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逆流成河 正文 第十三章
    37

    弄堂的門口不知道被誰換了一個很亮的燈泡。

    明亮的光線甚至讓易遙微微地閉起眼睛。

    地面的影子在強光下變得很濃。像凝聚起來的一灘墨水一樣。

    易遙彎腰下去鎖車,抬起頭,看到牆上一小塊凝固的血跡。抬起手摸向左邊臉,太陽穴的地方擦破很大一塊皮。

    易遙盯著那一小塊已經發黑的血跡發呆。直到被身後的鄰居催促著「讓讓呀,站門口別人怎麼進去啦?」才回過神來。

    其實無論什麼東西,都會像是這塊血跡一樣,在時光無情的消耗裡,從鮮紅,變得漆黑,最終瓦解成粉末,被風吹得沒有痕跡吧。

    年輕的身體。和死亡的腐爛。也只是時間的消耗問題。

    漫長用來消耗。

    這樣想著,似乎一切都沒那麼難以過去了。

    易遙把車放好。朝弄堂裡走去。

    走了幾步,聽到弄堂裡傳來的爭吵聲。再走幾步,就看到齊銘和他媽站在自己家門口,而林華鳳穿著那件自己怎麼洗都感覺是發著霉的睡衣站在門口。

    周圍圍著一小圈人。雖然各自假裝忙著各自的事情。但眼睛全部都直勾勾地落在兩個女人身上。

    易遙的心突然往下沉。

    而這時,齊銘他媽回過頭來,看到了站在幾步之外的易遙,她臉上突然由漲紅的激動,轉變成勝利者的得意。一張臉寫滿著「這下看你再怎麼囂張」的字樣。

    易遙往向站在兩個女人身後的齊銘。從窗戶和門裡透出來的燈光並沒有照到齊銘的臉。他的臉隱沒在黑暗裡。只剩下眼睛清晰地閃動著光芒。

    夜航的飛機,閃動著固定頻率的光芒,孤單地穿越一整片夜空。

    易遙走過去,低聲說,媽,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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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好,易遙你回來了,」齊銘的母親臉上忍不住的得意,「你告訴你媽,今天是不是我們家齊銘幫你付的醫藥費。」

    易遙低著頭,沒有說話,也沒有抬起頭看齊銘。她也無從揣測這個時候站在母親身後的齊銘是什麼樣的表情。是滿臉溫柔的悲傷,還是寂寂地望向自己呢。

    「易遙你倒是說話啊!」齊銘母親有點急了。

    「你吼什麼吼,」林華鳳抬高聲音,「李宛心你滾回自己家去吼你兒子去,我家女兒哪兒輪得到你來吼。」

    齊銘媽被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壓著脾氣,對易遙說,「易遙,做人不能這麼沒良心,我們家齊銘心好沒讓你躺地上,帶你去了

    醫院,也幫你付了錢,你可不能像……」那一句「像你媽一樣」李宛心還是沒好敢說出口,只得接了一句「……某些人一樣!你好歹念過書的!」

    「媽逼的你罵誰呢?!」林華鳳激動得揮起手要撲過去。

    「媽……」易遙拉住她的衣服,低下頭,低聲說,「早上我確實打點滴去了……錢是我借的齊銘的……」

    林華鳳的手停在半空裡,回過頭望向易遙。

    易遙抬起頭,然後一記響亮的耳光突然抽到自己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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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裡的目光。晶瑩閃亮。像是蓄滿水的湖面。

    站在遠處的湖。

    或者是越飛越遠的夜航班機。

    終於消失在黑暗裡。遠遠地逃避了。

    「算了算了,話說明白就好,也沒幾個錢,」齊銘母親看見氣得發抖的林華鳳,滿臉忍不住的囂張和得意,「就當同學互相幫助,我們齊銘一直都是學校的品學兼優的學生,這點同學之間的忙還是要幫的。」

    對於齊銘家來說,幾百塊確實也無所謂。李宛心要的是面子。

    「少裝逼!」林華鳳回過頭來吼回去,「錢馬上就還你,別他媽以為有點錢就可以在我家門口搭起檯子來唱戲,李宛心你滾遠點!」

    說完一把把易遙扯進去。

    門在她身後被用力地甩上了。

    砰的一聲巨響。

    弄堂裡安靜成一片。

    然後門裡傳出比剛剛更響亮的一記耳光聲。

    40

    易遙做好飯。關掉抽油煙的排風扇。把兩盤菜端到桌子上。

    她走到母親房間裡,小聲地喊,「媽,我飯做好了。」

    房間裡寂靜一片。母親躺在床上,黑暗裡可以看到背對著自己。

    「媽……」易遙張了張口,一個枕頭從床上用力地砸過來,重重地撞到自己臉上。

    「我不吃!你去吃!你一個人給我吃完!別他媽再給我裝嬌弱昏倒。我沒那麼多錢給你昏。我上輩子欠你的!」

    易遙拿著碗,往嘴裡一口一口扒著飯。

    臥室裡時不時地傳出一兩聲「你怎麼不去死」,「死了乾淨」。那些話傳進耳朵裡,然後迅速像是溫熱而刺痛的液體流向心臟。

    桌上的兩盤菜幾乎沒有動過。已經不再冒熱氣了。冬天的飯菜涼得特別快。

    易遙伸手摸摸火辣辣的臉,結果摸到一手黏糊糊的血。

    被擦破皮的傷口被母親的兩個耳光打得又開始流血了。

    易遙走進廁所,找了張乾淨的毛巾,從熱水瓶裡倒出熱水,浸濕了毛巾,慢慢地擦著臉上粘粘的血。

    眼睛發熱。

    易遙抬起手揉向眼睛,從外眼角揉向鼻樑。

    滾燙的眼淚越揉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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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銘靠著牆坐在床上。

    沒有開燈。

    眼睛在黑暗裡適應著微弱的光線。漸漸地分辨得出各種物體的輪廓。

    拳頭捏得太緊,最終力氣消失乾淨,鬆開來。

    齊銘把頭用力地往後,撞向牆壁。

    消失了疼痛感。

    疼痛。是疼還是痛?有區別嗎?

    心疼和心痛。有區別嗎?

    易遙站在黑暗裡,低著頭,再抬起頭時落下來的耳光,無數畫面電光火石般地在腦海裡爆炸。心痛嗎?

    而下午最後的陽光。斜斜地穿進教室。落日的余揮裡,易遙低著頭,讀著皮尺上的數字,投影在窗外少年的視線裡。

    是心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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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似乎永遠也不會過去。

    說話的時候依然會哈出一口白氣。走廊盡頭打熱水的地方永遠排著長龍。體育課請假的人永遠那麼多。

    天空裡永遠都是這樣白寥寥的光線,雲朵凍僵一般,貼向遙遠的蒼穹。

    廣播裡的聲音依然像是濃痰一樣,粘得讓人發嘔。

    是這樣的時光。鑲嵌在這幾丈最美好的年華錦緞上。

    無數穿著新校服的男生女生湧向操場。年輕的生命像是在被列隊陳列著,曝曬在冰冷的日光下。

    齊銘看著跑在自己前面的易遙。褲子莫名其妙地顯得肥大。腰圍明顯大了兩圈。被她用一根皮帶馬虎地繫著。褲子太長,有一截被鞋子踩著,粘上了好多塵土。

    齊銘揉揉眼睛。呼吸被堵在喉嚨裡。

    前面的易遙突然回過頭來。

    定定地看向自己。

    穿著肥大褲子的易遙,在冬天凜冽的日光下,回過頭來望向齊銘。

    看到齊銘紅紅的眼眶,易遙慢慢地笑了。她的笑容像是在說,「吶,其實也沒關係呢。」

    冬天裡綻放的花朵,會凋謝得特別快嗎?

    吶,其實也沒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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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遙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兩床被子。

    窗戶沒有關緊。被風吹得光當光當亂晃。也懶得起身來關了。反正再冷的風,也吹不進棉被裡來。

    黑暗中,四肢百骸像是被浸泡在滾燙的洗澡水裡。那些叫做悲傷的情緒,像是成群結隊的螞蟻,從遙遠的地方趕來,慢慢爬上自己的身體。

    一步一步朝著最深處跳動著的心臟爬行而去。

    直到領隊的那群,爬到了心臟的最上面,然後把旗幟朝著腳下柔軟跳動的地方,用力地一插——

    哈,佔領咯。

    44

    學校的電腦室暖氣開得很足。

    窗戶上凝著一層厚厚的水氣。

    易遙在百度上打進「墮胎」兩個字,然後點了搜索。

    兩秒鐘後出來2,140,000條相關網頁。打開來無非都是道貌岸然的社會新聞,或者醫院的項目廣告。易遙一條一條地看過去,看得心裡反胃。

    這些不是易遙想要的。

    易遙再一次打入了「私人診所」四個字,然後把鼠標放在「在結果中搜索」上,遲疑了很久,然後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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