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俠情緣 第四卷 第三十四章 金尊神令
    黑衣人真的將金牌交給飛紅笑了麼?飛紅笑會將金牌還給自己麼?

    獨孤劍忽然發現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茶庵寺中,飛紅笑甩自己的那記耳光還兀自火辣,郢城城外,他們如同陌路,各為其主。

    他們已是敵人。

    獨孤劍沉默地前行著,他不敢跟降龍說話,因為他生怕自己的不安會傳遞給降龍。

    降龍展開瘋魔杖法,一路將小舟划得如同飛一般,才一盞茶的功夫,已經渡過洞庭湖面,到了對岸。此時月色有些沉了下去,鬱鬱樹木中,前途一片模糊。

    降龍停下腳步,道:「我就送你到這裡了,你自己多加小心些。」

    獨孤劍道:「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去見飛紅笑麼?」

    降龍搖頭笑道:「傻瓜,我那是騙清薇的。我跟你去做什麼?我相信你!」

    他跳下小船,搖櫓離開,道:「快些去吧,我就在那邊柳蔭處等你。」

    唉乃一聲,降龍小船滑走。獨孤劍心中一陣感動,他望著茫茫夜色,他該如何找到飛紅笑呢?他知道金軍一定停駐在此,他知道飛紅笑是金軍首領,但幾萬人中尋一人,談何容易?獨孤劍茫然了。

    便在此時,柳蔭深處,忽然亮起了一盞紅燈。

    獨孤劍怔了怔,這紅燈似乎散發出一股妖異的魅力,吸引著他的心神。燈影幽淡的紅光與柳蔭的濃綠交揉在一起,被夜色籠罩,卻又急欲衝破夜色的束縛,如潛龍欲破九霄而出,自然有股蕭疏傲岸之意。獨孤劍忍不住拔步向紅燈走去,他竟然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

    紅燈緩慢地閃爍著,獨孤劍的腳步竟不由自主地合著紅燈的節奏,倏而緩,倏而急,片刻之間,就走到了綠柳之下。

    一人抬起頭來,微笑道:「你來了。」

    綠柳下擺著一個小桌,上面放著一壺酒,兩個杯子。

    那人並不是飛紅笑,也不是宸隨雲,而是一個青衣男子。

    他坐在桌子後面,笑容看上去極為輕淡,他的人也如綠柳之扶疏,清風之悠淡,舉手對獨孤劍道:「坐。」

    獨孤劍不認識這個人,但心中有個奇怪的感覺,他對這個人並不陌生。他順從著那人的話語,坐在了他的對面,那人舉手道:「請。」

    說著,他舉起手中的酒杯,慇勤邀客。

    獨孤劍遲疑了一下,拿起面前的酒杯,慢慢飲盡。那人微笑看著他,眼中有了一絲讚賞之色,淡淡道:「我終於見到你了。」

    獨孤劍凝神細想,確認沒有見過此人,拱手道:「兄台高姓大名?請恕我眼拙。」

    那人笑道:「你可以叫我金先生,不須疑惑,你沒有見過我。」

    獨孤劍沉吟著,道:「那你怎麼……」

    金先生道:「我也沒見過你,不過我知道你要去找飛紅笑。」

    獨孤劍眉毛挑了挑,道:「你知道飛紅笑在哪裡?」

    金先生笑了笑,舉手一指,道:「沿著這條柳道向前,有個小亭,飛紅笑就在那裡。」

    獨孤劍站起身來,道:「多謝告知,在下身有要事,就先過去了。」

    金先生含笑點頭,道:「異日多暇,當與足下好好一敘。」

    獨孤劍拱了拱手,向柳蔭深處行了去。金先生盯著他的背影,臉上的笑容絲毫不變,他舉起手中的酒杯,淺淺酌了一口,忽然仰首向天,歎了口氣。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蕭索之意,似是不禁這湖邊的風寒。他舉手揮出一掌,向那紅燈擊去。

    他通曉奇門遁甲之術,接著這盞紅燈,將湖邊的一十八棵柳樹布成一座九成飛韶之陣,將獨孤劍吸引了來。既然目標已經達到,陣法也就沒有陳設的必要了。他出來的時間已太久,是時候該回去了。

    他的掌風並不激烈,但算得極準,一絲不多,一毫不少,恰好能將紅燈擊滅,而燈罩上的紅綢不傷。他對自己的掌法極有信心,自從他藝成而來,從未失手一次。

    恰恰今日就是例外。他一掌擊出,那紅燈的火焰絲毫不動。金先生的臉色變了變,他慢慢收回手掌,提起壺來,將兩隻酒杯斟滿。他並沒有搜尋周圍。因為他知道隱在暗處的人既然已出手,就不會再隱藏下去。

    桌子對面忽然就顯出了一位老頭,半瞇著眼,彷彿從未睡醒一般。他身材極為瘦小,蜷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就彷彿蟬稚縮在自己的殼裡。金先生自負眼力天下無雙,竟然看不出這老頭是如何出現的!

    他的目光才接觸到老頭,面容立即變得極為肅然,急忙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道:「師尊,您怎麼來了?」

    那老頭一揚脖將面前的酒喝乾,擺手道:「你不過是看了我一本書,不必叫我師尊。」

    金先生拿起酒壺,極為恭謹地為老頭又滿上一杯,笑道:「我知道師尊不肯收我這個不肖弟子。」

    那老頭又是一揚脖,將酒喝完,猛然舉手狠命地拍了幾下桌子,大叫道:「我若是有你這樣的好徒弟,簡直高興死了。可惜老頭子命不好,收的徒弟一個不如一個,不是不好好練武功,就是專門想著怎樣算計老頭子!」

    他倏然抬起頭,雙目光芒轟然爆發,宛如兩隻火炬般,在柳林中炸開。這精光一閃之後,立即完全熄滅,老頭又恢復了原來那瞇瞇登登渾渾噩噩的模樣,他厲聲道:「你就賣我老頭子一個面子,放了他如何?」

    他的雙目寒光閃處,金先生心房倏然一緊,在那瞬間,心臟的跳動似乎都停止了。他就彷彿成了個死人,等老頭目光隱住後,才再度活了過來。金先生心中湧起一陣惶恐,但他瞬即壓住了這種不舒服的感覺,笑了笑,道:「若是放過他,我又如何雄霸天下?」

    老頭面色愕了愕,嘿嘿乾笑了聲,道:「雄霸天下憑的不是無情。老頭子說過的話從不收回,但你是老頭子看著長大的,老頭子不願向你動手,你說,究竟要如何才肯放過他?」

    金先生沉吟著,顯然他知道老頭子的脾氣,也實在不願意開罪於他。慢慢地,金先生道:「父王當日效仿宋朝的太祖金牌,鑄了四枚金尊神令,分別象徵著本族四隻神獸,頒給我們四兄弟。約定神令如神獸,萬眾景仰,無不凜遵。我的那枚金尊神令屬『水』,方纔已被我頒了下去。師尊若一定要救他的性命,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用另一枚金尊神令來阻止我。」

    老頭歎道:「你父王鑄造金尊神令,本是一片苦心,竟被你們用作彼此殺戮,他若是知道了,只怕會氣得立即吐血。」

    噹的一聲,一枚玉牌摔在了桌上。那玉牌通體赤紅,上銳下豐,呈令牌的樣式,在尾端虎頭人身的怪物,相貌兇猛。金先生變色道:「火魍?三皇兄竟然將他的金尊神令給了您?」

    老頭道:「並不是每個人都將天下看得那麼重。你現在可以收手了麼?」

    金先生歎息著,他臉上一片深重的惋惜:「父王曾經說過,誰集齊了四枚金尊神令,便可傳他的帝位。我求過很多次,三皇兄仍不願將他的神令給我。今日令在我面前,但我卻不能接,因為……」

    他的目光轉向柳林深處:「因為殺劫已經開始,就連我也無法阻止了!」

    老頭臉上變色,道:「你做了什麼?」

    金先生道:「玄梧將金牌給了我,作為交換,我告訴他,大金皇族傳自蒼狼之神的純血,才是祭煉道屍的唯一鑰匙!」

    玄梧,就是帶著大顛遁去的黑衣人,也是飛紅笑的哥哥。

    老頭怒道:「這麼淺顯的謊言,他居然也信了?」

    金先生笑道:「你不知道玄梧多麼想練成道屍,就算是再荒謬的方法,他都會去試的。何況他自小就欽佩我,對我言聽計從。師尊,你為何不坐下來,邊飲酒邊等著呢?反正九成飛韶之陣已將地勢變換,就算以師尊之能,倉促之間也不知道他去了何處的!」

    老頭冷冷道:「一萬多人的銳氣布成的陣,還難不到老頭子。」

    金先生微笑:「不是一萬人,我又調來了三萬多人,現在是整整五萬,五萬金國精兵。弟子慚愧,借了五萬人的銳氣,方才將陣法布到第九重,可幻魂奪魄,通神變化,移步景換,顛倒挪移,連天星地火都一齊遮住。師尊,就算是您,在一時三刻之內,也無法推算清楚。」

    他優雅地端起手中的酒壺,替老頭斟滿。酒液才出,那盞紅燈的顏色立即有了些改易,恍惚之中,洞庭水波盡數隱起,一陣熱風吹來,周圍黃沙卷天,兩人宛如置身在無窮無盡的大漠之中,熾陽飛烈,流火鑠金,幾乎能將人烤乾。

    但老頭臉上卻沒有一絲汗漬,他雙目中精光再度一暴,森然道:「難道你不怕我召喚九天神魔,將你連這什麼狗屁陣法全都轟成齏粉?」

    金先生面上絲毫沒有恐懼之意,笑容依舊如清風淡月:「金磚不厚,玉瓦不薄,師尊一向喜歡我,一定不肯傷我的。何況這五萬精兵,已是金國之根本,容不得任何損傷。師尊若強行破陣,只怕於他們的心智會大有損傷吧?」

    老頭目光炯炯地盯著他,慢慢地,臉上泛起一陣蒼老的蕭然之意,喃喃道:「好,果然英雄出少年,你竟將種種因緣推算得如此之好,不枉老夫將陣雲縱橫之術傳給你。金磚不厚、玉瓦不薄,為救你的長兄而殺你,老頭子的確下不了手。今日就放你一次,不過若你敢親自出手殺你的兄弟,有如此桌。」

    他說完,轉身離開了桌子,向外走去。他的身形倏然就隱沒在了柳叢中,金先生甚至沒有看出來他是如何離開的!

    一陣淡淡的風吹來,那張桌子忽然就變成了一團木粉,被風吹得滿天地都是。但桌上的酒杯、酒壺,甚至桌下的泥土都連分毫都沒動過。砰的一聲,酒壺酒杯一齊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金先生想接住它們,但他的手慢了半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摔碎。

    就連關係到天下的大事他都從未判斷失誤過分毫,但他卻抓不住一隻酒壺。金先生目光中充滿了訝異之色,逐漸變成了燃燒的妒火:「宗元,我的長兄,為什麼全天下的人都幫著你呢?」

    獨孤劍才踏出了一步,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一陣恍惚之色。他回過頭來,臉色頓時變了。

    那盞紅燈已然消失,背後是茫茫的一片黑暗。金先生方纔的談話,忽然之間都變得模模糊糊,彷彿只是一場夢,離他越來越遠。他使勁搖了搖頭,企圖將這種不真實感甩出腦海去。只有一個感覺是極為清晰的:沿著眼前的這條路走下去,他一定會找到飛紅笑!

    拿到金牌,他就可以阻擋偽齊與鍾子義的聯合,天下蒼生就可以多一分保障,就算這條路有千艱萬險,他也必須要走下去。

    他只希望金先生沒有欺騙他。

    果然,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亭子,翼立在路邊的柳叢中。獨孤劍大喜,急忙趕了過去。

    亭子的四周掛了四盞極大的宮燈,紅綢繚繞,紅燭高燒,柔淡的紅光照射下來,將整個亭子映得無比嬌艷。獨孤劍心中興起了一股錯覺,他走進的不是荒野中的一座孤亭,而是走進了新娘的洞房。這感覺讓他的心中升起了一陣溫柔,他竟有些期待看到飛紅笑了。

    那銀鈴般的笑聲,那飛動的紅影。

    那曾經與他數度共歷生死的情緣。

    然而,他沒有看到飛紅笑,他只看到了一襲紅蓋頭。

    一位女子靜靜地端坐在亭子的那頭,身披嶄新的紅衣,大紅蓋頭將她的面容罩住,只隱約看出一抹嬌麗來。她含羞靜坐,如同洞房中的新娘,在等著她的檀郎揭去她少女的青澀。

    獨孤劍怔住了,他實未想到,竟真的在這個如同洞房一般的小亭中,見到一位待嫁的新娘。

    他呆立著,不知道該做什麼。那是飛紅笑麼?他惶惑地想著。幽幽地,那女子輕歎道:「你不想為我揭去蓋頭麼?」

    ——那是飛紅笑的聲音!獨孤劍心弦震了震,他認得這聲音,只是他不明白飛紅笑為什麼裝扮成新娘子的樣子來等待自己。恍惚間,飛紅笑的聲音似是埋怨,又似是邀請,獨孤劍忍不住走向了前來。

    他猝然頓住腳步——自己是在做什麼?飛紅笑是金國的統帥啊,她是自己的敵人!他來的目的,是要回金牌,而不是陪她過家家!

    這念頭讓他清醒了些,他深深吸了口氣,朗聲道:「姑娘請了,我今日來,是想討回太祖金牌的。」

    飛紅笑沉默著,蓋頭朦朧下,她的面容沉了下去,良久,她長歎道:「你再見了我,就只知道說些這個麼?」

    她的聲音有些酸楚,獨孤劍心腸忍不住軟了軟。是啊,他也曾無數次盼望著跟飛紅笑再見,但再見後就只說些這個麼?獨孤劍的聲音不禁輕了下來,柔聲道:「你先將金牌交給我,然後……」

    然後該做些什麼?他也不知道!飛紅笑靜靜地等待著,她削瘦的身姿看上去是那麼單薄,那麼無助,獨孤劍很想將她抱在懷裡,為她擋住風雨,但胡漢之分,兩國交兵讓他克制住了自己,他緊緊咬住了牙,郢城前的修羅戰場再度出現在了他面前。

    那時,飛紅笑正是金國的統帥,而他,在為全城百姓浴血奮戰著。

    也許從那一刻開始,他們便注定是敵人,再也不能如從前那樣走在一起了。縱使現在,他要從她手中討回金牌也一樣。獨孤劍攥住了劍柄——面對敵人,劍是否是唯一的選擇?

    飛紅笑突然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宛如銀鈴,搖響在寂靜的夜色中,又似是一柄匕首,刺破了這尷尬的溫柔。蓋著的紅蓋頭,披著的紅嫁衣,就在這飛縱的笑聲中化成粉屑,片片如蝴蝶化開,飛紅笑的身形舞空而起,矯如一道紅色的閃電,飆射到了獨孤劍面前!

    獨孤劍正在猶豫!片刻之間,閃電緊貼著他的胸前炸開。獨孤劍身子遽退,飛紅笑身子如影附形般貼上,紅電再閃!

    獨孤劍一聲狂吼,雙手急速抓出,閃電交舞,一裂而成兩道,深深嵌進了獨孤劍的身軀。兩枚白玉匕首,分插入獨孤劍的左右肩頭中,刃薄如紙,在飛紅笑精緻的掌控下,竟不斷裂。鮮血不住從獨孤劍體內滲出,被刀身吸納,白玉變成血玉,同飛紅笑低垂的衣袖一般顏色。她的臉色也泛著艷艷的嬌柔,與方纔的哀婉截然不同。

    銀鈴般的笑聲依舊迴盪著,飛紅笑的聲音中充滿了不屑:「你該不會自作多情,以為我是想以身相許吧?算你聰明,沒有過來,否則,你早就死在我的奪情雙殺之下了。」

    奪情雙殺!獨孤劍的心緊縮起來。茶庵寺中的那一記耳光無比清晰地在他面前閃現,他幾乎可以肯定,飛紅笑的心中只將他當作敵人,當作可利用的傻瓜,枉他竟一直記掛著她!

    獨孤劍憤怒起來,他爆發出一聲大喝,雙手抓住白玉雙匕,用力一扳!咯嚓兩聲響,白玉匕首從中折斷,獨孤劍內力運處,兩道斷劍宛如流星般向飛紅笑襲去。

    飛紅笑冷笑道:「生氣啦?只怪你自己太笨!還妄想要金牌,我們之間很熟麼?」紅衣飛舞,她的身子宛如閃電凌空,間不容髮之際躲開了斷刃,飛紅笑森然道:「我已派重兵前去君山,你再不識相,就只能見到自己夥伴們的屍體了!」

    獨孤劍大怒,厲聲道:「你好毒的心!」內力提縱,劍招更緊。

    飛紅笑臉上露出一絲厭惡之情,道:「我不想見到你,你快些滾吧!」紅影卷天,閃過幾道劍光,向獨孤劍刺去。她的武功比此日的獨孤劍已稍遜一籌,但獨孤劍受傷在先,加之心浮氣躁,武功大損,竟被她攻得節節後退。

    飛紅笑冷冷道:「快滾,一刻都不要停!」

    獨孤劍怒喝道:「今日不殺你這妖婦,我誓不後退!」他心中激怒,也分不清是因為飛紅笑的陰險毒辣,還是因自己用情之物,受了她的欺騙。他招招拚命,將武當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誓要將飛紅笑斃於劍下。

    飛紅笑臉一冷,突道:「你一定要殺死我才甘心麼?那你就殺吧!」

    她猝然住手,胸膛挺出,向獨孤劍的長劍迎去。獨孤劍一呆,手中長劍飛快掠過層層柳絲,向飛紅笑刺下。眼看轉瞬之間,就能將這個詭計百出、狠辣無比的妖婦斃於劍下,但不知怎麼的,他的心中竟生出了一絲寒意,長劍忍不住慢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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