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五卷 福建 第二章 破局(四)
    箭尖上反射的寒光與六十步外的蒙古武士的咽喉連成一條直線,鬆手,蒙古百夫長應弦而倒。

    收弓,提刀,縱馬,三個動作一氣呵成,陳吊眼帶著親衛衝了出去。斷寇刃在陽光下閃成一團藍影,沸湯潑雪般,將元軍隊列闖出一條口子。千餘名破虜軍騎兵順著這條口子殺了進來,一瞬間,把擋在面前的元軍切成了兩段。

    三個北元低級軍官試圖阻擋破虜軍的攻勢,策馬迎向了陳吊眼。剛一照面,就被陳吊眼的護衛用手弩射翻了一個。另兩個不顧同伴死活,一左一右包抄了過來,陳吊眼打馬迎上,伸刀撥開對手的傾力一擊,斷寇刃順勢一帶,從對手前胸口處拖了過去。緊接著,刀身斜挑,大叫了一聲:「開!」

    已經刺到他胸前的長矛被磕歪,斜刺向了空中。二馬錯蹬而過,陳吊眼擰身,手臂回掃,斷寇刃夾著風,掃過了對手的後頸。

    元將的首級飛上了半空中,穿著下千戶號衣的身體依然被戰馬帶出了十幾步,才晃了晃,落到了地上。手足不住抽搐著,在血泊裡來回蠕動。

    陳吊眼卻頭也不回,掄著雪亮的鋼刀,向敵軍最密集處衝去。從大食高價購買來的戰馬速度快得就像風,配合著陳吊眼狠辣的殺招,所過之處,把新附軍士卒向野草一樣吹倒。北元將士不敢單獨與他放對,看見他的戰旗,立刻向兩側避開去。

    破虜軍騎兵從敵軍避開的縫隙中滲入,將元軍已經破碎的陣型切得更碎。跟在後邊的步兵列隊殺上,盾牌、長刀和弩箭互相配合,推著敵軍不住後退。

    片刻間,張弘正佈置下的第一道防線被破虜軍衝破。打了多年仗,見慣了士兵生死的張弘正當機力斷,放棄第一壘兵士任陳吊眼屠戮,把大批弓箭手調到第二壘上。

    陳吊眼穩固住陣腳,立即向第二道防線發動了攻勢。

    他麾下的騎兵多出身於綠林。打起仗來素來悍不畏死,特別是打順風仗的時候,全身的血彷彿都被喊殺聲點燃了般,對發生在身邊的傷亡視而不見,只顧舉著刀向前猛衝。

    一百五十步的有效打擊距離,新附軍士兵只來得及發出兩次齊射。騎兵已經衝到了第二壘前。

    「舉槍,結槍陣!」下萬戶張玨大聲命令道,掌旗官高高挑起暗紅色令旗,鼓手見到旗幟,拚力擂響了戰鼓。

    四下裡,鼓聲如雷。

    弓箭手收起角弓,潮水般向後退去。把隊伍後的三千長矛兵露了出來。長矛兵半蹲於地,雙手握住長余長的白臘桿,以粗的一端支地,裝著鐵製矛頭的細端,斜斜地指向前方。

    騎兵收勢不及,重重地撞了上去。

    「彭!」地一聲,大地都跟著晃了晃。當先幾個破虜軍騎兵連人帶馬被刺成了蜂窩,血像泉水一樣噴起來,迎著朝陽噴起老高。

    第二波的騎兵卻不肯拉韁繩側轉馬頭,從槍陣前橫著跑過,賭一賭敵軍的弓箭無法射透自己身上的鎖甲,而是用力夾了夾馬腹部,踏著同伴的血跡撞了過去。

    白臘桿折斷,戰馬和馬背上的騎兵山一樣砸下來,砸到了槍兵的身體上。二人一馬在地上滾出十幾步,待在摩擦力的作用下停止滾動時,已經碎作一堆血肉,難分彼此。

    又有騎兵順著缺口處撞入,刀砍馬踏,擊倒三、四個新附軍長槍手,然後掉下馬來,與對手同歸與盡。

    第三波騎兵轉瞬殺致,馬蹄踏著戰友的撞開的缺口衝了進去。

    身上只配備了一層紙甲的新附軍槍兵哪裡見過這種亡命打法,心寒膽落,幾個士兵大叫一聲,沒等對方戰馬衝到自己面前,主動放下長槍,轉身跑了開去。

    順利闖陣的破虜軍騎兵偏轉馬頭,斜著衝擊新附軍長槍兵。缺口一旦打開,刺蝟般的槍陣立刻失去了作用。一排排白臘桿掉落在地上,同時掉落的,還有新附軍士兵的胳膊和手指。

    陳吊眼提著刀,衝進了新附軍弓箭手當中。剛才在戰馬與敵陣相撞的剎那,他憑借過人的騎術高高的躍了起來。依靠專門為軍官配備的鎧甲保住了他自己的命,但坐騎卻被殺死在兩軍陣前。羞辱的感覺讓他瘋狂,下手更加狠辣,凡擋在他面前者,無論轉身逃走還是挺身迎戰,無一不被他剁成了兩段。他麾下的親兵則奮不顧身地追趕過來,替他接住來自側面和背後的襲擊。

    「擋我者,死!死,去死!」陳吊眼瘋子般喊著,手下沒有一合之將。他身材本來就遠比普通人魁偉,此刻鎧甲和護面上都染滿了血,看上去更像殺神轉世。手中只有角弓和短刀的弓箭手們被他殺得魂飛魄散,抱著腦袋,像被獵的傻狍子一樣沒目標的亂竄。

    這一逃,新附軍的陣型更亂,連奉命上前迎敵的長刀手都被自己人衝亂了隊形。得了便宜的陳部士卒迅速穩住陣腳,在低級軍官的帶領下分組攻擊,把勝局穩穩地鎖定在自己手裡。

    兩柱香,張弘正的第二壘又破。惱羞成怒的他親自帶著衛隊衝上來斷後,才勉強擋住了陳吊眼,沒讓自己一方的隊伍完全潰散。

    陳吊眼緩了口氣,立刻整頓兵馬,猛攻元軍的第三壘。負責第三道防線的呂師夔吸取前兩道防線的經驗和教訓,把第三道防線的正面厚度增加了一倍,更多的長槍手和弓箭手被他調了過來。並且在長槍手和弓箭手的隊列之間,塞進了四排朴刀手做為緩衝。誰料到陳吊眼吃一次虧學一次乖,第三次衝鋒不以騎兵為主角,而是以盾牌手為前隊,弓箭手為核心,緩緩壓了上來。

    在盾牌手擋住了新附軍那不是很有準頭,也不是很有力度的攢射後,破虜軍的弩手立刻發威,成排的弩箭風一樣掃了過來。將沒有大面積護具的長槍手成批的射倒。

    呂師夔發覺事態不妙,趕緊發出信號命長槍手後退。但長槍手身後,習慣了密集陣型迎敵的朴刀手卻沒練習過這種穿插配合,長槍手一退,立刻朴刀手的陣型立刻出現混亂。對面的陳吊眼見狀,令旗一揮,命盾牌手讓出缺口。幾百匹等待多時的戰馬,撒著歡從後陣中衝了出來,冒著箭雨,踏入了新附軍當中。

    陳吊眼這次沒有隨隊衝鋒,而是站在中軍,負責協調指揮全局。但充當騎兵矛尖的武將比陳吊眼更加凶悍,乘在一匹胖胖的蒙古馬上,手中提著的居然是一隻四尺多長,沒怎麼開刃的鐵鑭。這種重量在四十斤以上的兵器很少有人能掄得動,卻被那個大漢舞得向風車一般。新附軍士卒一旦被它砸上,連人兵器都會倒飛出去。

    喊殺聲震天,戰鼓聲猶如雷動。

    呂師夔站在帥旗下,身上的鎧甲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冷汗浸透。他突然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不該奉張弘范的號令,把陳吊眼和他的部曲放進來。

    眼前的破虜軍和記憶中宋軍的戰鬥力根本不能相比。無論士氣,還是低級軍官的能力,都遠遠超越了他知道的任何一支軍隊。自己麾下的新附軍和漢軍比之不如,甚至連探馬赤軍和元軍也無法與之相比。

    從今天和過去的幾次戰鬥上來看,陳吊眼依然沒脫離猛將範疇,勇則勇矣,用兵卻不是很靈活,打起仗來依然喜歡像馬賊頭一樣,身先士卒。這樣做,雖然可以最大程度上鼓舞士氣,但負面後果也很明顯,戰局一開始,士兵的調度,陣型變化,主帥立刻無法干涉。

    但破虜軍的低級軍官卻比任何一支軍隊的小校強得多。那些職位可能是牌子頭(十長)、百夫長的小校們,居然自己可以一邊作戰,一邊調整士兵的陣型與前進速度,甚至在主將落馬,或臨近的百人長戰死後,還能迅速地將附近的士兵聚攏在自己周圍。而那些士兵也像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兵般,遇到突發情況,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如何向附近最高級別的將領靠攏。

    指揮這樣一支軍隊,即使陳吊眼是個瘋子,也不會輕易把戰役輸掉。況且在陳吊眼陣前衝鋒時,破虜軍中明顯有人替代他,統籌全局。

    如果此刻陳吊眼部還在漳江以東,呂師夔可以保證,自己與張弘正可以憑借地形,再擋陳吊眼二十天。

    但奉了張弘范的命令,他和張弘正把陳吊眼放進來了,還要造成力不能敵的假象,且戰且走,把陳吊眼部引到永安附近,引到張弘范和達春佈置的包圍圈中。這樣,任務就太難了。

    首先,沒有江水的保護,呂師夔自己和張弘正的部曲,根本擋不住破虜軍。已經把佯敗打成了真敗,馬上就要向潰敗靠攏。

    其次,以眼前這支破虜軍的戰鬥力,即使進了包圍圈,呂師夔也沒把握自己能堵住包圍圈的出口。只要陳吊眼發覺上當,或者不再顧文天祥等人的性命,完全可以帶領人馬潰圍而出,想殺到哪裡就殺到哪裡。

    並且,這還是在陳吊眼救人心切,沒帶火炮隨行的情況下。

    如果在潮州一帶與李恆對峙的許夫人放棄城市,帶著火炮不顧一切趕來,結果會怎樣?呂師夔心頭一顫,忽然覺得前途一片黯然。

    「殺上去,殺上去,後退者力斬,後退者力斬!」張弘正聲嘶力竭的叫喊從不遠處傳來,牽動呂師夔的視線。定睛看去,第三道防線眼看又要不保了,剛緩過氣來的張弘正又帶著親兵去堵缺口。而退下來的新附軍士卒卻不願意掉頭再戰,任張弘正怎麼叫喊,甚至接連砍死了幾個潰卒,都穩定不住敗勢。

    「來人,擂鼓,把我的槍抬過來!」呂師夔咬著牙,惡狠狠地喊道。

    「是!」他的親兵楞了一下,已經有好些日子沒見到過主帥親自上陣了,大伙臉上登時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震驚。

    「楞什麼,抬槍來。如果敗了,破虜軍會放過大伙麼?你們殺了那麼多人,燒了那麼多村子!」呂師夔大喝道,縱身跳上了戰馬。

    幾個親兵如夢方醒,趕緊抬過呂大帥的鐵槍。

    呂師夔握槍在手,掂了掂,用槍尖指著破虜軍的方向大喊道:「弟兄們,跟我上啊。他們都是福建人,跟大伙不共戴天!」

    說罷,帶頭向手提鐵鑭的破虜軍將領衝去。

    這句話,比張弘正幾百句督戰的話都來得狠。呂師夔的親兵一邊貼身保護大帥安全,一邊扯著嗓子把話傳播開去,「弟兄們,殺啊,陳吊眼回來報仇來了。給福建人報仇來了!」

    正在互相推搡著後退的元軍士卒聽見喊聲,楞了楞,猛然像意識到什麼般,轉身跟在呂師夔身邊殺了回去。

    雙方戰士又混戰在一起。

    一名破虜軍士卒將與他放對的新附軍的兵器擊飛,上前欲抓俘虜。手無兵器的新附軍士卒居然不肯投降,彎腰揀了支斷箭,狂叫著撲了過來。

    破虜軍士兵側身,揮刀。新附軍士卒倒地,臨死前,將半截斷箭扔出,砸在破虜軍士兵的胸甲上。

    斷箭打在板甲上,濺起一串火花。破虜軍士卒楞了楞,不知道一向軟弱的新附軍士卒,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勇敢。

    戰勢開始膠著,呂師夔和張弘正帶著親兵,四處堵缺口。邊堵,邊將破虜軍會殺俘虜報仇的謠言傳播開去。

    已經現出敗像的元軍向突然得到強援般,士氣漸漸恢復。新附軍、漢軍、探馬赤軍,還有少量蒙古武士,互相配合著,逼得破虜軍戰士連連後退。

    「陳雙不行了,我還得上!」在後邊統籌全局的陳吊眼自言自語般說了一聲,將指揮旗和令箭向身邊一個矮個子武將懷中一丟,伸手去拉馬韁繩。

    「陳將軍,不可!丞相有令,營正以上軍官,不得親自接敵!」矮個子武將趕緊阻攔,大聲喊道。

    「得了吧,你哥哥曾寰都不曾攔過我。丞相若有此令,難道他會不早說!」陳吊眼翻身上馬,邊向前衝,邊說道:「曾兄弟,指揮權歸你。反正你是參謀統領,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說罷,雙腿一磕馬肚子,帶著近衛營親兵,飛也般向前竄去。

    「你!」被稱為曾兄弟的參謀統領臉一紅,咬了咬牙,高高地舉起了令旗。

    「轟隆隆!」破虜軍一側的戰鼓滾雷般響起,幾支預備隊聞聽鼓聲,同時殺了過去。

    局勢瞬間又是一轉,元軍戰了半日,人困馬乏。剛剛被害怕對方復仇的恐懼心裡刺激起來的士氣又迅速低落下去。任呂師夔與張弘正怎麼鼓舞,也鼓舞不起來。

    陳吊眼在人群中殺開一條血路,直奔呂師夔。

    在北元諸將中專司剿滅各地義軍的呂師夔很有勇名,一桿鐵槍曾經斷送了很多江湖好漢的性命。今天為了挽回殘局,他使出了渾身解術。一桿鐵槍使得如烏龍般,神出鬼沒。片刻間,已經將兩三個破虜軍騎兵打下了馬,跟在他身後的親兵也狐假虎威,不斷打罵著,向附近了破虜軍騎兵邀戰。

    呂師夔卻越戰越驚。不親自迎敵不知道,原來破虜軍的裝備和自己麾下士卒的裝備相差有這麼大。呂師夔親手用鐵槍將一個破虜軍小校刺下了馬,就在身邊親兵準備割下小校頭顱的時候,那個左胸中了一槍的小校從地上翻起來,在兩個士兵的保護下退入了人群。

    猴子甲,只有產自西域的極品鑌鐵猴子甲才有這種防護效果。但呂師夔知道,對方身上穿的不是。猴子甲雖然堅固,卻失於沉重,穿在甚至手臂伸展不便,根本不適合輕騎兵。而破虜軍騎兵身上穿的鎧甲卻像是傳說中的西域鎖子甲和大唐明光鎧的綜合體。特別是護腹和護胸的那幾塊,從光澤上看應該是極品鑌鐵(鋼)。可鑌鐵素來昂貴,就連蒙古人打造兵器,也只捨得在刀刃處用上一條,罕有人肯花這麼大價錢穿在身上?

    即便是普通鐵甲,在北元軍中,除了蒙古軍之外,無論漢軍還是探馬赤,也只給主將的親衛和百夫長以上將領穿,普通小兵只有皮甲護身。至於新附軍,有身紙甲擋擋流矢已經不錯,很多人連最基本的防護都沒有。

    這樣的裝備差別,難怪麾下的士兵士氣提不起來。設身處地替士兵們想想,當他們看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一擊,只給對手造成了點輕傷。而對手一刀下來,卻把自己的夥伴連人帶兵器砍成兩半時,內心的衝擊有多大。

    文天祥哪裡變出來的鑌鐵,即使有鑌鐵,他又哪裡來的時間,把如此多的鑌鐵打一塊塊打造成型?

    除了甲,還有戰馬。在呂師夔的記憶中,福建無一處是可產馬之地,非但福建,整個大宋自從顫淵之盟以來,就沒有過良馬可供騎乘。蒙古、西夏還有吐蕃諸部,相約不賣良馬給宋人,即便是通過茶馬貿易,也只提供拉車的劣騎。

    可陳吊眼哪裡來得這麼多戰馬?能組織起一支人數不少於兩千的騎兵來,並且坐騎都是三、四歲口的良駒?

    突然間,呂師夔感到心頭一陣惡寒,在刺出手中鐵槍時,本能地伏在了馬頸部。

    一縷風擦著他的後背飛了過去,把他身邊的一個護衛推翻在馬下。呂師夔抬頭,看到自己五十幾步外的地方,陳吊眼彎弓搭箭,冷冷地看著自己……

    剎那間,冷汗滿臉。呂師夔腳揣馬鐙,縱身飛了出去。胯下黃驃馬長嘶一聲,一個人立躍起,陳吊眼射過來的第二箭正中其頸,直沒至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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