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地為牢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晚風悠悠吹拂,寂夜下的樹枝剪影如鬼魅般張牙舞爪,重樓深殿散發出無聲的壓迫,夜空中所有光華隱匿無蹤。(小說~網看小說)

    凌亂的步伐突然停住,秦顏目光茫然的望著前方的無邊黑幕,不知該何去何從。

    夜色淒涼,秦顏恍然轉身,前方不遠處的旌德宮燈火通明,永遠是一派不知人間疾苦的輝煌莊麗,宮門前的道路兩旁掛滿了宮燈,燈火在清風中忽明忽暗,此情此景,像極了傳說中黃泉路上的引魂燈。

    空氣大約是隨著早春的寒氣凝固了,秦顏只覺得胸腔中一陣窒息般的悶痛,她從未體驗過這般手足無措的疼痛,僅僅是站著便耗去了全身的力氣。

    朦朧中突然聽到一陣嗚咽聲,聲音類似於方才夢中的低鳴,將秦顏飄忽的神志瞬間抽回,她警覺的探聽著四周的動靜,終於發現聲音來源於路旁的一處樹叢後。

    刻意的壓低腳步聲,秦顏迅速來到樹叢前,裡面依稀可見一團白影。沒有遲疑,秦顏探出右手飛快的扼住那團白影,觸手時她心中便有了底,待提起來一看,果然是李琰養的雪狐。

    那狐狸已經成年,體型見長,此刻被秦顏扼住喉嚨吊在半空動,雙腿抽*動,口中發出低低的嚎叫聲。

    秦顏蹲下身子,將雪狐往地上一放,手方鬆開,那狐狸因得了自由張口便咬。秦顏眼疾手快的再次扼住了雪狐的喉嚨,手不自覺的收緊,她眼中泛著寒意,聲音微帶怒氣道:「帶我去找李琰。」

    狐狸一向有靈性,似乎聽出了秦顏話中的名字,雪狐眼中的凶光稍減,它用前抓刨了幾下,身子伏在地上不動。秦顏明白這是雪狐在示弱,她鬆開手,掌中還留有雪狐毛髮間的濕意,那雪狐動了動,從地上站起來看了秦顏一眼,然後掉頭往前走。

    白影在夜色中飛快的移動,見此情形,秦顏加快腳步跟上。

    一路循著雪狐的蹤跡跟著,四周的景物不斷推移轉換,待某一處拐彎時,身旁的環境讓秦顏頓生一股熟悉感,她停住腳步去看,發現自己竟到了添香池,待秦顏發覺時,雪狐已經不見了蹤影。

    添香池與冷宮離的近,平日裡極少有人經過,秦顏失魂落魄般向幾丈外的池塘走去,明明近在眼前的距離,她覺得要花上一輩子才能靠近。

    手中的濕意早已經乾透,秦顏終於站在了池邊,水面十分平靜,上面泛著幽幽的粼光,如一個巨大的漩渦吞噬去一切,方才失去蹤跡的雪狐正在池邊的石階上發出哭泣般的哀鳴。

    眼前這一切已經昭示了某種可能,秦顏站的筆直的身影瞬間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她踉蹌著跳下了添香池。

    池塘不大,池水也不深,只及秦顏的腹部,四月初的水冰涼刺骨,她毫無所覺的在水中摸索著,方寸也沒有放過。時間沉寂無聲的流逝,秦顏只想快些結束這行刑般的折磨,好確定先前所有的猜測全是她一相情願。

    就要摸到池邊時,沉在水中的手突然探到了一個物體,秦顏身體一僵,隨後渾身控制不住的輕顫起來。

    存著最後一絲僥倖,秦顏顫抖的手抱住了水中的物體,然後向水面拖起,水的浮力漸漸撤去,秦顏終於看清了懷中人的面目,她眼中僅存的希冀瞬間熄滅,變得死寂。

    心口的舊痛復又發作,秦顏痛的不能自己,她死死的抱緊懷中的軀體,神情木然的朝岸邊走去。

    划到岸邊,秦顏小心的將李琰的軀體放在石階上躺好,那雪狐飛快的跑過來圍繞在李琰身旁嗚嗚的叫喚著,不時用頭蹭了蹭那具冰冷無覺的身體,似乎想將它的主人喚醒。

    秦顏面無表情的爬上岸,帶著幾分固執的不肯相信,她用一隻手俯撐著身體,另一隻手探向李琰的頸側,那裡一片冰涼,沒有任何脈動,躺在地上的人再也不會說不會笑,他等到了春天,可是答應要送的花還沒有開。

    身上的水珠滴答滴答的落著,聲聲斷人心魂。

    也不知道是誰欠誰的比較多,他上個月才滿八歲,人生還很長,卻走在她之前,欠他的很多承諾也還沒有兌現,這可如何是好。

    小心翼翼的抱起李琰,秦顏拂去貼在他臉旁凌亂的濕發,見他慘白的臉上神態安詳,並沒有掙扎的痕跡,口鼻中也未見淤泥,應當是死後才被拋入了水中。

    這樣也好,至少死的時候還不知道什麼是痛苦。

    不知道過了多久,察覺到身旁有了動靜,秦顏微抬起眼,眼前清晰的看到卷龍雲紋的黑色衣擺,在火光中映上一層淺金色。

    微傾下身子,李績探出手放在李琰的鼻端,秦顏看著眼前這只修長潔淨的手,此刻正浮現著詭異的青白色,無意中暴露出了它主人內心的惶恐與壓抑。

    確定沒有了鼻息,李績的身體彷彿脫力般微微前傾,未來得及收回的手順勢觸到一片冰冷刺骨的肌膚,突如其來的寒意鋪天蓋地的浸入四肢百骸,血液瞬間凝固。他飛快的的抽回手,剎那間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手冷又或者是他摸到的那具軀體更冷。

    秦顏抬頭看著李績,他身後浩浩蕩蕩跟了一群神色肅穆的禁衛軍,幾乎每個人手中都托著火把,將這一方天空映了個通亮。

    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李績攏在寬袖中的手不自覺的握緊,強忍著不去看被秦顏抱在懷中的李琰,他勉強牽動嘴角,開頭並未發出聲音,隨後嗓音暗啞道:「有人告訴朕你來找太子。」

    聞言,秦顏抬起頭看著李績,火把燃起的暖氣撲面而來,吹的她頰邊的亂髮輕輕飛揚,更添幾分蒼涼蕭索。

    李績渾身僵硬的避開她的目光,他望著前方,聲音如夜風般清冷道:「朕從前提醒過你,不要輕易犯錯。」

    「你信我麼?」一直沉默的秦顏突然問道。

    被問的怔住,李績因而想起了當日管竹居的情形,他做事向來不需要向旁人解釋,更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可當時心中竟有種莫名的情緒令他出口辯解,不知是否因為遠離了皇宮,心境也隨之鬆懈的原因。他思索著,卻不知是給秦顏希望好或是絕望好。

    半天等不到答案,秦顏目光不著痕跡的滑過冷宮的方向,然後定格在李績的身上,一點一點的分辨出他的哀痛掙扎緊張以及自持,秦顏被凍得烏青的唇角突然飄起一絲笑意,她點了點頭道:「好。」

    這不是回答的回答讓在場的所有人俱是一怔,連李績也沒有例外。

    就在此時,一聲淒厲的呼喚拉回了眾人的神志,李績回頭去看,正見晨妃撞開了禁衛軍的包圍朝這邊衝過來。

    沒有了往日的張揚恣意,晨妃因方纔的舉動儀容變得十分不整,臉上的妝容也被淚水洗去,橫溝斜壑,十分狼狽不堪,見她這樣悲慟,秦顏也不知該是同情她的好還是取笑她的好。

    終於衝到秦顏面前,晨妃死死的盯著秦顏懷中的李琰,像是已經不認得他一般,她腳下動了動,口中不停的喃喃道:「琰兒,琰兒……」

    這實在是好笑,平日不見她認真看待她的孩子,待真正放在眼裡的時候,卻是在這般場合,忍了許久沒忍住,秦顏輕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成功的讓眾人的目光再次從晨妃身上轉移回到秦顏身上,似乎發現了大家的注視,秦顏轉而看著晨妃,語氣溫和的解釋道:「他已經死了,死人怎能聽見你叫他。」

    死字一出口,在場的所有人都因秦顏的這句話而感到脊背發寒,本來正在哀痛的晨妃聽到這句話,目光露出十分的怨恨,她突然厲聲大喝道:「是你,是你殺了琰兒,你要償命!」

    說罷,她上前死死的抓住秦顏的身體不放,用勁之大讓秦顏微微皺起眉,見李績正欲上前拉扯,秦顏幽幽道:「李琰正在我懷裡,你再拉扯下去,我恐怕會失手摔到他。」

    這話果然有用,晨妃手中的力道一鬆,她看了一眼秦顏懷中面色慘白的李琰,眼中漸漸露出恐懼與害怕,她飛快的鬆開手,轉身朝李績哭訴道:「皇上,琰兒死的冤枉,您一定要替臣妾做主啊……」聲音之哀痛,著實令人心生惻隱。

    秦顏似乎對週身冷凝的氣氛毫無察覺,她語氣安撫道:「晨妃也不必難過,你以後只當他一直在景御宮聽課讀書,於平時也是沒多大差別的。」

    聽出她話中的嘲諷,李績心神一陣恍惚,身旁的晨妃突然厲聲尖叫,幾步衝到秦顏面前,楊起手揮起一巴掌。

    一巴掌下來,毫無準備的秦顏被打了個正著,力道之大,幾乎將她的身體打偏出去,目睹了這一過程的禁衛軍眼中難掩震驚之色。

    晨妃揚起手正要再打,只覺得手中一痛,一道大力將她摔退數步,她慌神看去,只見李績目光森寒道:「有朕在此,你敢放肆!」

    這一聲冷喝讓晨妃神魂俱散,見李績已經揚起了手,她嚇的跌坐在地上,神色驚懼。

    沒有立場去責怪晨妃,李績放棄似的揮了揮手,聲音嘶啞道:「晨妃今日受了刺激,將她送回翠陽宮,請御醫來替她診治。」

    晨妃還想爭辯,一旁待命的禁衛軍上前將她架住,幾乎是強制性的將她拖走,晨妃掙扎了幾下便被人帶下去了。

    小心的抱住李琰,秦顏乘人帶走晨妃時,不動聲色的嚥下口中的甜腥。

    李績回頭去看秦顏,秦顏亦在看他,她被打中的臉頰已經浮起了一層紅印,李績看著卻不知為何覺得刺眼,也不知是因為她的傷又或是因為她眼中的冷意。被那雙如墨似染的眸看著,冷冷的目光像是戳到了心底,他竟生起一種想要伸手掩住雙目的衝動。

    火光映天,襯得李績的面容越發黯然蕭索,他幾次張口,終於道:「有人見太子去過旌德宮,你可有話要說?」

    微微搖頭,秦顏蒼白的臉上看不出悲喜,語氣無轉圜的餘地道:「我不說。」

    這三字斷絕了李績所有的動搖,他退後一步,對身後的禁衛軍頭也不回的吩咐道:「將皇后交與監庭寺關押。」見禁衛軍開始有所行動,他遲疑片刻,補充道:「真相未查明之前不得動用任何刑罰審訊。」

    幾名禁衛軍上前去奪秦顏懷中的李琰,竟沒想到一次不成,李琰被秦顏抱在懷中紋絲不動,再去看秦顏的面容也未察覺出使力的痕跡。幾名士兵正奇怪著,手中的動作也沒下,幾次下來,眾人突然覺得手臂一鬆,李琰已經落入了手中。

    另外有人準備去拉秦顏,秦顏早已自行起身站好,濕透的衣衫還在滴著水,像是浸足了鮮血般艷麗奪目,散發著沉沉的寒意。

    任人將頭上的金鳳銜珠步搖和身上的大衫霞帔一一除去,秦顏神色無動於衷,她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背對著她的李績,他身影筆直的站在李琰的屍體前,玄黑的衣衫連這通天的火光也照不透。

    察覺到秦顏已經被禁衛軍帶走,李績收回心神,他看著被人小心抬著的李琰,伸出手撫上了他慘白的臉頰,那裡還掛著未乾透的水跡,看起來像是淚痕一般。

    迷茫中,他只覺得可笑,以為做了皇帝便能守住一切,到頭來卻連至親血緣也保護不了,想留的人亦不能留,這樣算來他這一生實在失敗,除了一本功過任人憑的史書,他一無所有。

    頭中發出陣陣墜痛,李績只覺得千般的無力疲憊瞬息而至,擊的他潰不成軍。腳下微微踉蹌,李績被身後的禁衛軍迅速的攙扶住,他揮手推開,聲音委靡卻強撐著威儀道:「去命人替太子好好整理一番。」

    這句話似乎耗盡了李績所有的精力,他微微闔上眼,掩去了眼底所有的疲憊和倦怠。夜冷風清,朦朧中傳來一陣陣的低泣聲,像是孩童的啼哭,聲音越來越清晰,一群人臉色突變,露出驚惶的神色。

    平生殺人無數的李績臉上血色頓失,他睜大雙眼目光空茫的看著四周,靜夜中,只有風與火把吹動的聲音。

    突然感覺到腳下的衣擺被什麼東西拖曳著,這與夢境無異的情形讓李績下意識的退後一大步。站定後,他死死的看著前方腳下,竟發現是一隻雪狐。思緒百轉千回,李績終於記起這是他先前送給李琰的狐狸,如今已經長的這般大了。

    看著主人被帶走,那狐狸眼光凶狠的看著李績,渾身充滿了敵意。李績上前幾步,在雪狐面前蹲下,伸出手就要撫摸,雪狐突然張口咬住他的手指,尖牙利齒,不過片刻就將李績的手咬得鮮血淋漓。

    一旁的禁衛軍見狀立即揮刀去砍,雪狐被砍中後身上迅速流出一灘鮮血,但牙齒依舊沒有鬆開,過了些時候,它雙腿掙扎了幾下,泛著綠光的雙眼緩緩閉上,終於嚥氣不動。

    掰開雪狐的口齒,李績抽回手,不覺得痛。他神情恍惚的看著地上的雪狐,一身純白的毛髮染上了大片血跡,喃喃低語道:「琰兒都不在了,還留著你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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