,他們必定會心疼我勸慰我,我想。

    卻沒料到,錢家人的態度就像風月寶鑒的正反面,陡然變化。全家人都擺出一付鬼臉子,將我當仇人,見到我就別過身去。十幾張鬼臉子擺在一起就像一份聲討狀,聲討我剋死了他們的寶貝親眷錢飛仁。好像錢飛仁不是死於車禍而是死於妻禍。

    我繼續翻找錢飛仁的骨灰盒。梯子爬上爬下,盒子搬上搬下,汗流浹背。寄存室陰森森,到處瀰漫著地下氣息。我在裡面已經忙碌一個半鐘頭了,不屈不撓,非找到不可。這時孫家的喪事已舉辦得差不多了,老孫師傅獨自一人來寄存室想看一下,大約也想辦一個寄存手續。當他來到門口時,忽然聽到裡邊有人喚聲,嚇一跳。念兩聲阿彌陀佛,小心翼翼探頭往裡瞧。見是我,而且是在搬弄那些骨灰盒,趕緊進來說:「呀,小江小江你這是在做什麼!」我說我在尋找那姓錢的死鬼的骨灰盒,好拿出去上香。老孫師傅說:「快別弄快別弄!這是得罪陰人的事。你一個女人家,好大膽!」我不管,繼續把一個個骨灰盒子搬下來。老孫師傅就陪在旁邊,不斷地鞠躬作揖。每當我搬出一個骨灰盒,他就對著盒子合掌拜拜,口裡說:「得罪得罪!莫怪莫怪!年輕人不懂事,莫怪莫怪!」我說老孫師傅你忙你的去吧,別管我。老孫說:「我們一起出去。你一個人在這裡邊我不放心。」只好由他,讓他一直在旁邊拜揖念叨。

    又過了半個鐘頭,他們家的人尋著來了。老孫的兒子孫大明也是我們廠的職工,聽說我獨自在骨灰室已經待了兩個多鐘頭,驚訝得伸長舌頭,說:「這麼個陰森恐怖的地方,我作為一個大男人也不敢單獨進去呀,你膽子真夠大的!」

    那有什麼呢?在我看去,這滿屋子的骨灰盒與滿大街的黑壓壓的人群並沒有很大差別。人世間的鬼魂我已見了不少。而這裡邊的骨灰盒也有好人,例如那個十六歲的姑娘李玉珍就是。躋身在人世間黑壓壓人群中間不見得比置身於骨灰寄存室更安全,置身於骨灰室中不見得比躋身於大街上人群中間更危險。

    孫大明出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小江小江,別找了!我剛才去問管理處一個人,他去查了賬,說錢飛仁的骨灰盒早被他老家的兄弟拿走了!」

    「他們拿走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呢?」我愣在梯子上,手裡還抱著別人的骨灰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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