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四卷 白夜 風起 (四)
    黃昏十分,一道煙塵向醴陵席捲而來。

    淒涼的號角聲立刻在港城中響起,士兵們慌亂地拿起武器,奔上城頭。眼睛盯著越來越近的騎兵,手心處慢慢冒出冷汗。

    新附軍千戶劉協膽戰心驚地伏在城垛後,兩條腿抽風一樣哆嗦。受到他的影響,臨近的親兵都臉色蒼白,腦門上的油汗串珠一樣滾落。

    還沒等開打,士氣已經潰了。

    這倒不完全怪劉協等人窩囊,荊湖南路諸地此時已經是北元內腹,各地新附軍在北元刻意打壓下,早已喪失了最基本的戰鬥力。

    南下之後,江南各地新附軍的去留一直是朝廷頭疼的問題。有人提議將他們就地解散,任那些將士流落民間。但是呼圖特穆爾等人擔心這些新附軍心懷大宋,在民間策劃起義。而留著他們,眼下朝廷南北兩線作戰,實在拿不出那麼多的軍械和薪餉來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傢伙。所以江南各地新附軍,除了範文虎、呂師夔等位高權重的將領所屬外,基本都處於自生自滅狀態。不但兵額不足,器械破損嚴重,連軍餉也接連數年沒有發過。若是跟著達春在前線還好,還可以隨意把一地百姓安上「通匪」罪名屠戮,然後把財產來補充軍需。在荊湖兩路,百姓已經接受大元統治好幾年了,家底早被蒙古貴族和各地收稅官掏乾淨了。即使把他們敲骨吸髓,也拔不出幾兩油來。況且士卒們都是本鄉本土之人,無故殺戮自己的親族,也下不去那個手。(酒徒註:史實,北元兵馬基本上都沒有軍餉,全憑掠奪。直到崖山之後,天下無地方可掠,才著手解決軍餉問題)

    煙塵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突然,敵樓上的士兵發出了一聲歡呼「是我們的人,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們打著羊毛大纛,羊毛大纛!」

    所有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有人乾脆趴倒了土牆上直接開喘。正午的時候,大伙就得到了落虎嶺方向有強盜打劫朝廷官員的消息,每個士兵都為自己的命運而擔憂。有心去救,卻怕救人不成,把自己也捎帶進去。不去救吧,被截殺的據說是達春的掌上明珠,一旦有失,江西省右丞大人怪罪下來,醴陵守將的腦袋恐怕保不住。

    幾個新附軍將領商議了半天,最後決定,派劉協的外甥周養浩帶領五百人,象徵性的去救援一下。臨行前,劉協拉著外甥的手不住叮囑,到達目的地後,要隨機應變,立功的事情要讓萍鄉的守將袁貴來做。自己麾下這點兒家底,要平平安安帶回來,醴陵內要運往前線的器械糧草堆積如山,一旦丟了這些物資,比丟了達春的女兒還要命。

    「開門,我是保力格,我家小姐遇截!」馬背上,渾身是血的騎士大聲地喊道。他的頭盔已經被砍掉了一半,鋼甲上橫七豎八劃滿了刀痕,一條大腿濕漉漉的,血一滴滴地順著馬鐙流向地面。

    「是個蒙古人,達春大人的護衛!」士兵們驚慌失措地喊著。城下的士兵大概在四百人左右,一個個臉上煙熏火燎,身上盔斜甲外,一看,就知道剛剛打了敗仗逃了出來。

    新附軍千戶劉協整了整破了好幾個洞的征衣,從城樓上俯下身,探出了半個腦袋:「是保力格將軍啊?在下是劉協,奉皇命鎮守此地,路上怎麼樣了。你怎麼這般狼狽?」

    「悍匪打劫,老子不小心著了道,大小姐受傷了。劉將軍軍,請趕快打開城門,讓我們進去避難。敵軍馬上追過來了!」保力格操著不十分流利的漢語,焦躁地答道,說話時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疼得呲牙咧嘴。

    「保將軍,保將軍,不是末將囉嗦,此城囤積著張弘范大人的軍需,奉張大人將令,任何兵馬前來,都必須謹慎對待。你看,能不能繞城而過,賊寇追來,末將替你敵擋就是!」劉協涎著臉,小心翼翼地搪塞。他不十分相信城下將領的話,聽人說過,最近羅霄山中出現了一支打著破虜軍旗號的隊伍,驍勇善戰,領軍主將林琦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青人,一向以詭計多端著稱,連達春派來的蒙古將領都幾次在他手下吃了虧。一旦是他領兵前來詐城,自己和城中士卒面臨的麻煩就大了。

    「敵擋,老子擋不住的人,你能敵擋!」城下的聲音立刻變冷,帶著嘲弄的口氣罵道,「劉將軍還真把自己當將軍了,既然如此善戰,為什麼不早日入山剿匪。非得讓他們傷了我家小姐,才想起敵擋的話來。開門,否則耽誤了小姐的傷勢,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開門,開門,就會賣嘴的奴才!」

    「開門,開門,張弘范算個老幾!」城下的士兵大聲鼓噪起來,漢語、蒙古語,各色辱罵、嘲弄聲充耳不絕。

    城頭上,新附軍將士看著城下渾身是血的蒙古軍,又是懊惱,又是解氣。四下裡交頭接耳,議論到底是哪位高人,能把蒙古人傷得如此厲害。

    「大人啊,我有我的難處啊,張弘范將軍要是知道,肯定會殺了我!」劉協被罵得面紅耳赤,哭喪者臉,把責任向上邊推。

    「難處,什麼難處?難道張弘范能殺了你這個南人,我家主人就殺不得你這個南人麼。要不是你們新附軍將貪生怕死,縱容盜匪,我家小姐怎麼會受傷,我的弟兄怎麼會如此狼狽?劉將軍,我看你恐怕不是有難處,是與盜匪早有勾結,想捉了我家小姐去請功吧?好,好,我今天如你所願,就戰死在這城下。等我家主人知道了,看這醴陵城闔城百姓,如何跟他解釋!」保力格的戰馬在城下盤旋幾圈,揮揮手,帶著殘兵準備繞行。

    就在此時,正南方,又一道煙塵遙遙地捲了過來。後衛的騎兵吹響號角報信,保力格回頭看了看,拔出彎刀,發出一聲悲憤的呼喝。百十個衣甲破爛的蒙古騎兵揮起馬刀,吶喊著衝了過去。

    喊殺聲在遠處響起,慢慢歸於平靜。煙塵繼續向東而來,衝上去的士兵無人能回。

    保力格一揮手,又一隊騎兵返身去攔截追兵,喊殺聲越來越近。城頭上,劉協看見蒙古武士與對方的卷在一處。寡不敵眾,紛紛落馬。

    城下,所有士兵都鼓噪起來,有人甚至彎弓搭箭,向城頭射去。

    劉協顫抖著雙手扶住城垛口,下不定是否開城的決心。來人身上疑點重重,有很大可能是騙子。可他不能任由對方在城下戰死。保力格說得好,如果大伙戰死在城下,達春震怒,給幾百蒙古士兵殉葬的,可能就是闔城官員與百姓。

    啞著嗓子,劉協又問了一句,「保將軍,看到末將的外甥了嗎。他姓周,帶人……!」

    「看到了,那小子英勇,主動為我斷後,已經戰沒了。我家小姐答應,回到京城後,會親自給他請功。南人當中,居然也有如此英雄!」保力格對著遠方拱了拱手,佩服地答道。

    兩行熱淚,順著劉協的臉上滾落下來。一時間,他的心痛如刀絞,再無心思想別的問題,揮揮手,命令部下打開了城門。

    蒙古軍殘兵呼啦一聲,一擁而入。入城後,立刻協助守軍堵住了大門。

    「上城牆,尋找武器,幫助守城,幫助守城!」保力格將軍一進城門,立刻果斷地下達命令。滿臉疲憊的騎兵們立刻分散開去,有人提著刀劍跑上城牆,有人跳下馬,向城內士兵詢問,軍械放在什麼位置,要求搬出來守城,有人則徑直打馬跑向了北門。

    「保將軍,保將軍,請約束貴部不要亂跑,武器在城北庫房中,沒有朝廷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動!」劉協擦了把眼淚,大聲抗議道。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婆婆媽媽,城外不是山賊,是破虜軍!」保力格一把將劉協撥到旁邊,轉過身,對著身邊帶著面甲的侍衛吩咐,「吹號角,命令他們各就各位,不准亂來!」

    「是!」侍衛答應一聲,推起了面甲,把號角放到了嘴邊,嗚嗚吹響。

    「你,你…?」劉協驚詫地看著侍衛清秀的臉,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攪得江南西路各地守將無法安枕的人。

    沒等他把話說完,保力格將軍的彎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肩膀上。「老子是破虜軍的西門將軍,他就是破虜軍的林琦將軍,醴陵城,現在回歸大宋了!」

    城牆上,新來的「蒙古」士兵抽出利刃,與守軍戰在一處。城內,騎兵們飛快地掠過街道,把一切敢於阻擋他們的人砍倒。

    城門口,「蒙古」士兵聽到號角,調轉刀頭,將守軍一一戳翻。

    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先前「陣亡」的「蒙古騎兵」和追兵一齊衝了進來,迅速撲向了城中各主要街道。

    周養浩笑嘻嘻地走上城頭,對著劉協深施一禮,「舅父大人,小甥幸不辱命!」

    「你!」劉協又喜又怒,指著外甥,說不出話來。

    「小甥知道舅父大人謹慎,所以逼不得以,才用了這個辦法。舅父,下令投降吧,別掙扎了。城裡的弟兄沒糧餉,憑什麼給蒙古人賣命。況且大伙手中兵器都不齊整,反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條。與其沒來由的為蒙古人而死,何不為宋人賣一次命!」

    周養浩收起笑容,正色勸道。

    「嗨!」劉協長歎一聲,沉默不語。他當年是夏貴大人的部下,隨著夏大人跟蒙古人打了幾十年,二十餘萬弟兄陣亡。到了最後,二十萬英魂,還不是換了夏大人一家的富貴?

    降,為大宋而戰。可大宋有復興的希望麼?

    「舅父,還猶豫什麼,拿難道你要讓弟兄們,都不明不白的戰死麼?」周養浩見劉協不說話,大聲問道。

    「降,好,我降。」劉協瞬間老了十幾歲,顫抖著手,解下了腰間佩劍,舉到林琦面前,「林將軍,你可命人拿著這把劍,招撫守軍,他們都是我的老部下,希望將軍大人大量,別為難他們。」

    「劉將軍放心,大伙都是宋人,有力氣去殺韃子,何必自相殘殺!」林琦接過劍,恭恭敬敬地回答。

    「剛才言語衝撞之處,劉將軍勿怪!」西門彪將架在劉協脖子上的彎刀收起來,拱手施禮,向劉協致歉,「我聽小周將軍說了,劉將軍當年也是個英雄,迫於形勢才跟著主帥降了北元。如今形勢逆轉,劉將軍是否可以,與我等並肩作戰,一同抗擊韃子?」

    劉協先是搖搖頭,看看眾人的目光,又點了點頭,歎息著說道:「多謝幾位將軍厚愛,容我再想想,再仔細想想!」

    「舅父大人,你還猶豫什麼?難道丟了城市,還指望蒙古人會放過你麼?你忘了,你給我講的,當年在夏將軍麾下,與韃子江上奮戰的事了?難道幾年沒有俸祿的蒙古官兒做下來,您當年豪氣,都磨平了不成?」

    「我?」劉協望著自己破了幾個洞的征衣,一陣苦笑。憑心而論,他是個清官。蒙古人的軍官沒有俸祿,所獲全憑戰場劫掠。但劉協為官一方,除了偶爾從大戶人家勒索些必要的生活費用外,從來沒有縱容屬下去肆意去欺凌百姓。

    當年,他曾為大宋守土。謝太后和皇帝投降了,他不得已跟著上司而降。懦弱的面孔後,堅守的是官員的個人情操。如今,大宋打了回來,讓他在元與宋之間重新做選擇,劉協猶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

    當年為大宋守土,是忠於君。宋亡,跟著主帥投降,是忠於故主。守護地方,忍受貧困卻不騷擾百姓,是忠於事,忠於職守。如今作為大元的官員卻丟了城市,投降了打著大宋旗號的流寇,還當得起一個「忠」字麼?

    如果連一個「忠」字都無法堅持,劉協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義,還剩下什麼?

    「嗨,我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婆婆媽媽,男人麼,要入伙,我們大伙歡迎你。要走,就憑你這些年的作為,我們也要平安送你出城。大丈夫做事一言而決,想那麼多,累不累!」西門彪等得有些不耐煩,大聲指責道。

    劉協苦笑了一下,伸手抹去了眼角幾滴渾濁的眼淚,帶著幾分沙啞的嗓音說道:「西門將軍說得有理,劉某謹受教。但有一事相問,請西門將軍明示!」

    「說,你還有什麼擔心的,一一講出來。我西門彪當著大伙的面回答你,將來哪條做不到,讓大伙指著我的臉吐吐沫!」

    「無他,將軍在南方日久,轉戰各地,見多識廣,劉某敢問將軍一句」劉協頓了頓,回頭看了看林琦,看了看外甥周養浩。自己要問的東西,不能問林琦這樣讀過書的人,因為他們不會說實話。「大宋積弱三百餘年,真的還有希望麼。誰之手可以力挽天河?」

    說完,雙目炯炯,盯上了西門彪的眼睛。

    周圍所有醴陵官兵都把目光投了過來,只有他們,能理解劉協的話本意。劉協不是為自己所問,而是大伙,為了所有降過元的新附軍而問。

    曾經為大宋奮戰過的將士都知道,那三百多年的殘軀,早已失去了靈魂。縱是扁鵲在生,華佗復世,恐怕也救不回來。

    當年是賈似道誤國。可死了賈似道,陳宜中丞相依然無力挽救這個國家。那些痼疾,那些文人對武夫的排斥與傾軋,那些外戚獨攬權柄,清流空談誤國,自命精英,把百姓不當人看的毛病依然在,任何時候都不曾減小。

    眼下雖然聽說出了個文丞相,可他能左右得了朝廷麼?能擋住那些明槍暗箭麼?況且張弘范馬上帶領百萬大軍南下,殘宋做好了應對準備麼?還是依然忙著亂哄哄爭奪一個本來就存在不了幾天的權位。

    一旦在爭權鬥爭中失敗了,那些忠字當頭的精英們,會為大宋殉難麼?恐怕投降起來,比任何人都快吧!

    大伙當年降了元,此刻再降宋,心裡有魔障,並不難克服。如果哪天大宋又不成了,還要降元。這來來回回,笑話可就大了。還不如現在就戰死,或者捲鋪蓋回家。

    「這?」西門彪被劉協盯得有些心慌,後退了半步,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大宋完蛋了,誰也救不了。當年起兵抗元的時候,大當家陳吊眼就這樣說過。但大宋完蛋了,大伙就不抵抗了麼?

    「俺是粗人,只會說粗話!」西門彪搔了搔光頭,有些尷尬地回答。

    「但說無妨,我只想聽一句實話!」劉協期待地說道。

    「大宋能不能救,俺不知道。但俺知道,不能給韃子當狗。即使戰死了,起碼後人問起來,俺西門將軍是站著死的,沒當四等人,命比一頭驢貴!」在北元朝廷的告示中,賞格高達一萬貫西門彪看看林琦,目光中帶上了幾絲歉意。「朝廷的事,俺不懂。俺做事不為皇上,不為朝廷。只問自己的本心。當年大宋官府是王八蛋,逼得俺反了。但蒙古人更混蛋,所以俺繼續反,直到打出一個清平世界來!」

    「謹受教!」劉協整頓衣冠,正色施禮。禮畢,摘下頭上皮盔,遙遙地丟到了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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