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三卷 薄暮 合圍 (四 下)
    燭影跳動,畫角聲寒。

    軍帳中對峙的兩個身影,在布壁上忽長忽短。

    片刻鐘,如百年般長,亦入白駒過隙般短。

    陸秀夫猶豫著,枯瘦的手上,一根根青筋都透了出來。他想握住什麼,掌心裡卻什麼都握不住,指甲刺進肉裡,拳眼處慢慢滲出血來,他卻渾然不覺。

    「君實啊,你說,北元佔了我大半江山,算得華夏正朔麼?」文天祥見陸秀夫答不上來,善意地提醒。

    「無知蠻夷,竊我權柄,怎能稱得上華夏正朔!胡人自古無百年之運,一旦氣數盡了,不過是又一個金與夏而已!」陸秀夫後退兩步,隨後恍然大悟般說道:「我知道了,忠於我華夏正朔者,則為忠臣。否則,縱使才高八斗,名滿天下,亦為大惡,大奸!王猛助異族寇中原,是為逆也!董大輔蠻夷殺我百姓,更為大奸大逆!」

    「那,何謂華夏正朔呢。大宋是,為何大元就不是?」文天祥見陸秀夫已有所悟,緊緊地逼問。

    「蠻夷之君,怎稱正朔!」陸秀夫氣哼哼地回答,狐疑地看了看文天祥,反問道:「瑞兄,你問這話何意!」

    「無他,依君實所言,蠻夷之君,則不為正朔。若北元換成了偽漢,此刻他佔了天下十中之九,算不算正朔?如果偽漢不算,那當時與太祖對峙的南唐,算不算正朔?」

    文天祥突然正色,問話聲如棒喝當頭。

    他並不指望陸秀夫一下子接受自己的觀點,但他希望,以陸秀夫的學識的才智,能看到,讀書人心中,除朝廷之外,還應該有國家二字。

    傳統儒學最大的缺陷,是沒有一個清晰的國家概念。只知道有朝廷,不知道國家,讓儒家的很多說法自相矛盾,並且看起來可笑致極。

    跳過傳統儒學,站在國家的角度上看敵我雙方的儒者,看雙方的名士,忠、奸、善、惡,立刻清清楚楚。

    走出這一步,儒學才能突破極限而發展,才能回到數千年前,容納百川的初始軌道上。

    兄,你這話何意!」陸秀夫的腦海裡一片混亂,不知不覺,汗已經淌了滿臉。

    偽漢劉豫,雖然為中原政權,但屬於女真人的兒王朝,自然不能稱之正朔。與大宋對峙的南唐是否為正朔,從地域、血統上都難得出一個否字。如果從地域上說,南唐不是中原王朝,那此刻的大宋比南唐還偏安,當然更算不上。如果說高宗皇帝建立的宋朝是太祖血脈的延續,那李氏父子的南唐卻能追溯到唐主李淵那裡。

    「這即為我所悟得的精忠報國之本意。武穆所忠之國,並非朝庭,而是我堂堂華夏,我中國!」

    「而朝庭,不過是國家的管理者,即你口中的權柄掌握者。所謂正朔,則是這個朝庭,有沒有掌握權柄的合理性。如果判斷他是否合理合法,則要看他怎樣對治下的百姓,看在百姓心中,他是否盡職盡責!」

    「率獸食人,則為亡天下。無論皇帝和朝廷是蒙古人的,還是漢人,如果這個朝庭不肯保護百姓權益,為百姓做主。把天下大多數百姓視為自己的奴隸,像強盜一般視百姓為打江山後應得的紅利,它就不合法,也沒有掌握權柄的合理性。哪怕它像現在的北元一樣,佔據了大半江山,亦是華夏外敵,輔佐他的人,儒者也好,和尚道士也罷,都是漢奸!我華夏百姓就有權利,把它推翻掉,趕出去!」

    「而我大宋,亦是暫時管理一個國家的朝廷。是否是正朔,看得是這個朝庭的作為,看他是否為百姓盡責,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脈,和大臣們的理學造詣!」

    文天祥盯著陸秀夫,語句鏗鏘,擲地有聲。文忠的記憶與他自己的領悟又混淆到一起,陳老夫子在報紙上的話,林語堂先生翻譯的關於國家的定義,剎那間在他腦海中水乳交融。

    「看一個人是忠是奸,不能看其是否忠於某家某姓,而是看其是否終於這個國家。內戰中殺敵百萬,算不得豪傑。而抵禦外侮時為百姓流血五步,就是英雄!」

    『他在詭辯,為自己和破虜軍得行為詭辯。在朝廷之上加一個國家,多少傳統理念都要顛覆!』陸秀夫看著文天祥,一步步向後退去。這是他聽到過最大逆不道的話。想反駁,偏偏找不到合適言辭,想棒喝文天祥欺君惘上,偏偏對方根本沒提過一字說要擁兵自重,說要取而代之。

    「你,你這話,與蒲氏兄弟何異,又將皇上置於何地!」好半天,陸秀夫終於緩過一口氣,大聲問道。

    「君實,難道你真的分辨不出,這話中,和叛國投敵者所說的那些理由之間的異同麼?至於皇上,其身居何處,不在我,在你這個帝王之師,和皇上自己!」

    陸秀夫臉色瞬間雪白,手指曲伸,方欲再與文天祥辯論,忽聽門外有人大聲報告,「報,丞相,緊急軍情!」

    隨即,幾個身披破虜軍制式重鎧,腰掛雙環柳葉刀,後背精鋼連環弩的衛士走了進來,中間一個彪形大漢躬身施禮,舉上一卷塗著紅色標籤的文件。「廣東、江西和浙東的元軍都壓向了福建,達春部的大隊騎兵前日已經與鄒將軍脫離,繞路趕了過來!」

    「好個董董文柄,好個忽必烈,動作夠果斷!」文天祥笑著讚歎,接過文件,隨口問了一句,「靖遠,你們怎麼把重甲都披上了,大熱天,難道不捂得慌麼?」

    「稟丞相,韃子分散突圍,我等怕有漏網之魚,趁夜黑傷了丞相。所以今晚近衛營人人貫甲,誓死要保護丞相安全!」彪形大漢看了看陸秀夫,躬身施禮,帶著侍衛退了下去。

    此刻陸秀夫再也顧不上與文天祥辯駁,走到書案前,藉著燈光,向文天祥手中文件看去。

    經過破虜軍參謀部門加工整理,送到文天祥手上的,已經一幅相對完整的福建南部敵我雙方勢力對比圖。配著山川河流的地名,當前局勢,一目瞭然。

    索都被圍困後,江西、福建、廣東的元軍都著了慌。在達春的嚴令下,逃出包圍圈的劉深調頭南下,試圖從外線突破,將索都部接應出來。潮州、梅州一帶的殘留元軍則放棄了所有城池,集合在一起撲向漳州,試圖採用壓迫張世傑後路的辦法,為索都解圍困。遠在汀洲一線的達春本部,也快速與鄒洬脫離了接觸,繞過破虜軍層層彷彿的南劍州,沿蓮城、呂溪一線,直奔九龍江而來。

    而在東方,一直消極怠戰的兩浙大都督範文虎也突然來了精神,急攻壽寧,試圖趁破虜軍主力不再之機突入邵武軍。

    顯然,這是北元朝廷的一次應急調度,背後有最高決策者的影子。否則,也不至於讓各地將領如此心齊。眼下,破虜軍、大宋張世傑部和興宋軍的三個標,大約十二萬人馬圍住了索都部的三萬元軍。而外圍戰線,達春卻帶著蒙古、漢軍、和新附軍二十餘萬人馬試圖將幾路宋軍合圍在內。

    「文大人!」陸秀夫從地圖上抬起頭,看著文天祥,心中有千言萬語,不知如何才能說第一句。

    「陸大人,此非你我爭一時義氣之機。我等必須召集眾將,連夜組織突擊,在達春的兵馬到來前,把索都收拾掉!」

    文天祥指著地圖上文浦山後的位置,鄭重地建議。

    「當如文大人所請,你我立刻去中軍帳,與張大人一同擂鼓聚將!」陸秀夫點頭答應,聲音隱約有些發抖。

    「陸大人先請,我隨後就來!」文天祥捲起局勢圖,按在陸秀夫手裡。

    陸秀夫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麼,終久沒說出來,收起局勢圖,快速走出帳門。

    「君實!」背後,突然傳來文天祥呼喚自己的字,陸秀夫愣了愣,收住腳步,艱難地回頭。

    「福州與廣州海路已通,破虜軍會盡力為認真抗元的大宋將士提供武器。如果君實願意,此戰結束後,帶幾個對大宋忠心的工匠抽空到邵武一行。一切製造之技,宋瑞不敢在君實面前藏私,屆時將傾囊相授!」文天祥沖陸秀夫揮揮手,好像二人還是當年的進士般親切,更好像揮手後即將遠別。

    「定當登門拜訪!」陸秀夫施禮,帶著隨從,轉身跑進了黑暗中。

    曾寰與完顏靖遠,從墨一樣黑暗的角落裡閃了出來。

    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曾寰一邊低聲罵道:「好一個正直的陸夫子,若不是韃子來襲,還不知道會作出什麼!」

    「換了我在他那個位置,也會這樣做。他畢竟是當今皇帝的老師,樞密副使,兼右丞相。為了大宋朝廷的安危而瓦解破虜軍,殺其帥,奪其兵,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而已。信陵君殺晉鄙之舉,千古以來,皆為人稱道。誰人肯直言,為晉鄙呼一聲冤枉!」文天祥望著沉沉黑夜感歎。

    在曾寰亂七八糟說出一大堆不存在的將領和番號的剎那,他已經知道,陸秀夫今晚來的目的。

    透過沉沉黑夜,他也看清楚了那些暗中調動的火把,絕對不是去接應前方將士。朝廷準備對破虜軍下手了,陸大人前來,不過是念在當年情分上,給自己一個最後回頭的機會。

    但文天祥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回頭。為了華夏的未來,這條路再孤獨,他也必須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所以他才與曾寰配合,假做破虜軍在南安附近還有大批預備人馬,並且暗中點出,陳龍復和鄒鳳叔已經在各地做好應急準備。一旦行朝對自己動手,必然是個魚死網破的局面。

    「要不是曾參謀發現他們異常調動,今晚丞相就是晉鄙第二。您的大帳已經被人圍了,足足有五六千人馬!」完顏靖遠氣的臉色鐵青,握在刀柄的手於燈光下,已經呈灰白色。

    「今晚的事情,到此為止,你們兩個,千萬不要說了出去!」文天祥搖頭輕歎,回轉身,在帳篷中取出鐵衣,套在了長衫之外。「帶幾個護衛陪我去中軍,無論如果,不能放走索都這個殺人狂!」

    「可丞相,此刻您去中軍……」完顏靖遠的話帶著猶豫。如果可能,他希望現在破虜軍就和朝庭人馬分開。「咱們的將士,都作為中堅,分在他們的各營中…」

    「大敵當前,陸大人和張大人,並非分不清楚輕重緩急的鼠輩!」文天祥笑著拍了拍完顏靖遠的肩膀,示意他儘管放心,「況且,曾大人杜撰了幾標精銳,就在南安,頃刻可致。水師也枕戈待旦,我如果出了意外,水師向南向北,誰可預料!」

    達春來的恰到好處。冒著被敵軍前後夾擊的威脅和破虜軍翻臉,張世傑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必要。

    從各自的立場上來說,張世傑和陸秀夫,做得並沒有錯,他們懷著絕對是一個正義的目的,只是,他們的正義,局限在他們的眼界之內。只有大宋,沒有中國。

    「卑職這就去安排!」完顏靖遠答應了一聲,望著地面,腳尖卻沒有挪動。

    「靖遠,難道你還擔心我的安危麼,這個時候,誰還顧得上跟咱們過不去?」文天祥看出了完顏靖遠的異常,低聲安慰。

    「不是,我,我」完顏靖遠猶豫著,彷彿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向文天祥匯報。心中反覆思量了好半天,才抬起頭,鄭重地說道:「丞相,我,我是女真人!」

    「你當然是女真人,漢人中,難道有姓完顏的麼,你入營第一天,我就知道!」文天祥揮揮手,大度地回答,「入我破虜軍中,只要不願意給蒙古人當狗的,我都歡迎。又何必計較自己的出身!」

    「我,我」完顏靖遠支吾著,一張古銅色的臉在火把的照耀下幾乎變成了赤金色,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穩住心神,提高聲音說道:「我,我剛才聽丞相跟陸大夫說起中國,說起華夏正朔。靖遠不才,想知道我女真,算不算丞相口中的中國人?如果,如果大金不喪於蒙古,算不算華夏正朔?」

    說罷,抬起眼睛看著文天祥,彷彿在對方嘴中,等待著一個生死判決。

    他闔家死於蒙古人之手,所以憤而投入破虜軍中,殺敵報仇。但古怪的長相,奇特的姓氏,令他和軍中的其他契丹、女真和黨項人,永遠像無家可歸的野狼一樣孤獨。

    雖然文天祥對他們信任有加,雖然軍中弟兄對他們情同手足,但那種無可歸依的孤獨感,依然時時刻刻籠罩著他的心,慢慢成結。不止一次,完顏靖遠在心中問,自己到底應該不應該繼續奮戰下去,畢竟,自己怎麼掩蓋,也是漢人口中夷狄。

    「當然算中國人,我不是說過麼,這個國家,屬於生活在這裡的所有人,每一個民族。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能把天下漢人、苗人、契丹、黨項都當兄弟,自然算得上華夏正朔,算得上合法的朝廷!」文天祥終於明白了完顏靖遠的意思,大笑著搖頭,一瞬間,想起了文忠記憶中,那個把天下大多數人當奴隸,號稱一個個皇帝都英名神武,卻讓整個中華落於世界之後的大清。「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卻把其他各族當作打江山的紅利,當作奴僕來欺凌。恐怕殺多少人,寫多少本書來歌頌自己的聖明,最終還要像現在的蒙古人一樣,被人趕出去!」

    「靖遠,你剛才聽見我和陸大人說的話麼?」文天祥笑著解開了完顏靖遠,也解開了他自己心中的困惑,「是不是中國人,有沒有當政的資格,看得是這個朝庭的作為,看他是否為百姓盡責,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脈,和大臣們的理學造詣!對你女真人如此,對於我漢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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