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地為牢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天際破曉,無數金光自雲端透幕而出,磬磬的鐘聲伴隨著天光遙遙散開,莊重而悠遠,繚繞於重山之巔,朱門宮院,有京都百姓朝市而行,隱約聞之鐘鳴,始知大興朝國後薨。(小說~網看小說)

    立時有訃文告示天下:自聞訃日為始,在京禁屠宰七日,在外三日,停音樂祭祀七日,停婚娶七日,舉國哀悼。

    奉辭安神主於奉前殿,文武百官具喪服詣朝陽門外奉辭,預期齋戒告廟,百官陪禮畢,行奉慰禮。

    皇宮大內,絹花白幔重新掛滿了殿梁屋簷,幽幽飄揚,情景淒涼。

    李績取過桌案上的奏則,一本本攤開細看,上面皆言及謚號擬立,或賢或德,各執一詞,彷彿太子一事的彈劾,不過是昭然一夢,因秦顏的離去,越發不真實起來。

    將白紙攤開,李績提筆沾墨,卻是久久不知如何落筆,他掩袖輕咳,墨水『吧嗒』一聲滴落,暈開墨色的花。

    內監正端了煎好的藥進來,見他這樣,立即憂心道:「請皇上保重龍體。」

    李績抬頭,面容清減,一絲憔悴自眼底不經意的透出,他忽然道:「你認為皇后如何?」

    那內監思索片刻,方恭敬答道:「宮中人盡皆知,娘娘深明大義,平日素行端正,賢良淑德,實為六宮之典範。」

    李績怔然,如何也想不到他口中的溢美之詞竟出自於秦顏,所謂的深明大義大是因晨妃一事得了名聲,尚可理解,而素行端正或許是因為平日鮮少管事掙了個好印象,但加個賢良淑德就未免牽強,膽大蠻橫倒差不多,卻偏偏又狡猾的很,竟是走了,也要為秦家賺個好名聲。

    「皇上……」

    那內監小心翼翼的看著李績,見他眼底浮起微有笑意,不禁忐忑莫名。

    這一聲讓李績驀然回神,他換了乾淨的白紙,正要落筆時,目中的笑意恍然淡去,像是突然明白了些什麼,執筆的手停滯良久,方落下了一個「辭」字。

    朝去來夕辭的辭。

    他方才終於明白,秦顏所做的一切正是暗示了她的目的,她早已經給出了答案,可他這次卻沒有看出,竟還想等她的答覆,實在可笑。

    李績仍不明白的是,他已然入了當局。

    秦顏出殯時,並不及秦鴻十里長街相送的場面,一些路人因好奇而駐足觀看,仗隊經過城道,往皇家陵園而去,白色的紙錢漫天紛灑,於風飄零。

    城樓之上,獻王與秦老將軍並肩而立,眼見送葬的隊伍出了城門,獻王忽然道:「皇后娘娘大斂,老將軍為何不去相送。」

    秦老將軍聞言一動,目光蒼茫,他長歎一聲道:「不送了,送了一個又一個,總不見有人回。」

    獻王面色不忍道:「老將軍請節哀。」

    秦老將軍連連搖頭,眼神蒼老,更顯得滿頭斑白如雪,他看著漸漸行遠的隊伍道:「罷了罷了,她自小體弱多病,時至今日,我早有預感。」話因一滯,他復又低道:「是我錯了,萬般皆是宿命,強扭不得。」

    獻王轉身勸慰道:「君綱臣道,娘娘奉詔入宮,老將軍又何需自責。」

    秦老將軍默然不語,半晌才哀涼道:「秦某無愧天地,無愧朝廷,自問行正影端,老來卻無子可送終,落了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竟是我做錯了麼?」

    獻王歎道:「萬般皆無奈,老將軍何必如此。」

    秦老將軍搖頭,目中血絲猩紅,他悠悠道:「王爺不知,顏兒當初並不願入宮,是我一意孤行,她心中應當是怨恨我的。」

    獻王目光一動,神情惋惜道:「娘娘或許心中清楚,最是無情帝王家,入了宮門哪還有歸期,恐怕她早已料到了今日吧。」

    此話一出,秦老將軍身體大震,搖搖欲墜,獻王急忙上前攙扶,他憂心道:「老將軍還請保重!」

    秦老將軍卻揮手推開他,將手扶在城牆上,許久才道:「我這一生對的起任何人,唯獨對不起自己的子女,她該怨我,該怨我……」

    獻王似隨口道:「老將軍此言差矣,娘娘是明理之人,知道將軍的苦衷,只怪世事難違,娘娘無意爭寵,可總被捲入是非之中不可自拔。」

    秦老將軍面色一整,他回頭,目光灼灼道:「王爺此話怎講?」

    獻王神色沉靜難測,良久才反問道:「老將軍竟不清楚?」

    秦老將軍彷彿聽出他話中的意味,面色肅穆道:「還請王爺告之。」

    獻王轉過身,涼涼一笑,才緩緩道:「娘娘是受了皇上的命令去的念慈宮。」

    久久沒有回音,獻王心中疑惑,轉身去看,見秦老將軍雙手撐在城牆之上,目光直視前方,蒼遠空茫。送葬的隊伍早已走遠,城牆風大,吹得他額前的幾縷銀白繚繞飛揚,更添蕭瑟。

    獻王一直在等,不知過了多久,老將軍身軀一動,老邁的聲音彷彿自語般低道:「老夫已經答應了皇上,駐守京都。」

    獻王眼中不著痕跡的露出一抹笑意。

    一勒韁繩,秦老將軍翻身下馬,一旁的門禁立即上前將馬牽走,他逕自進朝府中而去。

    秦老將軍一路穿庭過道,本想先去書房,卻在經過後院時,恍然看見九曲回橋對面的杏樹下坐了兩人,他認得其中一人是飲煙,另一人著男裝,身形則像極了秦顏,他當自己老眼昏花,伸手將眼睛一抹,那人影還在,他心中又驚又喜,一時間百感交集,等反應過來,腳步已經不由自主的向橋的另一端而去。

    秦顏正與飲煙說話,輕淺的笑意仍留在臉上,偏頭時正見父親撐著橋樑前來,蒼老的神態中透出一絲激動,下了橋也沒有立即過來,正怔怔的看著自己,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話,目光踟躇。

    秦顏笑意不減,她起身道:「父親,我回來了。」

    秦老將軍彷彿如夢初醒般,欣喜的神色瞬間將他整個人籠罩住,說話時眼中已經見了淚光。他口中連連道:「回來便好,回來便好。」他一生為國,戎馬征戰,功勳卓著,卻突然覺得所有的功績遠不及此刻的父女重逢。

    飲煙在一旁見狀,也不禁覺得傷懷,於是她上前圓場道:「現在阿顏回家了,以後還有的是時間相處,父親不必覺得難過。」

    秦老將軍聽了飲煙的話,心中寬慰許多,他目光慈愛的看著秦顏道:「父親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了。」

    秦顏笑著搖頭道:「我從不是一個會委屈自己的人。」

    秦老將軍知秦顏是在安慰自己,為免她掛懷,便收去了傷懷的神情,隨口問道:「進門的時候,怎麼沒人事先向我通報一聲你回來了。」

    秦顏還未回答,飲煙卻先笑出了聲,秦老將軍不禁用疑惑的目光看向飲煙。

    飲煙笑意稍減,目光盈盈道:「阿顏怕被人發現,是從後院翻牆進來的。」

    秦老將軍怔然,繼而搖頭失笑,轉眼時,見秦顏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神色,他心中頓覺苦澀,語氣悵然中帶著追憶道:「我差點忘了,你小時候也愛這般胡鬧的。」

    傍晚時,秦老將軍命人準備了豐盛的飯菜,三人齊聚一堂。

    飯桌上,老將軍不住的往秦顏碗裡放菜,不過片刻便堆了小山一般高,秦顏好笑道:「父親,這麼多我吃不下的。」

    老將軍痛惜道:「你從前長年在外,風餐露宿,父親不在身邊,讓你受苦了。」

    秦顏知道父親心中愧疚,便不再推辭,她舉起了筷子,這時飲煙突然道:「父親實在偏心,只給阿顏卻不給我。」

    說罷,飲煙迅速的將秦顏碗中的菜搶到自己盤中,秦顏的筷子仍停在半空中,老將軍見狀一愣,繼而大笑出聲,氣氛頓時便得和樂融融。

    秦顏彷彿無意般看了飲煙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她心知飲煙方纔的舉動不過是替自己著想,因為父親從來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將覺得好的給自己,卻不知道她其實是不喜歡的。

    夜色低垂,秦顏回到自己先前住的房間,推開門,見下人已經將燭火點燃,裡面的擺設同入宮前一樣,沒有移動半分,屋裡一層不染,顯然經常有人進來打掃。

    秦顏在一動不動的坐在床榻邊,眉目因光暈變得模糊難辨,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在門外敲門道:「阿顏,是我。」

    秦顏目光頓時恢復了清明,朝門外道:「進來吧。」

    門被推開,飲煙走進房間,見秦顏衣衫整齊,不禁怔了怔,轉而笑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秦顏不答反問道:「你怎麼也沒睡?」

    飲煙誠實道:「是父親叫我來陪你。」

    秦顏失笑道:「是父親叫你來監視我吧。」

    飲煙笑了笑當是默認,她走至秦顏身旁坐下,低頭看著裙擺,良久才道:「你還會走麼?」

    秦顏點頭,道:「這世上已經沒有了秦鴻,如今秦顏也死了,我不能留在這裡。」

    飲煙目光黯然,卻也別無他法,聲音低道:「你總是這樣,永遠不會停留在一處,即使是李績也不可以。」

    「如果他僅僅是李績的話,我可以等。」雲清風淡的一句話,沒有波瀾起伏。

    秦顏側首,她整個人都隱在燈影之中,神色模糊,只有聲音淡淡道:「能為他做的我都做了,我亦是一個自私的人,不會因喜歡他便委屈了自己,我向來容不得半點瑕疵,只求唯一,這天下卻偏偏只有他給不了這個承諾。」

    飲煙深知她的脾性,但還是忍不住問道:「若是他心中只有你一人,你還會留在他身邊麼?」

    秦顏斷然搖頭,她輕笑道:「即使是我一人也不可以,他首先是天下人的君,然後才是我的夫,他有他的身份,他的責任,我不能強求。」

    飲煙若有似無的歎了口氣,半是無奈半是感歎道:「那他可知道你為他所做的一切?」

    「知不知道有什麼重要,左右不過是我自己的事,與他又何干。」秦顏看著前方的燭光,目光平靜。

    「你走的這般轟轟烈烈,他大約要記上你一輩子了。」

    秦顏卻笑了,目光輕揚跳脫,彷彿想到了什麼,面容透露出些許暢快:「他不喜歡我,心裡卻有我,沒有千秋萬載,這樣記上一輩子也好。」

    飲煙見她這般笑著,心中卻覺得難過,低低道:「你看的見別人的牢,卻看不見自己的牢。」

    久等不到回答,飲煙忽覺屋中燈影一暗,於是抬頭去看,見秦顏在一處衣櫃前翻找著什麼,過了不久,她自櫃中取出了一把劍,端詳了片刻,便緊緊的握在了手中。

    飲煙一見之下大驚失色,她猛然起身來到秦顏跟前,神情緊張道:「你今晚要走?」

    秦顏遲疑了片刻,終還是點了頭。

    飲煙下意識的拉住秦顏的袖擺,心中覺得煩悶焦躁,卻又拿秦顏沒有辦法,最終她緩緩將手鬆開,目光希冀道:「你還會再回來麼?」

    秦顏本想搖頭,見飲煙這樣卻又覺得不忍,於是她聲音輕柔道:「會再見的。」

    飲煙嘴唇動了動,勉強扯出了一個笑容,她轉身背對著秦顏道:「記得早去早回。」

    身後秦顏的聲音低沉道:「父親便拜託你了。」

    飲煙點了點頭道:「我早已經答應過你。」

    良久,房門被人打開,有腳步之聲漸漸遠去,一陣夜風吹來,室內燈火撲蒴,終歸寂滅。

    夜深露重,白色的霧氣瀰漫在庭院深處,青灰的屋樑下吊著幾盞薄紗燈籠,散發出氤氳的光輝,光影隨著風輕悠悠的晃蕩,朦朧成一片。

    秦顏沿著來時的路回去,走了片刻工夫,她身形突然一滯,轉身時,見一道人影被籠罩在樹陰之下,一動不動。

    秦顏沉默了半晌,抬頭時朝那人影輕喚了一聲:「父親。」

    人影動了動,邁步自樹陰中走出,淡薄的光輝逐漸披落於身,將老將軍隱含怒意的面容清晰的暴露在秦顏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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