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地為牢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李績又夢到了從前。(小說~網看小說)

    他低頭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前武門的撕殺打鬥聲越來越近,三皇子正帶著叛兵殺進宣華門。

    時間緊迫,李績忽然抬起頭看著端坐在殿堂上的婦人,那張端莊美麗的臉上微微透出歲月的痕跡,她的眼尾上挑,呈現出一種睥睨的神態,十分明顯的張示著她高傲與冷漠,一身華美的宮裝鋪陳在座椅四處,修長的雙手交疊置于于九重紗衣上,雍容華貴至極,她便是太后甄氏。

    甄太后看著李績,眼裡微微露出一絲欣慰,她開口時,聲音冰冷且蒼老,有時候外表可以迷惑一個人,但內在已經衰老,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去的。

    她道:「績兒,在眾多兄弟中,你父王與本宮最看重你,相信你也不會讓李家天下失望。」

    李績默不作聲,有時候沉默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她笑了笑,將桌上的一卷詔書朝李績扔了下去,落在李績身旁。

    李績認得,這是大行皇帝頒布的讓位詔書。李績有些遲疑的伸出手,然後慢慢打開,待看清楚絹上的內容,他猛然抬頭看著前面的婦人,眼中難掩驚愕。

    甄太后笑了笑,神色依舊是化不開的冷漠,她道:「這便是你父王留下來的詔書,你可看的一清二楚?」

    李績壓抑著點了點頭。

    甄太后大笑起來,明明十分失禮的動作由她做來卻變得從容優雅,她道:「現在你該知道,這天下本就是爭的搶的,沒有什麼名正言順,履至尊制**,本宮要你做天下霸主,你能不能?」

    李績不再多言,起身來到甄太后身旁,將詔書放到她面前,道:「請太后耐心等待。」

    甄太后微微一笑,在李績轉身離去時輕道:「至尊的人便要忍常人所不能,所有與你作對的事物,只管去殺去砍,一路往前,絕不要回頭。」

    李績沒有回頭,甚至連動作也沒有一絲停滯,他出了殿門,在逆光中接過守衛遞過的長劍,帶著禁衛軍一路向前,暗色的身影漸漸被白日的炫光淹沒。

    傍晚的殘陽如血,入目一片暗紅。

    從宣華門一路將叛兵逼退到前武門外,兩旁紅牆高聳,連綿不斷,代表天朝的統治永無盡頭。

    高坐馬背,李績看著前方撕殺怒吼的人群,腳下屍橫遍地,從剛死的身體裡流出來的鮮血在地面上匯成一條條支流,逐漸延伸,直至皇宮四處都瀰漫著血腥肅殺的氣息。

    李績注意到前方亂戰中的叛兵拚死衝出一條血路,保護著一人衝出重圍。李績從身後的士兵手中接過弓箭,搭箭挽弓,他注視著被一堆人群殺出重圍的男人,那個男人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他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緣。

    李績朗聲道:「先皇有旨,朝中亂賊,危我國家社稷,一律諸殺,片刻不容。」

    餘音繚繞,李績將弓箭對準目標,只見得那人在一片混亂中猛然回頭,慌亂且茫然的眼神怔怔的對上他,李績微闔上眼,握箭的手一鬆,長箭呼嘯而出,帶著追魂奪魄的尖刃直逼目標。過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間,李績遙遙的看著他,長箭正中他的眉心,倒下時眼中有不敢置信,憤怒與絕望交織,死死的盯著李績,如此怨恨的眼神,以至於很多年後,李績仍能清楚的記得他死時的每一個畫面。

    李績翻身下馬,落地時,腳下似乎踩到什麼東西,他低頭去看,原來是屍體橫陳的的一隻手。將腳移開,他莫名的注視著他踩過的屍體,腦中有些怔仲,突然覺得人死後根本沒有身份的區別,都不過是一具空殼。

    有士兵在屍堆裡尋找活口,李績站在當中,看著他們被翻動屍體時,血腥味被微風吹散,瀰漫在皇宮內院,柔和中掩匿著殘暴。

    「報——」一名士兵跪地,將名表呈與李績道:「此乃逆賊名單,牽連獲罪者皆在其中,太后有令,凡有涉案者,處以極刑,決不姑息。」

    回過神,李績接過士兵手中的名表,從頭到尾掃過一眼,他暗暗心驚,其中竟有甄氏一脈。待李績再看到名冊中顧御珈三字時,他的手一抖,將要握不住手中的名冊。他死死的看著手中的名表,眼睛幾乎要沁出血來。

    顧御珈的父親曾是李績的授業恩師,這次叛亂他也牽連其中,逆反的罪名是要株九族的。

    李績的母妃早逝,一次同顧御珈見面時,他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四皇子。

    她最愛的是白色,任性又固執,偏偏對他很好。顧旭總說三皇子是他最得意的學生,她便說他將來才是天下的王者,她從不會看走眼。

    七夕那晚,他躲過了重重禁衛,偷偷溜出了皇宮。

    他等在約定的地點,看著永安城的大街上燈火輝煌人影重重,卻遲遲見不到要來的人。

    他等了有些時候,甚至還認錯了人,就在他向路人道歉的時候,她卻突然跳到他面前笑著說對不起,讓殿下久等了。

    他哪裡會怪她,只怔怔的說等的其實一點也不久。她笑的更肆意,然後拉著他的手衝向人群裡。

    七夕,華燈齊放。

    永安的夜晚輝煌又繁華,四處都是嘈雜的人語聲,千姿百態的面龐從身旁路過,有著最真實的喜怒哀樂,各種各樣的花燈林立在街道兩旁,人們三兩成群的駐足欣賞,燈火通明。

    李績有些手足無措,他一次這樣肆無忌憚的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當中,沒有身份沒有猜忌,同四周的陌生人一樣平凡。

    李績被牽著手同她一起走,顧御珈突然回頭笑著對他道:「將來這便是你的天下。」

    李績聞言手一顫,看著這片繁華,有些茫然。

    那一晚,他們逛遍了永安城的每一個角落,吃了各種小吃,猜著燈謎,看著煙花,歲月美好,終其一生,李績都不會忘記。

    後來回宮,不知道被誰告發,李績被狠狠的責罰,皇上親自打了他一百鞭。

    夜晚,皇上不許任何人來服侍他,任他一個人待在偌大的宮殿裡,痛的無法入眠。他一直想不通,默默無聞的自己為何讓父王如此生氣,直到今日他才知道父王對他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如此。

    半夜的時候,傷口惡化,李績痛的無法呼吸,不過片刻便臉色發白,嘴唇發紫,他揪著胸口的衣領,掙扎著爬起來想要出去,誰知走了幾步便跌倒在地,再也沒有力氣起來。

    當時的他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出去,他要去見一個人。

    他痛的在地上輾轉反側,爬不動,指尖在地面上用力的劃過,幾乎要在堅硬的地面上抓出五道指痕。痛到最後,他神志已經不清,朦朧中只覺得有人靠近,他努力睜眼去看,只能看到模糊的白影,他無法思考,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手無力的落在身前。

    忽然覺得有人輕輕將他抱起,耳邊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低低的抽泣聲,他聽到有人輕聲說:「是我不好,我不該約你出宮去看花燈。」

    李績已經知道她是誰,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他躺在顧御珈的懷中,一動也不能動,只餘一絲模糊的神志。

    他的手突然被握起,一股暖意傳遍四肢百骸,頭頂有聲音繼續道:「你要快些好起來,要狠狠的報復陷害你的人。」她頓了頓,繼續道:「你要做皇帝,做一個好皇帝,要睥睨天下,要任何人也傷害不了你,就算所有人都背棄你,我也會一直陪著你。」

    死死的保存著最後一絲神志,李績將她的每一句話都銘刻在心中,他要堅持下去,做一個好皇帝,讓她永遠陪伴在自己身旁,誰也不能傷害他們。

    那一夜過的很漫長,李績拚命堅持著不讓自己昏睡過去。天明時終於有人發現彌留之際的他,而顧御珈早已悄然離去。

    後來,皇上親自來探望他,問起原由,御醫只說是因傷勢突然惡化引起,皇上便下令要御醫無論如何也要醫好他,李績懷疑皇上是知道些什麼的。

    他開始慢慢的養傷,所有的一切都顯得風平浪靜,可李績卻清楚,宮裡是真的有人處心積慮想置他於死地,因為御醫沒有說出他其實是中了毒。

    收回目光,李績低頭看著手中的名表,要坐穩江山便要除去任何威脅,一路向前,不能回頭。他拿過士兵奉上的硃筆,在名冊上一劃,數百條人命瞬間被勾去。

    將名表遞與他人去執行,李績站在暮色中的皇城裡,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人來報太后自縊,薨於雍華宮,留有一旨罪己詔。李績取過詔書,眼前只餘一片猩紅,他開了口,彷彿已經耗去了所有力氣,他只道:「天聰二十三年五月,三皇子逼宮,死於亂戰,太后突發疾病,薨於雍華宮。」

    夜晚已經完全降臨,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所有的血腥都都會被黑暗埋葬。

    黎明即將來臨,秦顏默然中睜開眼,她轉頭去看身側,李績仍閉目睡著,臉色青白,將她的手握的死緊,明明手指冰涼,掌中卻有一層薄汗。

    秦顏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久便是早朝的時辰,崇和宮的人大概還不知道李績在這裡,必須馬上叫醒他,以免誤了時辰。

    秦顏轉頭看著李績的臉色,歎息一聲,將手抽開,去擦他額上的冷汗。

    彷彿被秦顏的動作驚嚇到,李績猛然睜開眼,眼神灰濛濛一片,只剩茫然與空洞,不過片刻,他的眼神一清,平日的凌厲與冷清又重回眼中。

    一睜開眼,李績見秦顏正看著自己,有些吃驚。他撐著手要坐起來,沒想到眼前一暗,李績渾身無力的跌回床上,腦中轟隆一片。

    「皇上大概是昨夜受了涼。」秦顏一邊起身一邊穿衣道:「今日恐怕上不了朝,我去叫人替皇上請御醫來。」

    李績閉著眼無力的搖了搖手道:「你叫人去崇和宮將朕的朝服取來便可。」

    秦顏轉身站在床前,看著李績,一動不動。

    李績久不聞動靜,有些奇怪,睜開眼時見秦顏直直的看著自己,心中差點漏掉一拍,他咳了一聲,奇怪道:「皇后這般看著朕做什麼?」

    「皇上跟我打個賭吧。」秦顏坐回床榻,輕笑道:「若是皇上能走出這間房門三步,我便答應皇上去取朝服。」

    李績聞言,眉頭微蹙,他掙扎著坐起來,再看秦顏,沒有一絲玩笑的意味,他心中微惱,本想起來自行離去。沒想到腳剛一落地,李績身體就控制不住的踉蹌一下,向前撲倒。

    站在李績身旁的秦顏非但沒有出手相助,還在一邊袖手旁觀。

    李績跌坐在床榻旁,混亂中他撐住床沿才沒有撲倒在地,他咳了又咳,後背一陣虛汗。他抬起頭,冷冷的看著秦顏,但因為病弱,臉色蒼白,髮絲凌亂的貼在臉側,看起來氣勢有些不足。

    秦顏彷彿沒有感受到李績的怒意,她失笑道:「精神尚可,身體虛弱,看來有些力不從心。」

    被她的態度觸怒,李績冷喝道:「你大膽!」

    秦顏看了看李績,半晌後,一隻手伸到他面前。

    李績有些莫名的看著秦顏的動作。

    「我一直都很大膽,不介意再多一次。」秦顏笑了笑,道:「不如我拉皇上起來,當作賠罪?」

    李績半晌無語,看著秦顏的手一動不動。

    「時辰不早了。」秦顏突然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若無其事道:「環兒也該進來伺候我梳洗了。」

    聞言,李績氣結,卻迅速的握住了秦顏的手,卻故意加重了力道。生病之人本就沒多大力氣,所以秦顏也不以為意,卻對他有些孩子氣的報復舉動暗中感到好笑。

    李績咳了幾聲,正要借力起身,沒想到掌中的手突然卸去了力道,他不得不再一次跌坐在床榻旁,一時間昏天暗地。

    「我的手有些疼。」握著被李績抓過的手,秦顏眼中眸光一閃,她彷彿難掩痛楚的皺著眉,但面上依舊帶著微笑將另一隻手伸出道:「這次不會再失手了。」

    面對著再次伸出來的手,本認為秦顏是故意如此的李績,看著她的微笑,心中突然有些茫然。他微微遲疑了一下,伸出手,這次沒有故意用力,藉著秦顏的力量,李績終於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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