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四卷 白夜 第三章 雲動 (三)
    一番話,聽在眾人耳中,猶如驚雷。

    大伙都跟北元交過手,知道雙方士兵體力之間的差別。破虜軍屢屢在作戰計劃漏洞百出得情況下,依然能取得勝利。手雷和火炮在其中起了至關重要得作用。特別是火炮對戰馬的殺傷力,幾乎可以用作剋星來形容。

    以往與元軍作戰,敵軍的騎兵會慢慢貼近弓箭射程,然後突然加速衝過來。兩百步左右的距離,箭法純熟的士兵,頂多發出四射。普通士兵三射都不及,就被騎兵衝到近前,任意屠戮。

    即使北元騎兵的攻勢被宋軍死士用長槍結陣所阻,他們的馳射技也會給宋軍造成極大打擊。看著成千上萬匹戰馬從陣前奔過,自己一方射出的羽箭全部落空而對方的毒箭卻如雨點般砸過來,一輪接著一輪。這種威壓不是人輕易可以承受,即使當年的江淮勁卒,經對方三次馳射,主將依然想不出辦法扭轉被動挨打的局面情況下,戰陣也會迅速崩潰。

    一旦戰陣崩潰,元軍騎兵就會連人帶馬一塊衝過來。兩條腿的步兵怎跑得過四條腿的戰馬,留給宋軍的,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兒。

    而火炮的出現,恰恰彌補了宋軍缺少騎兵的缺點。炮彈打得遠,射程基本上在兩里之外。發現敵軍集結的企圖,就可以集中炮火進行攔截射擊。北元的戰馬沒受過特別訓練,炮彈在空中的呼嘯和落地後的爆炸聲會給戰馬造成極大的驚嚇。戰馬受驚後,騎兵則無法組織有效衝鋒。交戰雙方的距離無法短時間被突破的話,破虜軍的弓箭手,就可以讓鋼弩發揮成倍的威力,給對方致命的殺傷。

    但是張弘范狡猾地選擇了雨季作戰,憑借一個軍人得本能,找到了破虜軍的軟肋。

    眾人的面色越來越陰沉,窗外雨急風大,彷彿整個江山都在風雨中飄搖。只有文天祥,臉上的表情依然波瀾不驚,彷彿早知道對方會這樣做,也彷彿心裡對整個戰局,早有了自己把握。

    「形勢沒張將軍說得那麼嚴重吧。雨大,咱們火炮和手雷效力受影響,蒙古人的戰馬和弓箭也受影響啊。他們的角弓在潮濕的天氣裡會變形,箭上的膠漆會受潮,羽毛會脫落。沒有弓箭,他們的戰鬥力也會大漸。況且這種天氣,補給也不容易運!」和大伙議論了一會兒,抬頭看看文天祥的笑臉,曾寰心裡慢慢恢復了鎮定。

    「可能比那還嚴重,張弘范士一代名將,沒有把握,他不會這麼快衝過來。北元一向不把百姓當人,奉行的是就糧與敵的戰術。所以,他的補給不成問題,除非運動作戰時,咱們把百姓一起遷移。至於弓箭受潮的問題,雙方不用或少用羽箭,剛好足了張弘范的願。蒙古軍和漢軍都以擅長近戰而聞名。那些北方人的體質,不是咱們所能比!」

    鄒洬小聲地提醒大伙謹慎,破虜軍雖然在大宋這邊,是訓練最好的軍隊。但士兵體質和北元士兵沒法比。南方士兵長期吃菜長大,大多數人身體矮,力氣小,先天素質不足。與蒙古人比起來,用文天祥的話說,是專職農夫和專職劫匪之間的差別。

    況且如今破虜軍裡邊,新兵佔了大多數。特別是陳吊眼的部隊加入後,表面上聲勢浩大了許多,但主抓訓練的鄒洬清楚,跟著陳吊眼加入破虜軍的那三萬餘人,如果嚴格按破虜軍的募兵標準,其中一半要被強行退役,參加到屯田、礦山管理和地方治安維持的隊伍中去。

    眾人又皆默然,打過仗的人才知道其中艱辛,勝負之間往往相差就在一線。「談笑靜胡沙」這種豪情萬丈的事情,只有在詩歌和夢裡才有。雙方之間實力對比,士氣高低,武器優劣,一分差距就是一分,粉飾也粉飾不來。只有戰前多算,才能減少失敗的幾率。用兵謹慎不是錯,好過臨陣無備,拿士兵的命去開玩笑。

    現在面臨的戰鬥與以往的戰鬥還有所不同,在自己家裡,不可能打誘敵深入的游擊戰。大部分地區,土地剛剛發到農民手裡。今年是第一次下種,雨季正是稻子瘋長的時節。如果放元軍進來,農田就會被破壞掉。失去了收穫的百姓,就會埋怨破虜軍連他們的收穫都保不住,就會失去對福建大都督府的信任。

    這樣一來,民心、士氣和士林間對破虜軍的風評都會受影響。

    況且,但但守住了福建還不夠,如果眼看著廣州有失而不傾力去就,對福建新政敵視的人就會在這上面大做文章。在一些讀死書的人眼裡,福建大都督府的形象,就會與北元朝廷等同。雖然他們對百姓完全是兩種態度。可數百年來,士大夫眼中,何曾有過國家和百姓。

    「好了,光怕沒有用,怕也必須打。皇上不能有閃失,福建也不能丟。否則,我們都得再去山中打游擊!」見議事廳的氣氛過於壓抑,文天祥笑著說道。他的內心深處,此刻也亂如團麻。但作為主帥,他必然在此時拿出無所畏懼的氣度來。

    「與其盡算劣勢,不如算算我們這邊優勢在哪裡,以自己之長,攻敵軍之短!」他微笑著,提醒大伙換一個角度思考。「沒有絕對的優勢,但可以用我之下駟,敵彼之下駟。長短互克之下,依然可獲勝算。咱破虜軍不是沒有火器就不能打仗的廢物!」

    大伙轟然而笑,眼前景色瞬間一亮,窗外的雨,彷彿也跟著稀疏了一點兒。清風吹過雨幕,露出厚厚的雲層來。

    火器是破虜軍的優勢所在,但破虜軍並非離開火器就沒法作戰的隊伍。況且天有不測風雲,今年雨季來得晚,雨勢也大,但是未必持續時間長。福建山多,憑借地勢層層阻擊,足夠拖延到天晴時刻。

    至於行朝那邊,大伙素來就看不上那些人。內心深處,很多人早已把行朝放棄掉。在他門眼中,沒有行朝的拖累,破虜軍反而能更輕鬆,在國家復興之路上走得更遠。

    說到破虜軍的優勢,議事廳內立刻熱鬧起來。大伙從百丈嶺開始,伴隨著破虜軍的壯大一天天成熟,自家的長處數落起來如數珍寶。

    鎧甲器械優良,並且有火器助威,是破虜軍的第一特長。

    本地作戰,地形熟悉,百姓心之所向,是第二優勢。

    士氣高,將帥齊心,士卒用命是第三優勢。

    而水師控制外海,可隨時給北元意想不到的打擊,是眼下,最容易利用起來的長處。

    慢慢地,參謀們的積極性都被調動了起來,有建議派奇兵呼應林琦,騷擾敵軍後路的。有建議放棄前線,誘敵深入然後圍殲敵軍一部的,還有建議把各路人馬靠攏,集中優勢兵力打擊斷敵軍一臂的,各種提法都具有一定可操作性。可誰也不能保證,其中一個必是良策。

    「所謂兵無定勢,水無常形。依我之見,與其在這山間拉開架勢跟張弘范拚命,倒不如向原來一樣,各打各的!」聽了一會,張唐大聲總結道。

    「你且說說怎麼個打法?」文天祥眼睛一亮,讚賞地問道。

    在沒有打下福建,建立穩定的根據地之前,破虜軍基本上是以游擊戰指導戰略。依靠移動,偷襲等手段打擊敵人,短時間內收到了奇效。

    這種戰術的前提條件是,敵軍對福建一帶的重視不夠。北元力量大部分被拖在西北。如今北元戰略重心南移,破虜軍也有了福建這塊根據地,在自己家裡打游擊,肯定是不合算的做法。

    但游擊戰的精華依然可以運用。在運動中消滅敵人,自己的動向不被敵軍左右,這些原則不能放棄。

    「咱們與其在這等著他來攻,不如主動出擊,以攻為守。咱們也修整大半年了,弟兄們需要出去練練手。這是其一」張唐頓了頓,很有把握的說道,「其二,張弘范攻,咱們守,被動挨打,防範得再嚴,早晚也會被他找到漏洞。與其讓他找咱們的漏洞,不如找到他的漏洞,狠狠來上一刀。戳痛了,他自然不得不分兵去救,那時候,就是咱們牽著他鼻子走,什麼時間決戰,在哪裡決戰,得聽咱們安排!」

    「有道理,張將軍以為,敵軍漏洞在哪?」文天祥笑著追問。破虜軍諸將中,張唐讀書最少,但思路也最開闊,每每在關鍵時刻,能幫大伙想到別人想不出來的點子。

    「可以說,處處都是漏洞。北元以傾國之力來攻,憑的是咱們只有招架的功夫,沒有反擊的力氣。但他的後方,卻是一個空殼。如今我們有強兵和海船在手,隨時派一支奇兵,掏他們的心窩子。去年索都在關鍵時刻,就吃了這個虧,他以為中間有潮州相隔,張世傑不會抄他的後路,沒想到張將軍從海上運兵過來,直接跳過了潮州!」張唐指點著地圖,興致勃勃地說道。

    文浦山一戰,張世傑把水師當陸勇使的戰法,給了他很大啟發。眼下北元軍力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力量押在福建和廣南東路周圍,第二部分精銳在遼東和西北提防蒙古部族的叛亂。第三部分,就是忽必烈的親信衛戍部隊,分佈在大都附近,拱衛京師安全。但北元只會掠奪,不善治政,國庫空虛,養不起更多的兵。所以在沿海諸路兵力空虛。如果這個時候,有一支軍隊在沿海任何一省登陸的話,整個戰局都會被攪得亂其八糟。留給忽必烈的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命令張弘范速戰速決,解決了南方戰場後,快速回軍平叛。要麼讓張弘范撤軍,先穩定了後路再去面對福建和廣南東路的問題。

    無論是哪個選擇,張弘范都失去了主動權。破虜軍是與江淮軍聯手防禦,還是結伴出擊,操作起來,都游刃有餘了。

    「依末將之見,我們可以找方家和蘇家幫忙,配合破虜軍水師,直搗臨安。那裡是大宋故都,只要我們把戰旗插到城頭上,就意味著大宋光復了舊都。範文虎不撤也得撤。東線壓力一解,憑咱破虜軍一家之力,也不懼他張弘范手下那十萬勁旅!」杜滸從地圖上抬起頭,大聲說道。

    桌案上,鋪的只是福建和廣東兩路地圖,沒有臨安的具體圖形。但是作為宋臣,大伙都知道臨安的位置在哪。

    幾十雙目光都集中到杜滸臉上,杜貴卿以幹練果決而聞名,大伙對他的狠辣素有耳聞。卻沒想到他果決到這種地步。

    一支偏師攻打臨安,去時容易,有巨艦大炮相助,如果天公做美的話,破城也不難。大宋朝治下,臨安是僅僅次於泉州的良港。海船可直接開到城外的碼頭上。蘇州洋入海口寬達百里,艦隊白天大搖大擺地開進去,兩岸的人都看不見。(酒徒註:宋元之交,杭州附近地形與現在大不相同,現在的很多陸地,當時都是在水下。那時是個大喇叭形海口。現在的狹窄處,當年寬也有四十餘里,北岸在金牛山,南岸卻在慈溪城!)

    問題是這支軍隊出去後,就變成了一支孤軍。糧、援、武器,都完全依靠海運。一旦被人切斷海上路線,數萬大軍,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在大伙的注視下,杜滸絲毫不覺得窘迫。協助曾寰等參謀人員展開布質地圖,在牆上找了個位置掛好,指點著臨安一帶地形說道,「此戰,貴在突然。取了臨安後,留少許兵力守城,向北元示威。大軍立刻北上,攻擊嘉興、華亭、昆山一帶,圍著海岸轉***。那裡是古來富庶,是北元的財賦重點之所。咱們砸了忽必烈的錢袋子,看他拿身麼收買拉攏天下豪傑。」

    「好辦法,貴卿且估算一下,要多少兵,幾成把握全身而退?」文天祥的情緒也被杜滸所感染,有些興奮地說道。

    與眾不同的是,他高興,不僅僅是為了眼前困局的打開,還為了張唐和杜滸兩人的成長。

    武將是打出來的,沒在戰場上試過,再厲害的名將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眼下破虜軍沒人能敵張弘范,但將來,不一定沒有。只要自己能創建一個培養名將的環境,一個讓英才自由發揮的制度。

    大宋開國時名將不少,後來也是英才輩出。可他們皆為制度所扼殺,導致現在無一人可當大任。

    想當年,自己與行朝分道,帶兵突入福建前。陳宜中丞相就出過兵進兩浙的主意。但是那時進兵兩浙的條件不具備,陳宜中的方案,也是讓大伙在陸地上,一步步推過去,與北元硬碰。與其說是戰略反擊,不如說是為了挽回他指揮不當,丟失兩浙的顏面而強出的下策。

    這次杜滸嘴裡說出來的建議,卻具備先前無法比擬的可行性。可謂是一子點下,整個江南戰局皆活!

    大伙正在正評估著這條建議的可行性時,聽杜滸答道:「兵要精,而不求多。一萬五千到兩萬足矣。沿途各地,只攻不守。以打擊北元各地官員,劫掠府庫為主。破虜軍水師可以確保大軍後退無憂,再加上方家艦隊和各地鹽幫的配合,全身而退的可能,應該在六成以上!」

    「嗯!」文天祥點點頭,基本認可了這條策略。

    「丞相,我願意率部兩浙一行!」張唐跳出來,主動請纓。

    「也好,這有勞你和貴卿一行!」文天祥大步走回帥案,抓起令箭,交到了張唐和杜滸直手,「一路小心,著參謀部給你們制訂詳細計劃,謀定而後動!」

    「是!」張唐和杜滸欣然領命,齊聲回答。

    「曾參謀,組織參謀部相關人等,立刻去為張將軍籌劃細節。做好物資供應準備,所需錢糧武器,一切從優!」文天祥從帥案前拿起第二支令箭,交到了曾寰之手。

    沒有名將的情況下,只能最大地發揮制度的優勢和眾人的智慧了。另一個世界的歷史中,張弘范終結了大宋。文天祥不相信,憑借多出來的記憶,和後世軍隊的統籌規劃方法,破虜軍贏不了這一仗。

    「是!」參謀們齊聲答應,在曾寰的調度下開始忙碌。餘下的將領們商量了一下分兵防守,和如何給朝廷人馬提供支援的問題,各自領命散去。不一會兒,議事廳內就空蕩蕩的,直剩下了文天祥和鄒洬兩位統帥。

    當年,無兵武將,二人齊心協力,籌建了福建大都督幕,開府南劍州。帶領十萬豪傑入贛,生死與共。

    如今,又到了危急關頭,二人四目相對,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期待,還有隔閡。

    「丞相大人!」鄒洬拱了拱手,想說點兒什麼。最後卻變成了一聲歎息,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鳳叔!」文天祥苦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鄒洬的肩膀。事隔多年,這條肩膀依然堅實如昨,卻因為擔負了太多不該擔負的東西,所以,無法再放上應有的重擔。

    「丞相小心些,張弘范用兵狡詐,不一定就如我等所料!」鄒洬猶豫了一下,最終,說了如是一句。

    「鳳叔,你我在如何對待行朝上,意見有些相左。但我希望,你依然暢所欲言,不要為此而失去主見。我更欣賞的是,那個能作為諍友和良朋的鄒鳳叔,而不是現在這般模樣!」文天祥笑了笑,感慨地說道。

    高處不勝寒。

    「丞相!」鄒洬感動地叫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表白自己,好半天才按耐中心中翻騰的情緒,壓低了聲音提醒道:「瑞兄,前方情報很詳細,但我們的老仇人李恆,自從過了黃河,就沒露過面!」

    「李恆!」文天祥心裡猛然警覺,幾步走到地圖前,計算各路人馬的方位。張弘范、呂師範文虎,阿里不哥,幾個蒙、漢、新附軍副元帥都在,惟獨李恆的戰旗不見蹤影。這個在江西把文天祥打得大敗的西夏奴,又像幽靈一樣躲了起來,時刻準備發出致命的一擊。

    他,到底藏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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