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 正文 樂昌(3月2日更新)作者:淳於旭日 (宴)
    樂昌(3月2日更新)作者:淳於旭日(宴)「公主您要記得大燕的皇帝先是君王其次才是您的夫君您可不能拿喬作勢擺什麼公主架子莫失了咱大秦國的顏面。」陪嫁的女官私下叮囑她下死眼盯了她一眼直把她嚇得縮了一下身子。

    「是……」她怯怯地低頭答應。

    女官滿意地點點頭得意地挑起柳葉眉轉身離開。和她同來的宮女偷笑著與她竊竊私語:「原來這個公主這麼膽小難怪你求著皇后娘娘要做她的陪嫁。」

    女官不屑地笑道:「什麼公主原來不過是個下等歌女受得皇上龍潛之時一夜御幸僥倖生的丫頭扔在王府旮旯角多少年都沒人理會。若不是皇后娘娘捨不得千金公主遠嫁哪裡輪得到她上檯面?也虧得她那個娘死的是時候否則哪有人記得還有這麼一位……」

    她們二人越走越遠話語漸漸聽不見了只有那輕蔑的笑聲還能遠遠傳來。

    樂昌埋在被子裡緊緊蜷縮作一團淚水在她白皙的臉上縱橫肆虐很想大哭一場卻又害怕引來別人的恥笑只能用被角堵住自己的嘴無聲地嗚咽:「娘……」

    娘親是個明艷的女子。聽說當年就是一支《踏枝》舞引起那時還是皇子的當今的青睞當夜就幸了她。可是王府裡美女多如春天的繁花娘親不過只是一朵路邊偶然出現的雛菊雖然美麗但敵不過滿園妖嬈。父皇只是一時新鮮第二天便將她拋到腦後了。然而那一夜的御幸就讓她得以出現在這個世上。

    娘親是個溫柔的女子。即使被遺忘在冰冷的角落但是她仍舊將所有的愛給了小小的女兒。她安分守己沒有勾搭年輕的家人也不受管家們的挑逗只是守著女兒清淡度日哪怕被剋扣了食物、衣裳或者月錢她也只是輕輕一笑省出自己的份例留給女兒。她說自己是個孤女小時候受的苦更多如今過得已經很好了何況她還有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兒。她對著女兒微笑給她唱歌教她跳舞陪她玩耍。她不在意下人的刻意刁難一心一意愛護著女兒將所有的母愛都給了她連同失卻的父愛也一同補上。

    樂昌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可憐的因為她有一個世上最最好的娘。可是當娘離開她的時候她才現自己其實是很可憐的。

    娘親去世的那天她伏在娘身上嚎啕大哭突然被幾個嬤嬤抱走。她不住地掙扎呼喊著娘。嬤嬤們耐不住雖然不敢打她耳光卻敢在衣裳下死勁掐她。當她被送到父親面前時她已經哭啞了嗓子無力地趴在地上。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看清父皇的樣子紅腫的眼睛只看見一雙繡著龍紋的靴子在她面前停駐了一會兒然後她便得了「樂昌」的封號。她在皇后的宮裡被訓導了一個月被嬤嬤太監私下欺負了無數次更勿論她的姐姐千金公主時不時來挑釁。於是生性懦弱的她越膽怯再不敢抬頭看人。

    所以直到她被送上遠嫁到燕國的車駕上她也沒能看清父皇的樣子只記得那雙繡著龍紋的靴子在她面前停著冰冷陰晦的玄色讓她不住地顫抖。

    皇帝大概都是那樣的吧。

    樂昌每每想到父皇都會有這樣的想法然後一股寒氣從背脊裡竄上來一雙杏眼立刻就成了汪洋一片。

    那麼她的夫君燕國的皇帝也是……也是這樣的吧……

    樂昌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埋在瘦削的肩裡低低地啜泣著。

    從秦國到燕國路途遙遠樂昌呆在寬闊豪華的車駕裡顛簸了月餘終於到了燕都。就這樣在稀里糊塗成了秦國的公主之後樂昌又稀里糊塗就要做燕國的皇后。

    樂昌含著淚從車駕裡下來看著連綿巍峨的燕宮只覺前途一片黯淡……

    「公主殿下您要記得陛下是大燕的皇帝國務繁忙您不能經常打攪他前朝的事務您也不可干涉哪怕是與秦國相關……您以後就是我大燕的皇后了母儀天下要賢良淑德將來皇上納了宮妃您也不可捻酸吃醋頭等重要的是為皇上開枝散葉……」訓教的嬤嬤嚴厲地教訓著她面上褶皺的紋路掐斷她唯一的希望。

    「是……」她唯唯諾諾地答應小貓兒一般的輕聲。

    訓導嬤嬤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念著宮裡的規矩和禁忌。

    月餘後燕主大婚。

    樂昌像個人偶一樣被人左右擺弄。沉重的鳳冠壓在她小小的腦袋上細細的脖頸立刻縮了一節她總覺得頭重腳輕。面上和額頭上的絨毛被喜娘用棉線絞盡疼得她眼淚汪汪。巴掌大的瓜子臉被抹了厚厚的白粉煞白煞白的;又在兩腮撲了重重的紅暈完全掩去了十三豆蔻少女的嬌妍容顏。唇上一點絳紅血一般的顏色她偷偷扯了一絲笑看見鏡子裡紅唇白牙的自己竟被嚇了一大跳。一層一層的皇后禮服裹得她幾乎全部陷在衣料裡走起路來只能看見一堆錦袍繡服在移動。最後蓋頭落在她滿頭珠翠上遮蔽了她所有的視線。她的天地只剩下紅彤彤的一片。

    樂昌雲裡霧裡地和燕國皇帝行了成親大禮又雲裡霧裡地被送進中宮新房。耳邊響著不知道什麼人的聲音轟隆隆地鬧得她頭昏眼花。她呆呆地坐在新房裡一動也不敢動緊張得連呼吸都差點忘記。終於她聽見新房安靜了下來她輕輕舒了一口氣。

    「你在害怕嗎?」一道好聽的男聲突然傳來像溪水泠泠流過光滑的卵石。

    她驚得下意識要搖頭忽又想起訓導嬤嬤說的話立刻又不敢動了。

    蓋頭被挑了起來。猛然明亮起來的光線刺得她睜不開眼。她的下頜被人輕輕抬起她不敢睜眼緊張地微微抖交握的手指打成十個白玉小結。

    「不要害怕。」那個好聽的男聲溫柔地對她說。

    她慢慢抬起眼簾惶惶然驚起的一層薄淚氤氳在杏眼裡朦朦朧朧地看見那聲音的主人。

    他也還是未長成的孩子白皙的面龐上隱約還有少年青嫩的痕跡晶亮的眸子裡帶著淡淡的笑意一對劍眉軒然入鬢。

    「不要害怕。」他這樣說道。一根修長的手指抹去她眼角滑出的淚。

    樂昌的顫抖漸漸平靜下來。她覺得這個哥哥真好於是她對他展顏一笑。

    他皺了皺眉拿出帕子給她擦擦臉厚厚的白粉被擦去露出裡面乾淨的小臉。「這樣才好看。」他笑著說。

    樂昌羞澀地紅了臉。

    「累了吧?」他溫和地問道「快些休息吧。」

    樂昌點點頭脫下了鳳冠自己給自己解衣服。突然停了手歪著腦袋想了想然後伸手先給夫君解衣帶。

    他有點驚嚇到忙擺脫了她的手。

    她的淚又在眼眶裡打轉。

    「不要哭……我自己來……」他畢竟還未完全接受她突然被一個陌生的女孩——而這個女孩突然還成了他的妻子——解衣帶他不由撇開她的手。

    「嬤嬤說……」埋下頭她緊張地擺弄自己的衣角出小貓兒一般細小的聲音。

    「沒關係沒關係我自己來。」他覺得有點彆扭。

    可是他到底沒有自己做過這些事弄了半天也沒把禮服全部脫下。

    樂昌不做聲伸過手來幫他解。

    她低著頭黑鴉鴉的下藏著一張紅通通的臉。

    龍鳳喜燭一晃一晃終於滅了。新房裡靜悄悄地只有呼吸聲一點一點。

    樂昌睜大了眼靜靜地盯著頭上雕龍畫鳳的床頂。

    樂昌一夜沒睡卻在天快亮的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裡見到娘親娘站在遠遠的地方笑吟吟地看著她她一直奔跑著要衝過去抱住娘狠狠大哭一場。然而不管她怎麼跑就是夠不著娘她大哭著大喊著可是為什麼連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呢?臉上冰涼涼蜿蜒著的是天上的雨還是眼裡的淚?突然又失卻了娘的蹤影慌張張左顧右盼什麼也看不到霧濛濛看不見前途。她痛哭失聲張著嘴喊:「娘……」可是什麼都聽不見聽不見啊!

    「娘啊……」她尖叫一聲驚坐起來。張大了紅紅的眼尋找娘卻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這裡的陳設遠比原來的家精緻紅樣喜色間著耀目明黃明晃晃得讓她害怕。她擁著被縮進床的角落裡瑟瑟抖。這是哪裡?娘在哪裡?為什麼只有秀兒一個人?

    幾乎就在她尖叫的時候一行穿著鮮亮的宮女捧著洗漱用具進來當頭是兩個女官。其中一個是燕宮的尚服女官行禮笑道:「皇后娘娘金安您現在要起了嗎?」彷彿沒有聽見剛才樂昌的尖叫也沒有見到現在樂昌瑟瑟抖的模樣。

    樂昌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在那裡。

    另一個是隨她來燕宮的秦國女官裝著滿面笑一雙眼不著痕跡地死盯了她一眼卻用柔軟的聲線和她說話:「娘娘怕是新婚尚未習慣想念故國有些魘著了。」

    樂昌十分怕她忙點頭其實什麼也沒聽清。待她在宮女的服侍下洗漱好了才想起自己已經是個新嫁娘了。雖是個孩子但也知道害羞羞答答地低了頭不敢說話任由尚衣女官領著到中宮正殿接受內外命婦的朝見。尚衣女官說一句她就說一句生怕說錯一個字惹了別人笑話。看見滿殿珠翠環繞她緊張得幾次打了結巴小腦袋低得只恨不得埋到地下去即使尚衣女官幾次提醒要她正面應對命婦們的恭賀她也沒敢抬起頭來。

    由於命婦們人數多她又沒膽子讓人退下尚衣女官也不敢在沒有皇后允許的情況下請貴婦們離開於是樂昌餓著肚子從早晨接見到下午。她拚命壓抑著飢餓感叮囑自己千萬別出難堪的聲音。好在她從前也沒有幾次吃飽過倒也耐得住餓只是她膽子小看到這麼多人盯著她一顆心跳得把其他人的聲音都壓下去了。

    於是當燕凜來到中宮的時候從大門外看見一堆擦脂抹粉的命婦們圍著一個小女孩。那個小女孩整個人都埋進座椅裡了一張小臉低得只能看見紅通通的耳只留了一雙小腳夠不著地面懸在半空。他只覺憐惜示意內監通傳。進了門後他很爽利地命所有人退下。所有人都識趣地告退走在最後的尚衣女官也帶著殿外的宮人離開。

    燕凜全未顧及那些人會怎麼說他只想著既做了人家的丈夫就要好好照顧她結果才第一天就把小姑娘嚇成這樣。他輕歎沒有想到自己的皇后膽子可以和兔子相比了。

    樂昌聽見他來了後才悄悄抬了頭偷看冷不丁與他的視線撞到一起立刻把頭又埋下去這次連耳輪也看不見了。突然她覺得身子一輕整個人都懸空了嚇得她立刻抱住了他。樂昌貼著他的胸膛聽見他的笑聲在胸腔裡迴盪還有他沉穩的心跳聲。她羞紅了臉掙扎著要下來。

    燕凜覺得這個小妻子實在可愛將她放下來後她一動不敢動不由讓他又輕笑出聲。「累了嗎?」燕國皇帝柔聲問道。

    樂昌點點頭立刻又搖搖頭。

    「餓了嗎?」她的夫君聲音溫柔得快要融化了她。

    她這次記得了搖頭可是肚子不合時宜出的聲音馬上就背叛了她。她的臉更紅了。

    燕凜笑著拉著她的手到裡屋牽著她一起坐在桌邊揚聲道:「朕餓了把晚膳送到中宮吧。」屋外有人恭敬地應了聲隨即響起一片腳步聲。

    很快晚膳送了上來琳琅滿目全是她沒有見過的樣式。她偷偷地瞧著新鮮極了覺得這個像花朵兒那個像小鴨子。

    燕凜擔心她怕生讓所以服侍的人都下去只留夫妻兩個在一起吃飯。

    樂昌捨不得吃了這麼好看的菜就扒著碗裡的飯眼裡看著造型奇特顏色鮮麗的菜餚感到很滿足。

    燕凜看她只顧吃飯卻不肯吃菜一雙眼睛卻東看西看不覺好笑於是順著她的視線為她夾菜。不料她滿臉的痛惜又不敢說什麼扒拉著碗裡的白飯再也不敢往滿桌的菜餚上瞧。

    「不好吃嗎?」燕凜輕聲問道。

    樂昌忙嚥下口中的飯低低地回答:「好吃。」

    燕凜奇怪了又問道:「那麼是吃不慣燕國的飯菜?」心裡想著要不要去請幾個秦國的名廚來。

    樂昌的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吃得慣。」

    燕凜更加奇怪:「不喜歡這些?」

    樂昌忙道:「喜歡!」想想又補充了一句:「很好吃。」

    燕凜好奇地問:「那你怎麼不吃呢?」

    樂昌嚅囁著:「太好看了。」

    燕凜聽了又想笑:「好看所以捨不得嗎?」

    樂昌點點頭:「是。」

    燕國皇帝再一次大笑起來:「好以後朕讓御膳房別弄這些花樣。不過今天你只好捨得一次了來好好吃。」說罷又給她夾菜但注意著盡量不破壞菜餚的大體樣子。

    樂昌不好意思地點頭扭捏著吃了。

    燕凜自己沒怎麼動筷看著樂昌吃就感到奇妙的滿足忽然想起從前容相也曾照顧過幼小的自己吃飯頓時又生了一股感傷。他不敢再回想只怕更傷心。「梓童慢些吃。」他柔聲道卻不覺他此時的語氣與當年容相對他的一樣。

    樂昌不明白他叫什麼人抬頭疑惑地看著他:「大哥哥你叫誰?」

    燕凜一愣道:「叫你啊梓童。」

    樂昌「啊」了一聲表示她完全不明白。也難怪她她被教導了兩餘月但教的都是些大體的行為舉止哪裡能像正經公主那樣通曉宮廷禮儀。

    燕凜沒有想到這個秦國公主連帝后之間的稱呼都不知道愣了半晌方道:「那朕該叫你什麼?樂昌嗎?」

    「秀兒娘親就是這麼叫我的。」被燕凜的溫柔所感染她漸漸也不緊張了「我叫秀娘娘起的名字樂昌是父皇賜的名字。」考慮了一下她還是決定說:「我喜歡秀娘這個名字大哥哥叫我秀兒吧。」

    「秀兒啊……」燕凜覺得這個孩子越可愛了也把自己的稱呼也換了「我叫燕凜那秀兒叫我凜哥哥吧。」

    「嗯凜哥哥。」樂昌笑瞇瞇地脆聲答道。

    夜晚皇帝宿在中宮。小皇后卻讓皇帝等了好一會兒才進了寢宮。

    這晚樂昌終於可以一落枕就睡著了。

    樂昌是個敏感的孩子相處幾天下來現原來自己的皇帝夫君並不像父皇那樣威嚴難以親近面上的笑便漸漸多了起來。她也是個容易滿足的孩子雖然夫君不能長久地陪她她大半時間只能守在華麗卻空蕩蕩的宮殿裡呆雖然從秦國來的女官仍舊對她沒有好臉色私底下對她依舊冷嘲熱諷但是小樂昌總能找到讓自己開心的事。

    這日燕凜在中宮與樂昌共進晚膳剛動玉莇就有太監傳報有十萬火急的軍情燕凜立刻丟下筷子奔了出去留下樂昌不知所措地呆在那裡。

    中宮立刻安靜下來。內侍與宮女在門外不敢進來因為沒有皇帝的吩咐帝后進膳的時候不許一個人進來伺候。樂昌清晰地聽到殿門外宮人的竊竊私語但是那些話語只從她耳邊輕輕掃過沒有在她的腦子裡留下一點印象。她呆著臉上的笑容尚未完全退去指尖冰涼冰涼。他來了便帶來了光和熱;他走了這中宮就只是沉重而冰冷的殼子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能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只有在晚膳的時候能夠看到他說笑一陣後就要入寢他白日裡辛苦不多時便睡了過去。他的睡眠一向淺稍有個動靜便會醒來於是她不敢亂動莫說翻身了只恨不得連呼吸都不要出一點聲響。她睡前一點水也不敢喝只怕晚上起夜驚動了他。她就那樣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半蜷著身子睜著亮晶晶的杏眸好奇地、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她白日裡不敢仔細看他夜裡也不敢用手觸摸他她所敢的只有在他睡著以後用視線描繪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她喜歡看他蝶翼一般的長睫棲息在白淨清秀的面龐上掩去了那雙彷彿能把人看透的明亮的眸子;她喜歡看他微微翕動的鼻翼安靜平和得好像一個普通的孩子;她喜歡看他略薄的唇稍稍上翹的唇角總使得他縱使怒也像在笑。她喜歡看他的一切偷偷地掩著嘴笑。

    然而他總是忙碌的即使是在他和她相聚的這樣短的時間裡也時常會有各種事務打斷他們的相處。也許他到最後也沒有來也許才剛說了句話就要分開也許只是剛打了照面連話也說不上就得轉身離開。然後她只好在沉重冰冷的殼子裡枯等這一夜的過去第二日白晝的過去在晚膳前欣欣然地等待他的到來。

    他是皇帝他有很多事要忙的不能老惦記著小妻子。她是皇后她得幫助他處理好後宮的事嗯雖然她什麼都不會但是她至少能不拖累他。秀兒是好孩子娘說秀兒最乖了秀兒就乖乖地等凜哥哥回來吧。

    樂昌壓下心底一點點不舒服重新換上甜美的笑容拿起玉莇自己吃飯。玉莇磕在碗沿出清脆的響聲叮叮噹噹在空曠的宮殿裡迴響。樂昌覺得這聲音真大吵得自己都掉淚了。她扒了兩口飯吃不下了呆坐著胸口裡悶悶的不知道做什麼好。想了想起身拿了幾個白玉水晶糕用乾淨的帕子包了起來袖在袖子裡。

    門外的內監輕聲問道:「娘娘用好了嗎?」

    樂昌貓兒一般地細聲答道:「好了。」

    於是內監們魚貫而入收拾了飯桌又出去了。

    樂昌怕糕冷了不敢出門捂著袖子回了寢宮。她只說是累了將宮女都打出去。宮女們樂得不在皇后面前擺架勢都找相識的姐妹玩去了。

    燕凜處理完軍務貼身太監問他晚上是在哪歇下。燕凜看看天色雖然晚了些但趕過去還來得及便答道回中宮。

    初春的夜寒氣料峭後宮裡除了皇后外再無其他妃嬪大部分宮殿都上了鎖整個後宮冷冷清清。當看到中宮裡隱隱的燈光燕凜不由微笑起來。他讓內監不要通傳自己悄悄地走到中宮的寢殿。他輕輕地推開宮門忽然聽到一點細細的歌聲。他輕輕地關上門悄悄地走到房門外駐足靜靜地聽。

    樂昌等得無聊又不想早早去睡便將娘親從前教的曲子歌兒一一回想起來自己哼唱給自己聽好似娘親在眼前又像從前那樣一邊聽一邊笑。她用腳尖點著拍子細嫩地哼唱:「傻俊角我的哥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兒捏碎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來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唱畢竊竊地笑羞羞地樂再不覺時間難耐。她從凳子上跳下來在地上打著轉擺著腰肢又揀了一唱:「月兒高望不見我的乖親到。猛望見窗兒外花枝影亂搖低聲似指我名兒叫。雙手推窗看原來是狂風擺花梢。喜變做羞來羞又變做惱。」她又笑了一陣然後愣愣地站住輕輕地歎了一聲轉身坐回凳子上悶悶地著呆。

    燕凜在房門外聽著初時還覺好笑這般粗俚的山野民曲他從未聽過倒是新鮮可是聽到後一他不由呆住心裡五味雜陳酸甜苦辣湧上來到了嘴裡只有澀澀的味道。本來要推開房門的手也放了下來。他站了良久轉身走到殿門邊大力地打開門。厚重的殿門出一聲「吱呀」的響聲。

    樂昌跳起來跑著過去開了房門抬眼立刻看見凜哥哥溫柔的笑。她不自覺紅了臉吃吃艾艾地道:「凜哥哥你回來啦?」

    燕凜笑吟吟地答道:「回來了。」

    樂昌羞答答地問:「凜哥哥晚上沒有用膳餓了嗎?」

    燕凜笑道:「真餓了。」

    樂昌喜滋滋地掏出袖子裡的白玉水晶糕獻寶一般地捧到他面前:「繡兒給你留了糕。」

    燕凜接了過來。雪白的帕子上還留著她暖暖的體溫揭開帕子白玉水晶糕一塊一塊的完好無損顫悠悠地在燈光裡反射著淡黃的光。「很好吃。」他拿起一塊咬了一口說道。

    樂昌滿心歡喜仰著紅彤彤的小臉看他。

    「很好吃。」燕凜又咬了一口說道。他慢慢吃完了所有的糕點雖然他其實一點也不餓雖然他其實不喜歡吃甜的但是他學著容相第一次吃到他做的長壽麵的樣子從始至終保持了滿面的笑意。

    樂昌突然覺得這個中宮原來可以這麼溫暖的呀。

    3.2日更新內容:

    燕凜對樂昌每晚都要躲進內屋一會兒每每出來都是紅著眼睛感到十分好奇於是這一日他悄悄地隨在她身後。這間內屋很小收拾得十分整潔只擺放了一個香案香案上除了一個鏤空著亭台樓閣圖案的香爐再無一物不知用來何用。卻見樂昌往香爐裡投了兩片檀香跪下磕頭雙手合十喃喃著:「娘親繡兒過得很好凜哥哥對繡兒很好您放心。您在天上過得好麼?想繡兒了麼?……」說著說著便小聲啜泣起來。燕凜悄不做聲慢慢退了回來。

    他先上了床閉眼假寐忽聽得悉悉索索的脫衣聲知道是樂昌回來了。樂昌躡手躡腳地爬上來從他的腳下慢慢爬到床內縮著身子離他遠遠地睡下。燕凜轉身面向她睜開眼笑道:「繡兒去哪裡了?」

    樂昌初時還以為他先睡了被他這麼一問嚇了一跳一雙杏眼亮晶晶地盯著他。但她倒是沒有隱瞞細聲道:「繡兒和娘親說了一會話。」

    燕凜見她沒有排斥他的問話便接著問道:「繡兒和娘親說了什麼?」

    樂昌頓時紅了一張小臉羞答答地答道:「繡兒說凜哥哥對我很好呢讓娘親別擔心。」

    燕凜喜歡看她紅著小臉說話又有心讓她忘了由於思念娘親帶來的愁緒便開始逗她說話。樂昌已經將他當作貼心的人兒難得有人願意聽她說娘親就把娘親和自己的事都告訴了他。燕凜實在沒有想到她的身世竟這般可憐父親不知她的存在有他沒他是一樣的唯一比自己好些的就是還有個母親可又在母親去世當天被當作聯姻的替身從母親的身邊帶走帶著熱孝嫁到異國他鄉從此再無機會回到故鄉。而他還在襁褓的時候父皇就已經去世尚未完全懂事的時候母后也離開人世太妃們身份低微不能撫養他叔王們只對他的皇位虎視眈眈除了幼時容相曾對他分為體貼他竟是半分親情也沒有得到。想到此他不禁對她心生同病相憐之感。不同於面對容相時的任性倔強也不同於面對史靖園的肝膽相照更不同於面對臣工的高高在上。他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而不是一直以來的故作成熟。容相是站在他前面為他遮風擋雨的師長靖園是和他並肩作戰共同進退的夥伴而樂昌卻是一個怯弱的需要他保護的孩子只能站在他的身後讓他感覺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於是他伸出手拍拍她的背溫聲道:「以後凜哥哥會照顧你的不讓你娘親在天上為你擔心。」

    樂昌羞澀地點點頭淚水盈動撇過頭拭去笑顏展宛如花開。

    燕凜微笑道:「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們安歇吧。」

    一夜無話。

    天尚未亮燕凜小心翼翼、不驚動她地起身自己上早朝去了。他卻不料樂昌其實在他動身的時候就已經醒了只是閉著眼裝著還在睡的樣子。待他出去了她才睜眼。看著尚留著他輪廓的枕被她滿心溫暖一絲笑意悄悄染上嘴角。伸出手觸碰他的痕跡指尖還有他的餘溫。一顆心暖洋洋得要融化做一片一片卻又有股酸澀縈繞在心頭甜也是酸酸也是甜。玉顏泛紅暈櫻唇啟檀口:「枕前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一遍又一遍唱得她淚水漣漣偏又止不住笑意盈然。幼時聽得娘親唱給她聽她卻不能理解其中的意味直至今日樂昌才知世間果真有這樣的情即使海枯石爛也不變心。此前未知相思意從今便得相思苦。郎君呵休忘昨夜言待奴奴長大做得鴛鴦一對羨煞旁人也。

    卻未料在朝堂上她的郎君接到了幾位大臣的奏折從此他們之間的關係便如遭了狂風一般偏了她期望的軌道。

    長樂宮裡燕凜和史靖園正說著朝堂上的事史靖園為皇上遴選淑媛討論著哪個邊疆大臣的妹子哪個世家官宦的女兒要納。燕凜只對需要安撫哪些臣工細細和靖園討論對他特別提及那些大家閨秀的德容才藝不置一詞。史靖園以為至交好友因喜愛新婚妻子不忍新婚蜜月之時便商討納妃之事便勸說他要以國事為重迎娶秦國公主只是為了暫時穩定與秦國的關係納妃則更重要畢竟幼帝初掌政拉攏重臣是重中之重。燕凜只低頭不語。恰這時樂昌來瞧皇帝。靖園聽到內監的通傳忙要急避出去。燕凜道:「你與他人不同與我共同長大像我的兄弟一般兄弟見嫂嫂避什麼?」靖園只得答應。

    樂昌進來看見生人羞得要離開。燕凜笑道:「繡兒來。」她只好鼓起勇氣走過去向皇上行禮又接受了靖園的大禮。燕凜坐在御座上讓人給皇后設座。可座椅來了小樂昌反而了愁——她身量小座椅卻高坐上去倒是沒有問題可是要端莊淑雅地坐上去實在不能。燕凜見她左右為難不禁笑起身走到她面前溫聲道:「靖園不是外人不必緊張。」居然當著臣子的面抱起皇后放到座椅上。樂昌只覺熱氣上湧一張小臉紅得彷彿熟透的蝦子。靖園也倍覺尷尬站在那裡垂著手不敢動彈眼睛只盯著地面好像要把那平整的地面盯出一個洞來。

    燕凜笑問:「繡兒怎麼想到來我這裡?」

    樂昌聲音細小如同幼貓:「繡兒在宮裡逛逛走到這裡聽說凜哥哥在這裡就進來看看。」

    燕凜笑了笑又對靖園道:「靖園也坐吧不必拘束。」

    靖園答應一聲半挨著椅子坐下。

    燕凜倒是興頭很高一會兒和樂昌說說話一會兒又和靖園說笑一陣。只是樂昌和靖園都覺得不自在。樂昌生性膽小有生人在很想離開可看到凜哥哥興致好不想打斷他耐著性子聽他說。靖園在回皇上的話時眼角餘風掃到怯弱的皇后只見她縮著肩膀靠在椅背上十指交握一雙小腳夠不著地面懸著丹鳳朝陽的繡鞋從裙角中露出一點尖尖她竭力要把繡鞋都隱在裙子裡一副嬌弱弱的樣子哪裡像個母儀天下的皇后若是在別人家這樣的年紀還只是在母親懷裡撒嬌的孩子。他有些明白燕凜的心情。燕凜對樂昌充滿憐惜之情就像容相當年對幼小的他一樣。他的行為和當年容相一模一樣。但是燕凜對容相的心意……靖園心下一歎。他原希望容相走後皇上能在新婚中得到安慰和補償但是看到這樣的燕凜他又思念起從前那個任意妄為的小皇上。一時糾結在那裡沒有聽到燕凜的話直到燕凜喚了他好幾聲靖園才緩過神來。燕凜輕歎看到樂昌也十分不自在便讓樂昌先行回去:「我和靖園還有事要商量。」樂昌點頭行禮後便離開了。

    靖園恭送皇后離開後忽聽見皇上背對著他說道:「就讓靖州太守李長行的女兒年後進宮吧。」靖園聽不出他聲音裡的感情答道:「是。」皇后坐過的座椅還放在原地靖園瞥了一眼彷彿還能看見那個小皇后羞澀地低著頭的樣子他垂眸向皇帝告退。燕凜揮揮手靖園躬身離開留下皇帝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宮殿裡。

    樂昌第一次和母親以外的人過新年第一次有這麼多人向她祝賀第一次過這麼奢華的新年第一次與喜歡的人在一起。她感覺自己在做夢可夢裡也從未有過這樣的美好。她不住地笑哪怕在夢中也常常歡喜得流出淚來。她夜夜向娘親訴說自己的歡喜要與娘親分享自己的快樂。

    可是才過完年她的凜哥哥對她說:「我要納妃了。」

    於是天變了。

    她呆呆地看著他嘴角的弧度還是月牙兒一般臉上的紅暈霎時退盡晶亮的杏眼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至於凜哥哥怎麼納妃納妃的場面有多熱鬧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把自己鎖在中宮蜷縮在被窩裡瑟瑟抖。但是作為皇后的她必須出席一些場面她也由得宮女們擺弄。

    宮女們說:「娘娘穿這個。」她就穿這個。

    宮女們說:「娘娘戴那個。」她就戴那個。

    宮女們說:「娘娘大喜的日子您要笑。」她就扯起嘴角。

    宮女們說:「娘娘您要對新貴人教導宮規。」她就一字一句地照背她們教的話。

    宮女們說:「娘娘您要向皇上恭賀。」她啟口了卻說不出一句只是呆呆望著他。

    然後她被宮女們扶下回到中宮。

    那個晚上她的凜哥哥不是她的是別人的。一個美麗的高傲的真正的大家閨秀。

    那晚她是怎麼過的呢?

    她呆呆地坐在床角里擁著被子靠著牆倚著柱。龍鳳紅燭高照映得宮室一片喜氣洋洋。桌上喜酒菜餚滿滿當當地擺著。隱隱傳來外面的歌舞笙簫到這裡來已經殘落不成聲。

    她呆呆地坐在那裡看著龍鳳紅燭漸漸消融那對龍鳳流下滾滾熱淚終於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喜酒菜餚漸漸冷卻結了薄薄一層冰。外面的歌舞笙簫也漸漸消了聲萬籟俱靜只留得風吹燈籠的聲音斷斷續續。

    她呆呆地坐在那裡聽心跳一聲一聲彷彿在等待它消失的那一刻。手指冰涼那股冰涼慢慢滲入手臂裡胸口裡心裡然後全身都是冰涼的。她一動也不願動直至化作了冰雕。

    她呆呆地坐在那裡任由紅燭熄滅宮室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一寸一寸地將她湮沒;之後朝陽新升宮室裡慢慢盈滿亮光一寸一寸地將她重新照亮。

    她呆呆地坐在那裡終於眉眼黯淡成了灰。

    他沒有回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