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七卷 逐鹿 第五章 風暴 (九 上)
    這是一雙不再強健的手皮膚上面佈滿了暗褐色的斑痕斑痕下青黑色的血管與暗黃色的筋絡交織成網勉強拉攏住乾枯的骨架。燈光下那些骨架顯得如此脆弱彷彿稍微一著力就有可能立刻分崩離析。

    這雙手隨時可以翻雲覆雨把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把一座大廈從內部徹底破壞掉。

    手的主人微笑著和客人們打躬作揖一團和氣。言談間把屋子裡的氣氛掌握的恰到好處既有老朋友聚會般溫馨也在不時間透出大戰降臨的緊張。

    「取義成仁在此一舉。若能一舉而定天下陳某甘願背負所有世間所有罵名。咱們不能再猶豫不絕了皇上馬上要成年了可文相依然把他當作小孩子來哄。伯顏幾十萬大軍虎視耽耽文垂相卻只大權獨攬根本不給他人為國出力的機會……」陳宜中痛數著文天祥的專權、跋ae痛數著新政實施以來對傳統的顛覆和對皇上的不敬不知不覺間老淚己經湧出了眼眶。

    「大人伯顏求和的誠意真的可信麼?信中沒用忽必烈的金印僅憑李治亭的幾句空話我等就貿然行事一旦殺賊不成反而引狼入室其不重陷國家於風險之中?」陳宜中對面一個身穿青衫、頭頂粗布小帽的文職官員謹慎地問。

    他是禮部員外郎張敬之從臨安開始追隨行朝四處漂流的老臣之一。像今天在座的所有官員一樣對文天祥架空皇帝獨攬大權任人唯親的作為不滿致極。但他依然堅持要採用正面手段整合朝野和宮廷的力量聯合罷免文天祥而不是鑷而走險。

    「我等做堂堂正正之事須循堂堂正正之途縱敗亦留得清名於世。後人亦會被我等作為所鼓勵前仆後繼與文賊繼續抗爭。若謀正事卻以暗謀非但使我等之名蒙羞即便事成恐怕亦無法令破虜軍眾將心服。一旦鄒、陳、蕭、張等人回師相攻我等以何擋之?」

    另一個身穿便服的文官站起來對張敬之的觀點表示贊同。

    他是吏部侍郎卓可當年曾追隨幼帝泛舟海上也曾被文天祥強行征去到邵武政務學院學習新學。憑借過人的記憶力和廣博的學識卓可很快從政務學院畢業。一年多的新政灌輸絲毫沒有動搖他對皇室的忠心反而讓他對自己的信念更加堅定不移。

    文天祥的新政是飲鴻止渴整個國家的潛力被他快激但整個國家也會在剎那繁榮之後分崩離析。自古以來商人當政都會禍亂天下。這是由商人逐利的本性決定的並非文天祥憑借一部約法所能改變。如今在大都督府治理下重工商而輕士大夫的大宋禮儀綱常幾乎完全崩壞。為了賺錢人們什麼都不顧同胞兄弟為些許財物反目成仇市井草民因蠅頭小利將長官告上公堂朝野間秩序之混亂比蠻夷絲毫不讓。

    對新政的極度不滿和對皇室的極度忠誠讓卓可義無反顧地站到了陳宜夫身邊。但對於一個正直的讀書人來說陳宜中在聯手彈k4不成後打算採用陰暗手段去害人的設想他絕對無法贊同。

    行正事必取正途若以旁門左道行正事則正事從開始就走上了邪路。卓可的觀點顯然得到了很大一部分人認同前來陳家秘密聚會的在職惑告老的皇家支持者們議論紛紛都認為不能為了剷除一個權臣而斷送了整個大宋的前途。

    「諸位大人稍安勿操陳某本來就沒相信元人的誠意。但無論元人是否真心議和眼下卻是我等剷除奸臣的最佳時機!」陳宜中站起身雙手輕輕相空中壓了壓將眾人的聲音硬壓了下去。

    目光環視眾人他看到一雙雙蘊涵不同神色的眼睛。有人的目光中明顯帶著期盼有人的目光裡全是迷惑還有人目光裡帶著幾分破壞者的興奮凡是在朝堂議事時能看到的眼神這裡應有盡用。

    但陳宜中相信自己能用幾句話將這些散亂的目光凝聚起來凝聚成一把砍向政敵的利劍。在官場滾打這麼多年他己經熟悉了其中所有運作規則。來回踱了幾步陳宜中以緩慢而自信的語氣說道:「如今鄒、陳、蕭、張諸將皆領兵在外文賊身邊無憑無依。若我們在此時找機會除了他陛下復位所面臨的風險也就降低到了最小。即使有亂臣賊子圖謀不軌也沒有足夠力量在京城(泉州)動一場叛亂。這是其一」

    「若鄒漢等人興兵與文賊報仇怎麼辦?」有人大聲反問道。

    最近大都督府那邊寫來奏折說文天祥處理完贛州會戰善後諸事後就會前來探望陛下順便與留守諸臣協商下一段對敵作戰的安排。如果打算採用非常手段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離開了大都督府的文天祥就是一介書生眾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博殺他。但博殺他之後如何面對破虜軍的報復座中諸位誰都想不出一個好辦法。

    「其二伯顏大軍壓境鄒a、張唐、蕭明哲等人若是不顧一切回師江南西路和廣南西路就會盡入敵手諸將就要背上貪權誤國的罵名。這恐怕是鄒a等人無法承受也承受不起的罪責屆時將士們也不會聽從他們的命令。即便有少數不明大義者貿然從前方返回三軍走不到一半估計也會盡行散去!」陳宜中不理睬眾人質問自顧迷說道。

    他不是個喜歡冒險之人在決定聯合眾人搬倒文天祥之前在心中己經反覆對時局展進行了權衡。這個階段最不怕前線的破虜軍造反伯顏的二十萬大軍虎視耽耽剛好在外部形成了一種對「行朝」最有利的格局。破虜軍對補給要求遠一般部隊如果他們造反行朝只要能卡住福州、泉州、邵武等軍械生產重地就可以卡住破虜軍的脖子。腹背受敵之下那些「全憑重金激勵心中毫無忠義之心的武夫」不自行散掉才怪。

    看了看眾人茫然不解的樣子陳宜中繼續侃侃而談「第三陛下復位後立刻以皇命招撫三軍。文賊己死大敵當前破虜軍將士應該分得清楚國事與私恩孰輕孰重。此外我等將邵武、福州等地火器盡行取出重整一支兵馬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朝政一亂誰能抵擋住伯顏呢?」依然有人對陳宜中的計劃表示懷疑。雖然大伙都看不起武將都自認能運籌帷握決勝千里。但蒙古人這些年在眾人心中留下的陰影一直難以散去通過一系列磨難很大一部分文人早己對軍事有了一點認識不敢再苟同隨便拉起一支隊伍即可成軍的說法。

    「這就應在第四點上伯顏修書給我等意欲講和卻未曾報於忽必烈知曉。即便事後他想反悔我等將此信公之與眾難道忽必烈不會忌其專權麼?北元君臣離心而我等除去文賊後君臣一體眾志成城憑借江西群山之險海上戰艦之利不用文賊之人亦能守得住半壁江山1」

    「守住江山後又如何?文相與北元交戰之時我等除了他雖然是為了捍衛皇家顏面但無知百姓必然罵我等是秦檜倒頭來反而成就了文賊的英名!」卓可見陳宜中漸漸說服了眾人再次大聲抗議。

    「子敬你太心急了。文賊所謂的北伐只派了陳吊眼一支孤軍出馬顯然是個敷衍世人的幌子。依陳某之見我等根本不需要北伐即可戰勝大元!」陳宜中停住腳步自信的答道。

    剎那間有股燈光照在他激動的面孔上顯得他容光煥。「我華夏不怕蠶食就怕鯨吞。當年真宗與契丹議和眾人皆低毀其懦弱。百年之後契丹自潰。高宗與女真議和百姓痛其志短。結果女真不足百年而敗我江南卻一日比一日富庶。若此時能保住半壁江山與蒙元議和恐怕ft虜得了一時好處亦難熬過百年。百年之後我華夏養足精銳一戰而收復故土。而韃虜……」

    歷史上的事實都證明胡人崛起快崩潰也突然。守住半壁江山養精蓄銳這個策略對於家業此時俱在泉州的文人們很有誘惑力。如果有一個辦法既能保證皇帝重新親政剷除新政帶來的亂像又能恢復士大夫們昔日的特權還能進一步保住半壁江山大伙又何樂而不為呢?

    「我看這事有可行之處!」有人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反覆盤算厲害得失二現對自己

    幾乎沒什麼風險。

    「垂相是不是把此事想得太簡單!」有人依然出言反駁但響應者己經寥寥無幾。

    「不是簡單不簡單而是錯過這個機會我等再無除奸之可能!」陳宜中接過話頭激憤地回答「此刻文賊與ft子交戰雖有可勝之機。但他擊敗了鞋子重建的也只是一個沒有君臣綱常的大宋。我華夏千載古國延續全賴綱常。無綱常之華夏與蠻夷之邦何異?

    夷狄知道了綱常即不為夷狄華夏失去綱常則不再為華夏。在陳宜中這些「理學大家」

    眼裡敵我之分別就是這麼簡單。至於夷狄打著綱常幌子犯下那些罪孽他看不見也不願意睜開眼去看。

    「是啊借拯救華夏之名卻行擾亂綱常之實。我等身為聖人門下豈能視禮義淪喪而無動於衷!」在眾口一詞的議論中房間內的氣氛逐漸走向高潮。陳宜中看準時機揮了揮手幾個一身戎裝的侍衛閃出來不聲不響地堵住了客廳大門。

    「諸位我等奉皇命討賊生死懸於一線。為了以防萬一……」陳宜中猛然站直了身軀厲聲道。

    等候多時的陳府管家立刻送上了筆墨陳宜中信手揮毫上面第一個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侍衛端著筆墨走到卓可面前卓可楞了一下他沒想到陳宜中會玩這一手。有心拒絕眼角的餘光卻看到了守候在門口的侍衛顫抖著抓起毛筆將自己的姓名寫在了陳宜中的名字之後。

    「投名狀」陸續傳了下去有人毫不猶豫的簽名有人做勢欲走被侍衛們的刀尖逼著不得不提起了筆。

    有人署完名後興高采烈雙眼放光。有人署完名後卻搖頭苦笑不置一詞。陳宜中盯著大伙都將名字署好後拿回了那張可以讓大伙丟掉身家性命的薄紙用嘴小心吹乾上面的殘墨然後低聲說道:「陳某亦知道此舉無亦於一場豪賭但勢己致此難道我等還有退路不成?」

    +垂相你晦……」吏部侍郎卓可搖頭出一聲長歎。

    很快他的歎息被淹沒在近於瘋狂的誓言當中。

    「賭了大不了搭上身家性命。我等受萬歲之恩本應粉身碎骨以報!」

    「賭!輸贏自有天定1」

    賭場無大小一張長檯面前輸贏皆有可能。不管雙方實力多麼懸殊弱勢的一方總有一舉扭轉乾坤的機會這就是無數人沉迷於賭局原因。

    「大、大、大***真晦氣!」在距離陳府隔著三條街的一座賭場內突然賺了錢的爆戶們和心存爆幻想的工人、苦力們擠在一處大呼小叫地喊著下一次般子的點色。

    大大大!」一個衣衫上滿是破洞的賭客揮舞著手臂在人群中聲嘶力竭地高呼。

    「小小肯定是他***小!」不遠處幾個市井無賴啞著嗓子跟眾人唱對台。

    青筋、冷汗、血絲各色表情出現在賭徒們的臉上。

    般盅猛然掀開有人得意地狂叫有人哭天搶地。有人賠光了家底被擠出***外。空出的地方立刻被其他賭客填補所有人瘋瘋巔巔樂此不疲。

    「這幫賭棍真的什麼都敢賭啊!」二樓雅座內小太監樂清揚不屑地說道。他坐在一張寬大的太師椅上臉上在陳家刻意表現出來的貪婪愚蠢之色盡去代之的是一幅別人從未看見過的冷俊與威嚴。

    「人麼付出代價如此低微最終可能的收穫卻如此龐大又怎能不動心呢?況且陳老頭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天了不在有生之年做點兒驚天動地之事他又怎捨得撒手西去?」

    避光的角落中一個身材矮小模樣e.的人笑著點評。

    除非文天祥是傻子陳宜中的勝算幾乎是零。旁觀者總是比參與者更清楚況且這旁觀者還是賭局的始作蛹者蠱未揭開勝負早己瞭然於心。

    「其實我等何嘗不是在賭博賭大宋國運和大元國運哪個更興旺罷了。成則封侯拜相不成則身敗名裂。總之人活這一生得留個名號下來!」坐在樂清揚對面的是個珠寶商打扮的中年人身材不高但是很魁梧顧盼之間透出幾分從容與威嚴。

    「張大人說得極是不能名垂千古也要遺臭萬年。人生不過是一場豪賭爾!」背向窗口而坐的是個書生無愧於其聖人門下的身份無論多麼不堪的話在他嘴裡吐出來聽上去都帶著幾分義正詞嚴的感覺。

    「好了好了不說笑了。這幾樣珍寶就煩勞張大人給太子殿下帶回去樂某家人受其恩養多年無以為報。些許物事略表寸心!」小太監樂清揚衝著珠寶商拱了拱手正色道。

    「太子殿下無需這身外之物你對大元的一片忠心他很清楚。令弟己經被桑哥大人收為養子令堂、令妹也由太子遣專人侍奉並賜予了宅院糧田。家中一切樂兄弟你儘管放心。至於這些財物待會兒我替你變賣了換成銀錢送去你家中。最近大都那邊交鈔價值一落千丈家裡存些銀錢也好應急!」張姓珠寶商接過包裹打開看了看然後非常體貼地替樂清揚安排道。

    「如此屬下多謝張大人!」樂清揚起身長揖到地。」你我既為同僚何必客氣!」張姓珠寶商伸手攙扶非常熱情地回答道。

    「張大人體貼下屬比起這邊陳宜中、文天祥等人高下何止百倍也!」文人不失時機的讚了一句。

    「是啊是啊張大人禮賢下士常人難及我等跟著大人好福氣呢?m模樣的人也跟著大拍馬屁。

    「好了別拍了我不是你家老爺不用拍馬屁。他們動手的時間定下來了麼陳大人準備了多少人手?」姓張的珠寶商收起笑容對著F.人問道。

    「還沒屬下偷聽了好幾回陳老賊議事他都沒說具體時間。依屬下的觀察陳老賊行事很小心這麼大的事情他不會當著那麼多人面確定。之所以召集眾人議事只不過為善後做準備而己。據屬下所知刺客也不僅是鄭虎臣一人他派出了一枚子必然會再埋伏上幾枚備用。況且此舉只能成功不能失敗!齷矬男人低聲回答。

    「依屬下之見還得給陳賊加把火。天師教那幾句流言作用雖然大卻無法亂聖人門下之心。屬下聽說文賊有個弟弟在荊湖為官大人不如不如……」文士的眼神閃爍著揣摩著主人的心思提出一個建議。

    文天祥的親弟弟早就投降了北元幾年輾轉為官職位己經做知府。如果能抓住這個把柄作些文章無疑給陳宜中的舉動又增加了許多正義色彩。

    「本官這就修書給伯顏請他給文賊之弟授一個大大的官職!」張姓珠寶商沉吟了片刻果斷地回答。緊接著他又追加了一句「恐怕信到得太晚耽誤了時機。不如這樣從明天起朱先生把朝廷即將重用文壁消息先在報紙上散出去然後讓劉先生帶著士子們口誅筆伐一番給陳宜中造造勢!」

    「漢國兄是大才這一棍夠文天祥暈上半天了!」小太監幸災樂禍地讚了一句。

    「朱先生不要親自出馬!」張姓珠寶商顯然對自己的屬下很回護低聲叮囑:「你只負責把這個消息透漏給吳宇林那傻瓜自詡正義敢言由他出面即便文賊的黨羽追查起來也追不到你頭上!」

    「謝大人關心!」朱漢國拱手稱謝。跟了張姓官員這麼久拿了這麼多好處對方卻絲毫不肯讓他冒險這份情誼讓他深覺感動。

    「你們都是國家之棟樑太子的膀臂!」張姓珠寶商拍了拍文人的肩膀愛護有加地說道。「眼下暫且隱忍待朝廷擊潰了叛黨這泉州城就由你等來鎮守。屆時可以盡展心中所學不必再被文賊那些古怪律法所約束!」回過頭來他又對樂清揚命令道:「你日後出宮時也要小心文賊對他的皇帝雖然忠心卻非一味忍讓之輩。若你被人盯上了……」

    「屬下屆時寧可拼著一死也不會辜負太子和大人的恩典!」樂清揚被說得心底毛陰著臉答道。

    良好!我大元勇士就該有這種氣魄!」珠寶商人點頭稱讚。又說了些今後的任務和注意事項命令幾個人分頭到二樓給高級客人安排的房間去賭博。那裡的夥計們受了人支使早己做好了手腳片刻之間樂清楊、朱漢國等人就大殺四方帶著大筆的紅利揚長而去珠寶商沒有去賭博自己一個人留在了雅間拿起樂清揚留下來的玉器逐一把玩。陳宜中出手很大方每一件玉器都是絕世珍品。燈光下羊脂玉散著淡淡紅光彷彿有一層血霧在玉杯中間流轉。

    「有這麼厚的財力不去頤養天年卻只想著弄權這老傢伙真該殺!」珠寶商人心中暗罵雖然此刻陳宜中的所作所為對他有益無害但在內心深處他依然對這樣的人很瞧不起「不能指望這個自以為是志大才疏的老傢伙。在我眼中他都是個貪權戀位的草包在文天祥眼裡他估計更是不值得分心對付的笨蛋。」燈光下珠寶商人的眼睛漸漸紅了起來如同一隻孤狼突然現了自己的獵物。

    「如果在陳宜中動手時再有一批刺客出手誰能清楚他們是不是陳宜中派的?如果如果屆時讓警備軍陷入混亂再讓小笨蛋皇帝難分敵我是不是更妙一些呢?伯顏的計策很妙如果有人再給他加一把勁兒……」

    玉杯中流轉的血霧越來越濃漸漸凝聚成團凝聚成一團深深的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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