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畫卷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如此(下)
    第二百零六章如此(下)

    燭影搖曳,朱棣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匿在一晃一晃的紅影燭光裡。神色莫測。

    儀華看著朱棣的側臉,見他臉上漸次露出冷峻的神色,心中還是有幾分惴惴,恐事情過了那個度,反弄巧成拙。可事已至此,她不認為他們之間還有轉圜餘地,就是有,她也沒有心力去補救。

    她累了,也夠了,儘管很多事僅是她單方面的苦苦掙扎。

    儀華心念翻轉,嘴角不由自主地翹起了如釋重負的淺笑。

    這抹淺笑,不容錯失的露入朱棣眼裡,他亦笑了笑,不由分手的扣住儀華雙肩,將她扶著躺下,扭頭瞥了一眼櫃上的沙漏,回首笑道:「三更了,你先休息,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儀華側眸,看見朱棣撫在她肩上的大掌,手背肌膚繃得很緊。有經絡分明的青筋凸出,昭顯著他手很用力,而她肩上卻沒有痛感傳來,只是感到了朱棣的小心翼翼。這令她一時忘了動作,任由朱棣扶她躺下,為她蓋上薄被,放下籠上紗帳,然後轉身離開。

    他離開的步子,不若平常一樣的沉穩,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倉促。

    儀華沒有注意到這些,只注意到朱棣要離開,她有一種預感,若今晚往他這樣走了,不將一切說清楚,以後她將再難口開。

    「王爺!」儀華驀地坐起,一把撩開紗帳:「臣妾有——」

    話猶未完,朱棣速若驚豹返回,將一角攥在儀華手中的紗帳一扯,只聽「刺啦」一聲紗帳從中間斷裂了,上半截墜在床簷搖搖欲晃,下半截已從儀華手中轉到了朱棣緊握的右手。

    朱棣甩開半截紗帳,手指著儀華,一字一字咬牙切齒而出:「徐阿姝!」

    儀華怔住,睜大一雙眸子,望著已瀕臨暴露邊緣的朱棣。

    她一雙水眸,又黑又亮,鑲嵌在一張蒼白的小臉上。襯得眼睛更大更亮了,彷彿深深陷進了眼窩裡,讓人不禁心生憐惜。

    朱棣看著,右手緩緩地伸回,與左手一起慢慢緊握成拳,垂在身側。眼睛如能噬人的盯著儀華,雙唇微微嚅動,半晌,終於有聲音發出,可那聲音竟是沙啞的可怕:「我說過不許有第三次,你卻一次一次的挑釁!若你是因為五年前,你生辰那日,我對你不敬重。那現在我明白的告訴你,我不知道你從哪聽來的,但這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

    儀華震驚,她耿耿於懷多年的事,竟從沒有發生過。

    朱棣見儀華似有動容,再看著她蒼白的面色,目中隱痛一閃,他不由走上去,坐在床頭。語氣微緩:「我沒想過那婢女會懷孕,若你介意她與你懷孕日子相仿……」他頓了頓,目光更深的看著她,道:「那個孩子,不要就是。」

    他子嗣艱難,為了她,甘願棄親子。

    儀華閉上眼,淚水順睫而落。

    朱棣抬起手,動作笨拙的為她拭淚,聲音又沉下去了:「本王曾答應過你,決不讓你再受傷。這一次你冒生命之險生子,本王斷不會讓一個婢女的庶子,同你我的孩子一起出生,讓你受委屈。」

    淚,若斷線之珠,滴落不盡。

    淚,若黃連苦果,澀入心扉。

    儀華睜開溢滿淚水的眼,深深地望著朱棣,苦澀的笑了,亦是知足的笑了。

    原來曾動過心的人,不止有她一人,也有他。

    只是他與她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於他,他做得已足夠;於世人眼中,他做得也足夠;於她,他做得卻遠遠不夠。

    他是皇子,是藩王,將來更可能是帝王。這注定他不能只有她一人。

    也許是她苛求了,從一開始她明明就知道一切,卻偏偏一次次的作繭自縛。

    這一次,就容她自私一次,在迷途深陷之前,斬斷一切!

    儀華偏頭,避開了朱棣為她拭淚的手,以袖一把抹掉臉上的淚痕,神情一凜,道:「王爺,容臣妾問一句,您可以為臣妾遣走府中所有妃妾,只有臣妾一人嗎?」

    朱棣錯愕一瞬,隨即定定地看著儀華,似要從她臉上尋出什麼。

    儀華知道這一番話說出,朱棣將會有多麼震驚,可真當她親眼所見,心還是再一次的痛了。她極力忽視這抹痛,只是仰著面,亦定定的回望著朱棣,決然道:「臣妾天生善妒,越來越無法忍受與他人共侍一夫。但臣妾也知道,王爺不可能只有臣妾一人。所以請王爺看在曾共患難的情分上。給臣妾一條生路。」

    她正說著,朱棣忽然一下扣住她的肩胛,臉色鐵青:「你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究竟想要什麼?!」

    「既然王爺無法只有臣妾一人,就請王爺給臣妾一條生路。」忍住肩上疼痛,儀華鏗然重複道:「從今往後,我只是燕王妃,而不是朱棣的妻子!」

    望著神色堅毅的儀華,朱棣全身一震,目中湧起驚濤駭浪。

    良久,朱棣一身氣焰緩和,目中波瀾不驚。平靜鬆開儀華的肩胄,起身站在床頭,居高臨下的俯瞰儀華。

    他身形高大,這樣背光站著,遮住了所有的光,剛硬的臉龐籠在一片暗影裡。

    許是沉默太久了,許是難辨朱棣面容,儀華竟心跳如雷,只覺緊張異常,雙手不知覺地緊攥了被褥,手心裡有汗沁出。

    兩人就這樣隔了陰影凝望著,不知是過了多久,朱棣輕笑了一聲,笑聲聽著有些恍惚:「你憑什麼認為本王會答應你?讓你做有名無實的燕王妃。」

    這一聲略帶嗤笑的反問,令儀華心如刀割。

    她原以為斬斷了一切,她不會再痛了,可是這抹痛是這般的明顯,難以忽視。

    儀華伸出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撐在被褥上,垂著頭,喘息著。蓬鬆的髮髻,隨著她喘息輕晃,終於髻中白玉簪一落,如絲綢的黑髮散落,傾瀉肩頭。那一隻白玉簪也在床沿上一擱,「彭」的一聲清音脆響,在朱紅色的腳踏上斷成兩截。

    一紅兩白,是那樣的醒目。

    儀華置在半空中的手,僵硬住了,目光一眨不眨的看著那只碎開的白玉簪,移不開視線。

    白玉簪,亦是白玉鳳首笄,乃朱棣送她的十五歲生辰禮。

    如今簪斷,笄頭雕刻的鳳首,已與通體雪白透亮的細長笄身,一斷兩截!

    還未干的眼睛,漸漸又濕潤了。儀華仰起頭,望著同樣僵住的朱棣,止住了眼角淚。

    她憑什麼以為朱棣會答應她,讓她做有名無實的燕王妃——那是她在賭,賭與朱棣共患難之情,賭朱棣念著她生育之苦,亦賭朱棣自尊自傲之心……

    她,相信朱棣終會答應於她;而屆時,她與他,也將形如此簪,一刀兩斷!

    這斷裂的玉簪似給了儀華力量,她重新揚起了笑,正欲回應朱棣方纔的話,卻見他彎腰撿起了斷簪,仿若呢喃自語道:「斷了,也好……」

    聞言,儀華笑容一僵,繼而卻又是笑了,也對,斷了確實是好。

    「本王讓阿秋進來收拾。」袖子一番,朱棣斂了斷簪,已然恢復如常的看著儀華,彷彿無事人一般,道:「你好生休息吧,本王明早再來看你。」說罷,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儀華,即轉身而去。

    朱棣走之後,儀華不知他是否答應了,很是一番輾轉。不過她身體虛弱,又說了這麼會兒的話,心裡雖情緒難平緩,卻也很快的入了睡眠。第二天,她見了熙兒三兄弟,待他們去上課後,在一大個上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巳時將盡,外面日頭漸盛的時候,道衍才姍姍來遲。

    診脈施針畢,侍人收了診囊,道衍坐在臨窗的炕前與儀華品茗。他放下手中杯盞,對窗子外一看,那株參天的槐樹,密密麻麻的墨綠葉子,宛如一把扇子支在宮殿上空,擋住了大片大片的火熱驕陽,階沿上的白玉石面,只有破碎斑駁的光影,讓人望之心生清涼感。

    道衍轉回頭,不掩讚賞的目光,道:「王妃殿外這株槐樹,怕是已有百年。酷暑夏日,有這株古樹遮陽,正好避暑。不過到底生在喧囂塵世中,人多聲鬧,自也燠熱,遠不如山間清幽。趁在入伏之前,王妃行至山間避暑養身,的卻不錯。」

    那日雖與道衍起了爭執,就算她心意難平,可道衍畢竟是年長者,又為她看診固胎,心中那股氣,早已消了。這會兒聽道衍如此說,想起朱棣昨夜模稜兩可的態度,儀華只當道衍是朱棣說客。

    於是,儀華也不委婉,直言拒絕道:「我知大師心向王爺,但我心意已決。若非要去燕山別莊,我寧願就在府中。」

    道衍微挑眉,似有詫異道:「貧僧聽王爺說,王妃不是要去秋山別莊嗎?」說著仿若未見儀華錯愕的神色,繼續道:「貧僧還欲今日就潛了人,收拾行裝,幾日後隨王妃同去。」

    變化太快,儀華一時轉不過思緒,欲言又止道:「那王爺他……」

    道衍慈然含笑道:「今晨王妃尚在睡眠時,王爺已率駐紮在城外的歸降蒙軍,去了燕山。」

    朱棣就這樣走了,想來是答應她了吧。可這不是她一心期望的嗎?為什麼聽道衍說的時候,一時她竟不知自己心裡是何般滋味,有鬆了一口氣的輕鬆,也又有莫名的失落……

    儀華搖了搖頭,晃去心頭紛雜的思緒,只聽著道衍問:「差不多五日後,王妃的身子就可遠行,可是那時啟程去秋山別莊?」而她是笑著點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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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章才是如此下,上一章是如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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