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六卷 爭輝 第四章 初(五)
    自從破虜軍攻下第一個出海口後,與外界通商的事情就由杜規統一管理。他出身商賈,自知學問有限,所以著實對沿海各國情況下了番功夫去瞭解。據杜規所知,此刻巡城官魏定國口中的高麗,乃是大宋東邊的一個小國,北元的藩屬之一。雖然國號為高麗,但與被唐所滅的古高句麗國沒半點關聯。相反,卻與邊陲小國新羅有不解之緣。史載,「唐衰,新羅戰亂,弓裔自立稱王,國號摩寰。後其將王建殺之,建高麗,定都松城。」

    高麗建國後,一直趁著中原戰亂的機會擴張疆土,貪得無厭地將國境推進鴨綠江邊,結果惹惱了剛剛崛起的蒙古。窩闊台汗派大將撒禮塔來攻,高麗人望風而降。撒禮塔撤兵回國,高麗王降而復叛。反覆數次後,高麗徹底變成了蒙古的屬國。並且積極幫助蒙古人打造戰船,訓練水師,從受害者搖身一變,變成了蒙古人南下攻宋的得力鷹犬。而蒙古大汗也知道不時地賞賜這頭惡犬塊骨頭以獎勵其忠心。不但派兵幫高麗王鎮壓國內叛亂,還先後把耽羅(濟州島)、西京(平壤)等地賞賜給了他。(酒徒註:從歷史變遷看,現在的韓國領土,應該繼承於新羅,向北最多到平壤。如今他們把中國東北算做韓國的一部分,這個算法非常無恥。)

    在杜規的印象中,大宋與高麗的貿易量很小,並且多以民間交易形式進行。雖然從福州、泉州兩大商港去高麗的路途不遠,沿途海況也算平靜,但大部分海商都不願意與高麗人來往。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一方面是由於高麗王懼怕蒙古,不允許國內商人與大宋海商進行大規模貿易,更深層原因是,高麗貨質量實在太差。那些高麗人出售的物品表面看上去光鮮實足,用起來卻沒幾天便損壞了。在福建未曾大規模生產民用刀具的時候,還有高麗商人假冒日本刀具來港交易。待到福建、泉州等地大規模水力作坊出現後,高麗人的假冒偽劣產品便再也沒有了銷路。每次隨船而來的,不過是些麻布、藥材等物,實在賣不上什麼價錢。

    「來一大批海商,還要求見丞相大人,他們想做什麼?」杜規有些懷疑這伙海商的來歷。沒有商業利益為驅使,這批海商的來歷只有一種可能,他們是高麗的官員,而不是商家,至少,他們的到來是奉了某種特殊使命。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間,馬車已經走到了大都督行轅外。杜規跳出車廂,剛要向行轅內邁步,看見參謀長曾寰匆匆自裡邊跑了出來。

    「杜大人回來了,快些進去吧。文大人有事情安排給你呢!」看見杜規,曾寰的腳步緩了緩,低聲說道。

    「馬上去,是什麼要緊事麼?」杜規見曾寰的臉色不太好看,驚異地問。

    「來了伙高麗人,自稱是高麗王的使節,很囂張。丞相下令趕他們出去,他們又賴在驛館不走。很麻煩……」曾寰搖頭說道,臉上的表情充滿鄙夷。

    「趕他們出去?」杜規更加覺得奇怪了。與文天祥相處三年多來,他很少看到對方發這麼大的火。即便是在黎貴達投降,福建西部被達春血洗時,丞相大人待人也保持著應有的禮貌。這伙高麗人到底說了什麼,惹起的風波這麼大?

    帶著一肚子疑問,杜規走到文天祥常辦公的內堂。只見比自己早回來一步的侍衛長完顏靖遠、福建安撫使陳龍復,還有監察院長劉子俊等人都在,每個人臉色都青黝黝的,彷彿和人剛剛生過一場惡氣。

    「報告丞相,杜大人回來了!」遠遠地看見杜規的身影,完顏靖遠大聲稟報道。

    「趕快進來,子矩,我們正在等你。冗官的事情安排得怎樣,還算順利麼?」文天祥聽見杜規的名字,放下手中事務,關切地問。

    「還好,大家都是知書達理的人,雖然不開心,也都接受了丞相的安排!」杜規簡明扼要地將勸說眾人前往邵武的過程說了一遍,根本沒提起葉旭等人當時如何刁難自己的事。

    聽杜規說完,文天祥滿意地點點頭,吩咐道。「肯去就好,他們讀書多,若肯用心思,學東西也應該比別人快!這件事先放一放,眼下有更麻煩的事情安排你去做!」他對杜規如此處理冗官安置問題很讚賞,在他眼裡,杜規是個難得的幹才。雖然讀書不多,但心胸氣度和處理事情能力,都遠在這個時代一些所謂的「名士」之上。

    「但憑丞相吩咐!」杜規不知不覺間挺了挺胸,大聲道。能被丞相如此賞識,他心內覺得甚為得意。看了看劉子俊等人的神色,又趕緊低聲補充了一句,「卑職願盡力而為,定不負丞相和諸位大人所望!」

    「沒有那麼嚴重,好了,大家都笑一笑,犯不著跟那些人生氣!」文天祥先安撫了一下眾人情緒,然後對杜規介紹道:「來了伙高麗商人,卻自稱為高麗國的使節。拿著些不值錢的東西卻想換咱們的大船,並且提出要求,要咱們限制船隻進出港口,不准到高麗附近海面貿易。我一生氣,就下令把他們趕到了大街上。後來與大夥一核計,覺得這背後有文章。所以才需要子矩出馬,摸一摸他們的底細!」

    「丞相莫非以為他們有恃無恐?」杜規小肉眼一瞇縫,立刻想到了事情的關鍵。

    「對,剛才陳大人分析,高麗人作為別人的鷹犬,主人還沒發話,卻自己撲過來做勢欲撲,這番舉動實在過於蹊蹺……」劉子俊點了點頭,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和眾人的分析說於杜規知曉。

    來的高麗主使名字叫宋桐,副使名字叫王全。據他們自己說是奉了高麗王的命令前來堪合貿易。想與大宋約為兄弟之國,但希望大宋每年贈給給他們白銀五萬兩做友好費。同時,希望用一批劣質漆器,換一艘新式海船。

    當然,他們不好意思說交易,而是說海船用做給高麗王的回禮。

    「商不像商,官不像官,實在蹊蹺!」劉子俊疑惑地說道,「子矩和這些外邦打交道多,過去看看,應當知道他們確切身份!」

    「並且如果他們欲要挾我等,派使節來便是?何必遮遮掩掩,打著商人的旗號前來!」陳子敬在一旁跟著補充,剛剛接替了劉子俊的敵情收集工作,他幹得非常盡職。但情報部門的精力主要集中於北元,對海外各國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實在瞭解不多。

    「我聽說高麗王王愖最近娶了忽必烈的女兒,為了表示忠心,把名字改成了王炬。他們敢如此囂張,估計和在北元面前得勢有關。」杜規想了想,快速給出了關於高麗國的最新傳聞。北元在高麗施行羈縻政策,任命高麗王為大元忠烈王,替大元管理高麗。同時,還任命了幾個達魯花赤在高麗駐守。市井傳言,在沒娶到北元公主前,高麗國王見到北元的達魯花赤都得趕上前施跪拜禮。娶了北元公主後,自覺腰桿子硬了,已經敢與元將並肩而坐。

    這種在宋人眼裡覺得是恥辱的事情,吃頓牛肉就能吹噓三年的高麗人卻覺得甚為光榮。雖然眼前平安是做了女婿換來的,可畢竟與強者搭上了關係。(酒徒註:高麗缺牛,所以牛肉只有上層社會可以食用。直到現在牛肉價格依然昂貴)

    「所以,我認為這事可以從兩個角度看,一種可能,高麗狗仗人勢,想藉著北元撐腰從我大宋撈取好處。另外一種可能,就是高麗王試圖與大宋建立聯繫,以便將來有機會對抗北元。」介紹完了高麗形勢,杜規總結道。

    「你先晾他們幾天,等他們等得著急了,再與他們交流一下。那些人帶了批貨物來,自稱為世間品質第一。你也看看,值得不值與他們做別的交易。海船是絕對不能給的,等價貨物可以考慮。你與他們小心周旋,順便打聽一下,蒙古駐高麗軍的最近得情報!」將杜規的分析綜合在一起想了想,文天祥命令。

    杜規領命而去,屋子內的氣氛很快又恢復凝重。劉子俊、陳子敬、陳龍復等人的目光,陸續落到了參謀們剛剛擺好的沿海地圖上。

    高麗人不但是仗著北元的勢力妄生事端,他們敢找上門來出言要挾,手中除了北元這支力量外,應該還有其他憑借。

    文天祥皺著眉頭,臉色慢慢開始變得冰冷。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聽見高麗二字,就壓不住心頭怒火。好像有一股濃濃地恨意埋藏在心中,左右著他的思考,讓他無法靜下心來,對高麗人的真實目的做出判斷。

    「即便高麗人真的打算助紂為虐,恐怕也力有不逮。咱們離高麗有數日海程,他欲跨海來攻,未必過得了水師這一關!」想了一會,陳龍復低聲道。「咱破虜軍如今對北元最大的優勢就在海上,高麗為北元的附屬國,水師力量應該比北元還差。如果他真的想趁著元、宋交戰之機撈好處,也應該想想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實力。」

    「不怕他沒有實力,怕的是他自己認不清自己的斤兩。進攻福建,高麗力有不逮。但如果他出兵騷擾北方海上商路,咱們卻防不勝防!高麗認雖然是蒙古人的奴才,但一向表現比蒙古人還壞!」劉子俊搖搖頭,憂心忡忡地說道。

    高麗人仰慕漢文化,所以多能說得漢語。憑借這種本事,他們在北元軍中一向很吃得開。蒙古人四處燒殺搶掠,高麗人就作為他們的「通譯」,或者傳聲筒,四下大撈好處。

    一股怒火再次湧上文天祥心頭,無盡的殺意從記憶深處傳來,毒蛇般撕咬著他的內臟。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對高麗人成見如此之深。這份恨意不是來自現實,而是來自文忠的記憶。

    在文忠的記憶裡,正是這個號稱高麗的民族,跟在日本人身後殺進了中國。從東北三省到江南,到處都可以看到他們罪惡的身影。憑著流利的漢語和對華夏民族習慣的熟悉,他們壞事做盡。以至於華夏百姓中流傳這樣一句話,「殺人的日本鬼子,剝皮的高麗棒子!」

    日本鬼子喜愛濫殺無辜,但日本鬼子不熟悉中國,很多時候找不到百姓藏身地點。而高麗人在自己國家滅亡後於中國生活過多年,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憑此,他們充當日本人的眼線,打手,做壞事的手段有時比日本人還凶殘。

    兩份不同的怒火重合在一處,使得文天祥很快做出了決定。輕輕敲了敲地圖,他低聲道:「不管他們有什麼打算,有備無患為妙。先讓水師到福州戒備,讓方家也準備一下,等曾寰回來,讓他帶著參謀們擬一份作戰計劃。適當時,水師得護著商隊去一趟高麗,看看這些人有什麼叫囂的資本!」

    東方海面,早晚要清理一下。無論是為了打擊北元,還是為了自身發展。

    陳龍復等人楞了楞,顯然沒想到文天祥這麼快就做出了準備出兵的決定。眾人互相以目光交流,都覺得現在並不是四下樹敵的好時候。

    臨時約法剛剛通過,大都督府也剛剛正式建立了自己號令天下的權威。大宋內部,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理順,這個時候貿然跨海東征,會給內外敵手留下無數可乘之機。

    「丞相,末將覺得此事還需慎重!」沉默了片刻,劉子俊上前勸道。他今天給大都督府帶來了一疊非常重要的情報。據監察院在安插的細作反饋,因為削減冗官的動作過於猛烈和地方權力安排過於向破虜軍內部傾斜,導致了很多人的不滿。一些有心之士已經暗自聯絡,發誓要用一切辦法為大宋皇帝奪回權柄。還有幾個表面對大都府政策甚為溫和的重量級人物,也打算採用「非常」行動,以當年大宋對付權相的辦法,「為國除奸」。

    雖然這兩伙人目前都沒將意向付諸實施,但牽連人之多,涉及層面之廣,遠遠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曾經發生的權力爭鬥。

    這是導致大伙心情沉重的另一個原因。

    如今的大宋,就像久病初癒後的一個人,隨時還有可能再倒下去。雖然最近丞相府成功整合了各方力量,雖然在軍隊與丞相府官員的聯手壓制下,大伙通過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約法。但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

    《臨時約法》不是終極目標,它只一條契約,一種最大限度整合各方力量的契約。約法大會也不是開過後就一勞永逸的錦囊妙計,大宋面臨的一切矛盾不是憑著一次或者幾次大會就可以完滿解決的,它只是一個手段,一個有助於大宋走出困局的手段。

    沒有一處是可一勞永逸的事,對比約法大會召開前,大都督府只是得到了名義上的抗元主導權。除此之外,面臨的其他問題非但沒減少,而且隨著力量整合的過程逐漸增多。

    短時間內,大都督府需要保證北方的乃顏能與忽必烈抗衡下去,讓北元主力無法大舉南下;大都督府需要解決困擾著福建和兩廣的糧食問題,保證百姓和軍隊的需求;大都督府需要賺錢,需要扶植新興產業,為自己培養者;大都督府還要睜大眼睛,防止有人藉著皇家的名義篡奪權力,煽動內亂……,所有這些歸結於一句話,大都督府需要在最短時間內,保證在不得不與北元傾國之力決戰那一刻,積蓄起足夠的力量。

    一切才剛剛開始起步,高麗人偏偏在這個時候前來下絆子。這朝來寒雨晚來風,大都督府能挺過去麼?

    文天祥看了看劉子俊,再看看擺在案頭上那一摞絕密報告,臉上明顯出現了幾分猶豫。

    比高麗人橫插一腳更讓人頭疼的就是來自大宋內部的矛盾。送冗官們去邵武學習、實踐的舉措是必須的。這條策略的成敗,不但關係著大都督府能否順利整合原來屬於行朝的力量,還關係者將來收復部分失地後,如何讓各地讀書人,數萬名進士和數十萬名儒生更好地為新政所用。

    這些書生雖然迂腐,雖然學無所用。但是他們受到的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教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華夏千年文明要通過他們的手來傳承。如果能順利解決好這個問題,新政的推廣將無往不利,解決不好這個問題,縱使在軍隊的威力下,新政強行得到推廣。恐怕華夏文明也要面臨一次大的斷裂,這條裂痕,不知道後世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去修補。

    送他們去邵武書院學習也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要花時間讓他們認識到,時代已經變了。已經不是孔夫人做論語那個年代。外族的壓力和內部的矛盾,需要儒學和儒學的傳承者去適應,去改變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抱殘守缺。

    如果從第一步開始,就有人已經試圖以暴力來反抗的話。接下來的融合工作,還有希望麼?

    難道同樣是為了國家興盛,只要政見不同,就非得流血千里麼?

    難道重新獲得一次生存機會的大宋,依然要重複歷代王朝那種,對外仁慈,對內殘忍的「仁政」麼?

    文天祥心裡沒有答案。

    「要不,再給他們一次機會?無論對高麗,還是幾位大人,畢竟他們還沒有進一步行動,罪責還未明顯!」陳龍復猶豫著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對劉子俊提出過的,立刻採取非常手段,將所有問題消滅在萌芽狀態的看法,他有些與心不忍。

    說完,他謹慎地看看文天祥的臉,唯恐聽見一個不字。

    他沒聽見文天祥的回答,只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很沉重,沉重得令人覺得透不過氣來。

    歎息過後,文天祥如老僧入定,臉上一切喜怒哀樂皆歸於虛無。

    文忠的經驗裡,有一個快刀斬亂麻的方案。但是,文天祥下不了決心採用。他知道,自己沒有文忠維護信仰時那種絕決。

    對自己人,他下不去手。

    那些曾經與行朝共存亡的人,不是叛逆,也不是軟骨頭,他們的人格遠比見風使舵者高尚。但他們的固執程度,和給新政帶來的阻力,也遠遠超過一般庸庸碌碌者。

    和他們一樣固執者,全天下恐怕不止百萬。大都督府難道一路砍過去,直到最後一個敢說實話的人倒下麼?

    如果不,大宋該怎樣做?

    同樣,在大宋復興過程中,還會遇到無數個高麗這樣見風使舵的周邊小國。在夾縫中生存的本能,注定他們在某個時候會借北元之威,成為大宋復興的阻礙。

    這些事情,大宋該怎樣處理?

    沒有固定答案,沒有一個可以採用後將一切矛盾都解決的辦法。聖人之言不能,臨時約法同樣也不能。

    一切剛剛開始,在黑暗中摸索的時候總是最迷茫,也最艱難。

    屋子裡的呼吸聲漸漸粗重,文天祥、陳龍復、劉子俊思考著,思考著,在黑暗中尋找那一線可能的微光。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侍衛長完顏靖遠受不了屋子內的壓抑氣氛,藉機跑了出去。片刻,他扶著一個渾身上下被汗水濕透的保鏢,跌跌撞撞跑了回來。

    「南洋戰亂,葛郎國攻擊我靠港商船隊,截斷海路。焚我糧船二艘,殺水手六十餘人!」保鏢從懷裡掏出一個染血的白絹,高舉到文天祥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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