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恨 第六卷:歌盡浮生 尾聲 浮生已到天盡頭(下)
    後元二年正月,帝於甘泉宮詔見各諸侯王,大宴盡歡,精神尚好。卻經不住風寒傾襲,咳嗽不止。御醫精心調製了湯藥,由陳皇后親手服侍用下,沉沉睡去,醒來時發現天已明亮,陳阿嬌坐在榻前的靠椅上,呆呆的望著他。

    便有一種預感,將不久於人世了。

    他於少年意氣風發建功立業之時,曾極度害怕衰老與死亡,無法想像這兩個詞語籠罩在自己身上時的模樣。到如今,真的到了這個地步,心境卻平和下來。

    好在,這半生,都要她陪在身邊。

    「嬌嬌,」他輕聲喚道,淡淡一笑,「你知道麼?少年時,朕想,若朕真會百年故去,去前定將後宮女子屠戮到盡,一個不留,以防呂後之事再度發生在我大漢劉家。」

    他逡巡著阿嬌的容顏,希望從她的面上看見丁點驚異神情。畢竟這個手段太殘酷,古往今來,無人曾行。卻不妨阿嬌刷的一聲,淚水就下來了,落在他手上,滴滴燙人心扉。

    會這樣說,是不是代表,連他自己都承認,一切,都要有一個盡頭了?

    「不要哭啊。」劉徹無奈喟歎,「朕如今卻是捨不得動嬌嬌半分的。好在太子精明能幹,嬌嬌又是半分野心也無的。不提也罷。」

    「至於未央宮裡剩下的那些女子,」他地眼眸漸漸轉冷酷,「縱然聯起手來。也不是嬌嬌對手。朕也就懶地動她們了。」

    二月,聖駕啟程,欲返回長安,無奈途中劉徹病勢沉重,只得停留在五祚宮。

    陳皇后傳出懿旨,令在各地的皇子皇女都聚到五祚。便連禁於北宮的劉,也因體諒父子天倫難禁,特意讓隨太子前來。

    劉徹掃過面前的四子六女,心中暗暗冷笑,阿嬌總是相信人心還有些善美。但一眾作悲傷狀況的子女,在他看來,真正單純為他傷心的,只悅寧一人。

    「陌兒,」他喚道,難得如此親暱的喊自己這個兒子。「你性明洞察,他日繼承朕的大漢河山。雖上孝娘親,下撫弟妹是應當,但該行之事,不必顧忌太多。」

    齊王劉據跪在劉陌身後,聞言拭淚。心中一凜。知道這是父皇對他最後的警告。但有些事。不是知道如何便能如何的。

    「父皇,」劉初握著他地手,漣漣淚下。

    「好了。初兒。」他終其一生,都未隨阿嬌喚這個女兒一聲小名,無比的堅持。「你有你母后哥哥照顧,父皇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他淡淡的笑,掃過所有的子女,連甚少一見的夷安都看了一眼,慢慢道,「你們都出去吧。」

    眾人都知道,皇帝是想和皇后獨處一陣子,安靜地退出。

    他咳了幾聲,轉首欲喚阿嬌,卻忽然怔了一怔。阿嬌站在一側,微微垂了頭,神情靜謐。

    忽然想起那一年見過的女子。

    「嬌嬌。」他慢慢地喚道。

    陳阿嬌驚了一驚,醒過神來,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那時候,他的手已經極纖瘦,曾經那麼有力的手,到如今,連反過來握住她都有些困難。

    可是,那一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畢竟是做到了。

    她曾經以為遙不可及地諾言,他用了三十餘年地光陰來實踐它。

    她想,她再也沒有懷疑的資格,卻仍然想要問一句,當年,後悔麼?

    當他慢慢揚起眉,若有深意的望著她,答道,「朕不悔。」她才發現,她竟不經意問出了口。

    「朕知道,朕當年地決定,讓你痛,」怨了一輩子。

    可是,朕還是不悔。

    因為,若非如此,朕又如何得的回,如今的你。

    所以,縱然時光再重回一次,縱然傷她的時候,他也漸漸會痛了,他還是會選擇,重複當年。

    他微微皺了眉,並不習慣這樣的表述。可是,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不可以說呢?

    輕輕的歎了口氣,劉徹望著陳阿嬌,道,「朕喜歡當年的阿嬌,抱歉悔了她對朕的信賴。但朕愛的,是如今的嬌嬌。」

    阿嬌怔了怔,抬眉卻望進他的眸子中去。他的眸子很亮,帶著瞭解的通透。忽然了悟,無法置信的捂了唇,淚水嘩啦嘩啦的流下,洶湧的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得他慢慢道,「朕去後,」略頓了一頓,續道,「茂陵已經修築多年,也無何可交待的。只是,大漢祖制,帝后同陵不同寢,尤其卑不動尊。朕卻不捨得與嬌嬌分開,事且從權吧。此事,朕早在遺詔中交待,嬌嬌知道一下就好。」

    這世上,哪有什麼真正的秘密。又尤其,她日夜相對的,是一個多麼精明的人。她自以為守著自己的秘密,卻不妨,身邊人洞若觀火。只是,彼此都不說。

    兩個人,再相愛,也不過是兩個人。永遠合不成一個人去。他們自以為瞭解彼此,其實,內心深處,還有一些東西,窺不到。或者,窺到了卻無力化解。

    距離再近,靈魂也嵌不到一起去。

    她還沒有那麼愛他的時候,他是不是愛她,她原也沒有那麼在意。可是,漸漸的愛了,就輸了一些雲淡風輕。那一年,封禪歸來,她告訴自己,將過去塵封,只要他不掀,她就不去看。

    她可以不去看那些傷害,裝作看不見心上的疤痕,於是不痛。但是,她卻無法不去想,他究竟是因為愛自己,還是他的愛,只是源於對從前阿嬌的愛與愧疚。

    陳阿嬌。你不要太無聊。從前的。如今地,不都是你自己麼?

    可是,真地真的是這樣嗎?

    那份思慮不重,可是日久天長積壓在心裡,也就成了心事。

    如今,他說,他愛的,是如今的自己。

    他們在一起這麼多年,居同食,寢同榻。親密無端。可是,他們從不說愛。

    她以為自己懷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卻不知,他早就知道。他以為,她懂得他的愛,卻不知。只要不說,她總有著她的疑慮。

    他們。都是,太晦澀的人。彼此有感受,卻不肯說。

    「嬌嬌,不要傷心。」劉徹柔聲歎道,「朕十七踐位。如今年已七十。在位五十餘年,夠久了。朕已無憾。朕在茂陵等著你,到如今。朕卻不知道,是該盼著嬌嬌在這人世上久一些呢,還是,盼嬌嬌早些來陪朕。」

    丁卯日,劉徹崩於五宮,壽七十。三月甲申,葬於茂陵,定謚號為武,是為孝武帝。

    皇子服孝一月未滿,齊王劉據反,指稱太子劉陌乃是陳阿嬌流落在外所生,未必是武帝親子。作亂檄文傳到劉陌手中,劉陌冷笑,劉據真是病急亂投醫了,這麼多年,沒有半個人敢如此懷疑,不

    為,他的相貌,和武皇帝如出一轍?

    只是,此時不反,待到劉陌以儲君位做穩大漢江山,劉據不知道,自己將有什麼下場。

    四月,服孝滿三十六日後,劉陌登極為帝,君臨大漢天下,是為後來的昭皇帝。尊生母陳阿嬌為皇太后,按祖制遷居長樂宮。立嫡妻上官靈為皇后,是為孝昭上官皇后。妹劉初進為悅寧長公主。長女劉夭封為陽河公主。除齊地外,眾臣臣服,京師長安半分不亂。

    八月,劉據事敗。大將薛植斬寧澈,按聖意將劉據帶回長安。謀反本罪無可恕,但劉陌以父皇新喪未久,不忍兄弟相殘,讓父皇泉下難安為由,饒過劉據一命,廢其為庶民,拘於五,終生不復得出。

    這一切,陳阿嬌在長樂宮抱著雪烏,慢慢都聽說。

    她地兒子足夠精明,她從不擔心他處理不來這些小事。她尚無力對付自己接踵而來的悲傷,暫時無力去管這些事情。

    劉徹亡後,她搬出長門,不願待在舊地,一舉手一抬足,都看的見與他的蹤跡。但她忘了,長樂宮同樣不是樂土。那是她自幼長大的地方,少年時,揮灑下多少與他的歡樂記憶。

    或者,這長安城,這大漢,甚至這天下,都有他地氣息。閉了眼,掩了耳,不去看,不去聽,還聞的到。

    終於放棄,於是肆無忌憚地想念。

    想念他的眉他的眼,他幼時的可愛,少年時的陰沉,以後後來地疼寵。從前一直猜不到,到最後地最後,她想起少年時的往事,會是什麼樣的感受。現在終於知道了,她想起那一年椒房殿穿堂地風,他無情的眉眼,冷酷的神情,不曾回頭的離去。當年的時候她覺得冷到骨子裡去,這世上再沒有一刻,比這時更冷。如今她想起來,依舊是冷,只是這一次,她已經覺不得冷,依然會痛,痛他無情的傷害,更痛這時候,他已經不在,天上地下,都再也尋不到一個劉徹,能夠喊她一聲嬌嬌。

    多麼諷刺,非要他不在這個世上了,她才能,毫無保留的愛他。

    武皇帝逝去後的第一年,新皇改元顯始。新年家宴上,劉陌心驚的發現,娘親的青絲間,見了一絲雪色。

    是相思,讓娘親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裡,竟白了頭麼?

    昭帝與悅寧長公主憂心娘親寂寞,不僅自己常涉足長樂,也讓子女多來長樂宮。以期膝下有孫輩環繞的娘親,能夠開心一些。但男孩子要習的功課繁重,陽河公主又已經出嫁,到頭來,常常陪著阿嬌的,只有順華一人。

    顯始元年,順華虛歲已經11了,懵懵懂懂的年紀。雖然母,但也喜歡長樂宮的靜謐,和恬然安靜的外祖母。很多年後,她想起顯始年間的外祖母,柔順的青絲略略染了霜意,還是遮掩不住美麗。她經常焚了一爐香,或書寫或彈琴。天氣晴好的時候,就抱著雪烏坐在陽光下。雪烏梳順著它頸上的毛。慵懶玲瓏。偶爾的時候阿嬌會輕輕地唱一些歌。那歌聲地調子她從未聽過,可是很動聽,有一次,她曾細細唱了一支給她聽,很輕很舒緩,很多年後她忘了調子,卻還記得那詞。那詞是這樣寫的:

    我的小時候,吵鬧任性的時候。我的外婆總會唱歌哄我

    夏天的午後,老老的歌安慰我,那首歌好像這樣唱的:

    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我愛上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我以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

    然而橫衝直撞被誤解被騙,是否成人地世界背後總有殘缺

    我走在每天必須面對的分岔路,我懷念過去單純美好的小幸福

    愛總是讓人哭,讓人覺得不滿足,天空很大卻看不清楚。好孤獨

    天黑的時候,我又想起那首歌。突然期待,下起安靜的雨

    原來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給我聽,下起雨也要勇敢前進….

    那時候她以為那是外祖母特意唱給她聽地,很多年後回首過往,驟然驚覺。焉知那不是外祖母在感傷身世。因為,外祖母幼時,也是在長樂宮長大的啊。那時候長樂宮地主人。是外祖母的外祖母,竇太后。

    長樂宮裡私下漸漸有了一種想法,難道這順華翁主,竟會成為另一個孝武陳皇后麼?多麼相像吶?一樣在長樂宮長大,一樣是皇帝做外公,皇帝做舅舅。而順華翁主亦和兩位嫡皇子交好,堪稱青梅竹馬。青梅繡馬,這亦是從一首美麗的詩裡擷來的詞語。「妾發初覆額,門前折花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武皇帝和陳太后,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吧?

    會不會,依然有一個皇帝,做順華地夫君?

    會不會,依然是盛寵一生,至死亦不休?

    陳阿嬌聽到這種說法後皺起了眉,「胡說什麼?」她斥道。她素來溫和,那一次,是難得地聲色俱厲,宮人一時噤若寒蟬。

    順華已經很好了,不需要做那麼一個皇后,來錦上添花。那花,初鋪到錦繡上的時候,色澤雖美,未央卻不是一個適合鮮花生長的地方。還是不要入,反而幸福。

    更何況,她與劉徹血緣已近,再也不要,更近一番了。

    順華卻不在意,只是偶爾地時候,見了映朱和縹紫在外祖母身後,流出傷感的神情。「太后定是想念武皇帝了。」她們說道。

    武皇帝啊,順華慢慢想起來。聽說,順華這個封號,就是外祖父親自賜的。她解事的時候,武皇帝已經有些見蒼老了。聽說外祖母比武皇帝還要大著兩歲,為什麼,到了如今,外祖母還是那樣的美麗。也就難怪,武皇帝愛了她那麼多年。

    愛,是一種什麼東西呢?

    轉眼到了冬十月,北風初初吹過長安城的時候,乖巧如順華,也近了十二歲年紀,偶爾也會耐不住往返於家中和長樂宮的寂寞,偷偷帶著侍女溜上了街,自以為得計,卻不知只是長輩默許緣故。

    他們少年時,也曾有過這樣躁動不安的年紀啊。

    長安城繁華依舊,車水馬龍,絲毫沒有被年前那場叛亂影響,人聲鼎沸讓順華覺得新鮮,忍不住從馬車中探出頭來。

    衣裳襤褸的小乞丐飛快的跑過來,撞到一個華服少年身上。偷了少年錢袋,卻當場被抓住,拳打腳踢,惡言相向。那乞丐倒也倔強,倒在地上一聲不吭,只一雙眸子亮如晨星。那雙眸子,便讓順華起了憐惜之意,真要打死了人,就過分了。待要揚聲阻止,一個青衣少年卻在她開口之前就上前,含笑攔道,「兄台既已教訓過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四周早就聚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在眾人目光中,陳庭便覺得下不得台來,冷笑掙扎道,「你讓我饒,我就要饒麼?」卻變了臉色,這少年雖斯文俊秀,一雙手,也不見得如何有力,卻如鐵窋般,讓他半分掙扎不動

    他這才注意道,少年腰際纏著的軟劍,劍鋒雪藏於鞘中,卻仍掩不住一絲鋒芒。

    新豐美酒斗十千,長安遊俠多少年。意氣相逢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

    這一首歌詠遊俠的詩。相傳為陳太后當年所做。最是聞名。看起來,這青衣少年便是這樣一個遊俠了。

    陳庭的臉色微微變了,色厲內荏道,「你知道我是誰麼?」他想了想,又硬實起來,挺起胸膛,道,「論起來,如今長樂宮裡的陳太后,可是我姑奶奶呢。」

    周百姓便低低應合一聲。原來是陳家子弟。

    「哦?」青衣少年笑開來,促狹道,「可真不巧,論起來,陳太后也是我師姑呢。你豈不是還低了我一輩?來,叫聲世叔吧。」

    陳庭地面色陣青陣白。當年,陳太后流落宮外地時候。的確拜在天下第一遊俠門派之下,這是事實,據聞,陛下當年有意大肆清肅遊俠,看在陳皇后面上。才輕輕放下。昔日縱橫天下的遊俠也有所收斂。一直相安無事。他驚疑不定。聲氣漸漸弱了,告了個罪,自行走了。小乞丐從地上爬了起來。道,「多謝相救。」頭深深的低了下去,卻被少年一把抓住她的手,歎道,「我也不求你謝,但你也不必偷到我身上吧,我可沒什麼錢的。」

    他聽見身後傳來銀鈴笑聲,轉過頭來,稚齡少女嫣然而笑,秀美清甜,一身衣裳,料子竟是千金也難求的雲紗錦。

    「好啦。」順華拋出大貫的五銖錢,「我不用你偷啦,直接送你好了。」在她和善笑意下,小乞丐竟忍不住紅了臉,退後一步方真正鞠了一躬道,「我本不該受小姐的錢,無奈家有急用,小姐之恩,定當銘記。」語畢再也不看他們一眼,轉身而去。

    郭朗便頗為不平,「我救了她的命,她卻只謝你,是不是太厚此薄彼?」

    順華抿嘴一笑,轉靨看他,「我聽你方才說,你是陳太后地師侄,是真的麼?」

    郭朗瞥見她腰際有皇家印記的玉珮,猜測著她的身份,不經意笑道,「自然是。」

    「那麼,」順華便躍躍興奮,「外祖——太后娘娘在宮外曾做過些什麼呢?」

    「我出生的時候,皇后娘娘早就回宮了。」郭朗慢慢道,「只聽爹娘提過一些,當年陳師姑為人追殺,被師叔祖所救,拜在門下。帶著一雙子女回到唐古拉山住了經年。後來,漢匈大戰,她就下山了。」

    順華聽著隻言片語,盡力拼湊著當年事態走向。若外祖母曾被奸人追殺落難,那武皇帝當年知道麼?當是不知的,否則,他怎麼可能任結髮妻子流落在外那麼多年。多年後重逢,武皇帝可歡喜?她想起自曉事以來所見長門殿裡帝后恩愛情景,好美。她日後有沒有一段這麼美地愛呢?順華胡思亂想,不經意抬首,看見郭朗俊朗的輪廓,不知道什麼緣故,面上有點燒。

    顯始二年新春,金日單接了順華回候府過年,回白日之時,長樂宮尚熱鬧,到了晚上,萬籟俱靜地時候,就有一絲掩不住的清冷湧上陳阿嬌的心頭。長樂宮的榻自然很大很柔軟舒適,她向側翻了一身,覺得身邊很空,那個陪了她經年的人,已經不在了。這樣地認知,讓她險些酸了鼻,連忙睜開眸,將澀意眨去。起身披了衣,來到窗前。冬日夜涼如水,漫天地星宿閃亮,是不是有一顆,是他望她的眸。他素來霸氣不容她拒絕,若真的一顆星子代表一個靈魂地話,他卻是定要以這夜色為臂膀,擁著她不肯放手了。她花了一年的時間,漸漸的學會想念他的時候波瀾不驚,且在這一夜,只這一夜,讓她溫柔放縱的想念。

    之後,陳太后漸染沉痾,無力起身。昭帝憂慮,宣了眾御醫醫治,都言太后娘娘年少的時候幾度重傷,早傷了底子,如今上了年紀,來勢洶洶回襲,已沒有法子。劉陌氣的牙癢癢的,記得朝天一門,除劍術外,亦善醫術。不遠萬里,派了人,往唐古拉山求醫。長安與唐古拉山距離極遠,到了人來之時,已經是五月裡了。

    算起來,蕭方也已經很蒼老了。只是劉陌第一眼看到站在長樂宮廊前回過頭來的時候,想到的形容詞依然是溫潤。有一種溫潤,能夠勝過所有皮相上的妍,直接印到你的心靈上去。

    「師公。」他頷首為禮,瞥過蕭方身後地女子。有些意外。

    二十多年時光逝去。當年地紅顏嬌女,也漸漸長了年紀,圓潤了稜角。輕輕叩下首去,拜道,「民女參見陛下。」

    「她當年為人所救,輾轉托到我門下。」蕭方知他疑惑,淡淡解釋道。

    那人許是知道此女身上與皇家糾葛,不想引火上身,又不能丟下弱女不管,知他身份微妙。便打發上官雲千里來尋。

    那一年,他在唐古拉山下見到這個少女,短短月餘的風霜便將她身上的傲氣毀的七零八落,一雙眸子卻還是掩不住最後一絲倔強。

    那樣的倔強啊,觸動了他一絲心腸。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一年。雁聲初倒在長安郊外的蒼白臉色。

    只是,「朝天門號稱醫劍雙絕。自我之下,習醫的竟只有你娘親一人。你娘位居高位,無法靜心習醫。我便只得再尋人傳衣缽。」

    武皇帝既已故去,齊王劉據又被廢為庶人,劉陌自然不想因為舊日因由不顧蕭方的面子。治罪自己妻姐。淡淡笑道,「師公既已到了,就去看看娘親吧。」

    這長樂宮。蕭方從前也行過不少次。只那時候,長樂宮的主人還是王太后,到如今,卻已換了雁兒。

    聽見腳步聲時候陳阿嬌回過頭來,看見蕭方,怔了一怔,嫣然一笑,喚道,「師傅。」笑意淡淡流轉,上官雲看地心中一酸,這麼多年了啊,當年臨汾艷驚天下的陳皇后,終於,也漸漸老了。

    診脈開藥,尋常套路。外男不得留宿宮中,所以蕭方離去,留上官雲照顧陳太后。陳太后飲了藥後,忽然撲哧一笑,「想不到,命運真是奇怪,你竟成了我的師妹。」

    「太后娘娘繆讚了,民女不敢當。」上官雲眉眼不動的答道,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子,都牽繫著這個女子。何其幸運啊!

    「太后娘娘。」映朱掀簾稟道,「皇后娘娘過來請安了。」

    阿嬌微微一笑,道,「讓她進來吧。」又轉身對上官雲道,「你們姐妹多年不見,多聚聚吧。」

    上官雲抬起眉來,看著雍容進來的妹妹。多年不見,少年時那個秀美可喜地女子,也漸漸有了母儀天下的樣子,低首看自己一身寥落,倒真地像個村姑了。

    可是,這樣,至少比當年嫁給齊王,此後刀兵相見的好吧。

    上官靈亦打量著闊別多年的姐姐,褪去了少年時的傲氣,底蘊裡的一些靈秀就漸漸地泛了上來。姐姐,從來都是比她要

    些地。到如今,更是如此。

    她含笑牽了上官雲地手,慢慢潤濕了眼眶,一半與人看,一半真意,道,「姐姐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吧。哥哥早已復官,我們兄妹三個,從此後團聚,好不好?」

    她卻不料,上官雲慢慢抽回手去,道,「緣來則聚,緣盡則散。皇后娘娘便當我們姐妹緣分盡了吧,強求無方。」

    阿嬌在一旁聽了,揚眉笑道,「雲兒此話聽來,竟似學佛之人了。」上官雲微微一笑,卻道,「是呢。前些年,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曾出使過身毒,此後,身毒的一種宗教就隨著漢與身毒地貿易流入大漢,師傅偶爾一次聽說了,很是感興趣。這些年,都在看佛經。雲兒伺候在師傅身邊,自然也耳濡目染一些。」

    她抬眉看見阿嬌面上怔忡的神情,慢慢住了口,聽阿嬌慢慢念道,「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

    「這是師傅最常摹寫的《圓覺經》呢。太后娘娘也讀佛麼?」她有幾分訝異,但片刻間便明白,那大約是她到來前的過去,與她無關的過去的事了。

    陳阿嬌慢慢想起元光五年的時候,那真是恍如隔世的時候了,彼時陌兒和早早還沒出世,她還只是雁聲,那一日,她盯著師傅,吃吃的笑,「見了師傅,才知道什麼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呢。』」

    「是麼?」他卻不生氣,只是好脾氣的道,連眉都不曾一抬。

    「是啊。」她煞有介事的點頭,「小時候。媽媽曾念過一段經。我念給師傅聽:」

    「有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

    那時候的歡笑,單純如春日泉。如果,如果不是後來,一直那樣過下去。也是另一種幸福吧。

    只是,人生哪有那麼多如果呢?如果說,這一生,最對不起她地人是劉徹,那麼,她最對不起地人。無疑就是蕭方了。

    半月後的一日,劉陌在宣室殿處理完政事。往長樂宮來向娘親請安,宮人卻告訴他太后娘娘出殿去了。他信步在長樂宮長廊上走著的,忽然止了步,看見在前方山亭中,娘親和師公在一起。隔著一個不遠也不近的距離。這世上有些人。縱然衰老也奪不走他們的美麗,反而在歲月的沉澱發酵中釀出另一種風韻的清美,他的娘親與師公。無疑是其中兩個。

    亭外飄著一些杏花,孤零零的打著旋兒,陳阿嬌接過一片,碎,歎了口氣,道,「如果雁兒只是單純的雁兒,多半會選擇留在師傅身邊地。」

    只可惜,她不是。

    蕭方便覺得一種溫柔的疼痛慢慢的凌虐著心,但他癡守半生,能得這一句,也好。他亦不欲她為難,慢慢笑道,「那末,下一世,你做單純的雁兒可好?」

    「下一世?」阿嬌怔了一怔,「我本不信什麼下輩子啊。可是,若真的有下一世,我不能做任何承諾。因為我怕那個下一世的自己會怨我。可是,」她慢慢回過頭來,看著蕭方,認真道,「下一世,師傅可以早些來找我。」

    他若能在劉徹之前見到她,說不定,一切就要有一個改寫地結局。不過,她很懷疑,像劉徹那樣霸道的性子,會允許這樣地事情發生。

    方淡淡笑道。

    又過了數日,天氣晴好。宮人們伺候太后起身,輕輕問道,「要準備躺椅在殿外麼?」

    「不用了。」她若有所思的搖搖頭,道,「我想回長門殿看看。」

    宮人便有些訝異,畢竟武皇帝故去後,陳太后從未回過長門殿,許是怕觸景傷情吧?但她們伺候的,是大漢朝最尊貴的女子,便是陛下到了這裡,也沒有不依的。便屈膝輕輕應道,「是。」

    長門殿久已無人居住,但仍打掃地不見半絲灰塵,陳阿嬌閉了眼,亦能清楚地指出,那座案後,劉徹曾擁過她一同觀書,屏風後,她曾為他整理衣冠,帷帳裡,他們無數次的歡愛……

    徹兒,原來不知不覺間,你已經離開我兩年時光了。

    她以為她會落淚,事實上卻清醒萬分。清醒的看著這座充滿他和她記憶地宮殿,痛楚而又溫柔。

    後世唐門梅妃曾吟詩曰,長門自是無梳洗。他卻用他的愛,將長門寵成一座萬人景仰無人能及的中宮。

    若真的還有那一個靈秀的江采萍,她又會如何說?

    阿嬌步出長門,著宮人在殿外石凳上墊上蒲團,坐下。上了年紀的人,不一會兒便在和暖的陽光中睡去。不知過了多久,被輕輕喚醒,睜開眼睛,見了熟悉的容顏,近在咫尺,劍般眉眼,薄薄的唇,迷茫喚了一聲,「徹兒。」

    「娘親,」劉陌沒有聽清楚,重又喚道。她便漸漸看清,喟歎道,「是陌兒啊!」

    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失望滋味,慢慢泛上心頭。

    逾月,陳太后崩於長樂宮。號終年七十有四。而實齡,不過四十四歲。

    宮人們如往常般欲伺候太后梳洗,卻見了太后神情安詳,唇角尚帶著淡淡的微笑,只是,再也醒不過來了。大駭之餘,連忙去宣室殿稟報陛下。卻不料陛下與太后母子連心,早有不祥預感,不待宮人說,匆匆趕到長樂宮,看著陳太后儀容,失聲痛哭。

    一時間,滿宮皆哭。在漫漫的哭聲中,雪烏優雅的跳下地來,雙眸玲瓏的看著眾人,不明白今日怎麼了,這群人如此悲痛的哭泣。

    或許,它也是明白的,那個終年抱著它的女子,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了。

    昭帝按武皇帝遺旨,葬陳阿嬌於茂陵,與武皇帝同寢而葬。宮中舉哀三月,悼念陳太后。

    到了第二年桃花盛開的時候,昭帝辭了眾人,自騎了朱,獨自往茂陵來,站在父母墓前,沉默著想念。

    這一生,他的父母,生同居,死同穴,當是帝王家難得的恩愛夫妻了。

    娘親,這也是你心中所願吧。

    他慢慢想。

    墓邊,桃花簌簌的落在風中,像是血,又像是繽紛的眼淚,妖異婉轉的美麗。

    劉陌淡淡笑開,轉身離開帝陵,牽起朱,道,「走了。」

    朱長嘶一聲,揚起蹄子,向著未央宮的方向,急馳而去。

    而他的身後,是落了一地的桃花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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