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三卷 薄暮 迷局 (二上)
    迷局二上

    「丞相!」陳龍復低低叫了一聲。望著濕透了的青衫下襯出來的那瘦削的雙胛,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文天祥真的豁了出去,將欽差的要求置之不理。

    作為大宋官吏,陳龍復對大宋三百年積累下來的惡疾深有體會。他知道在生死存亡時刻,這種惡疾依然侵蝕著國家的最後一絲生機。文官爭名,武將爭功,強敵環繞之下,自己內部還在不停的傾軋。以行朝目前的混亂狀態,送了利器給他,相當於直接送到蒙古人手裡。

    給他們軍械,遠不如給陳吊眼,給許夫人,帶來的實際收益大。那些民軍雖然戰鬥力稍遜,至少,他們不會見了蒙古人的大旗,掉頭就跑。

    文天祥曾經說過,破虜軍為國而戰,而不是為了那一家一姓的朝廷。這個觀點,老儒陳龍復非常。

    但眼下還不是與朝廷分道揚鑣的時候。文天祥的忠義之名和丞相之位,俱是來自於朝廷。當下之計,謹慎地侍奉好朝廷中的權貴,為破虜軍爭取更好的生存空間,才是最合理的選擇。

    可惜張唐領軍在外!陳龍復遺憾地想。如果張唐在,這個外表粗豪的人可以用粗糙的語言,把很多別人說不出口的歪理解釋得清清楚楚。他手中掌握的第一標是破虜軍精銳之中的精銳,也可以對一些三心二意的人起到威懾作用。

    跟著文天祥與朝廷決裂,背天下罵名。老儒陳龍復已經不在乎。在福建和北元控制地區流行的報紙上,老儒陳龍復,已經是文人們的靶子,文天祥身邊的奸佞小人。

    陳龍復擔心的是,一旦文天祥挑明了丞相府和行朝的關係後,帶來的後果。破虜軍剛剛形成規模,一旦分裂,戰鬥力必然大打折扣。有了可乘之機,達春不會跟大伙客氣。

    正在他心中暗自著急的時候,猛然聽見文天祥問道:「曾將軍,張唐那邊情況怎麼樣!」

    「第一標已經攻克了福清。蒲壽庚派人來救援,被張唐用一個營的人馬趕了回去!」曾寰上前幾步,指著牆上的地圖,小心地匯報。

    可惜,曾寰也是個君子。陳龍復心中又是一聲長歎。破虜軍自文天祥起,從上至下,個個都是磊落的豪傑。而對付朝廷的陰謀,顯然此刻「奸佞」之徒比正直之士更管用些。

    用卑鄙無恥的手段,對付卑鄙無恥的人。這也許是個解決辦法。陳龍復的腦海裡,有一本資治通鑒飛快地反動。那上邊,寫滿鉤心鬥角的例子,平素讀書時,他總是不屑一顧,不知道司馬光為什麼要記述那些無恥小人,下作手段。此時,卻豁然發現,那些見不得光的典故,其實是千年來的政治精華。

    曾寰,不合適,他熟於軍略,卻不通權謀。劉子俊,也不合適,他需要做得事情太多,沒時間分心。突然,一雙肉眼泡出現在陳龍復腦海裡。

    這雙肉眼泡,就躲在牆角處。自從欽差的聖旨傳達完畢,眾人開始議論時就一直在打哈欠。他不愛多說話,但利弊得失看得卻比很多人清楚。

    陳龍復暗自點了點頭,心裡有了自己的主張。

    此刻議事廳內的氣氛已經開始活躍,在文天祥的詢問下,大伙的注意力慢慢從如何應對聖旨向眼前的戰局轉移。

    「你們參謀部,認為張唐能站穩腳跟麼?」有人低聲詢問。

    「能,只要咱們的物資供應得上,陸地上,蒲壽庚麾下那些新附軍,來多少也是送死。海上,方家的分舵已經佔據了福清對面的海壇山(海壇島,在福清對面),蒲家不與方家打一場,無法靠近福清!」

    曾寰是個非常合格的參謀,對敵我軍情瞭如指掌。眾人的目光漸漸被他的介紹吸引到泉州附近。第一標的數千精銳和方家的海賊遙相呼應,在興化灣附近,行成了一個夾角。

    文天祥點點頭,手指在地圖上來回移動,測量著幾座城市之間的距離。經歷了一番考慮,他心中也有了一個模糊的對策。

    如果大宋朝廷不做些徹底的改變,多少利器,多少將士,都挽救不了他滅亡的命運。當他還是大宋狀元文天祥時,關於大宋的弱點,他不願意去想。當他得到文忠的記憶,將那些思考與現實一一對應後,卻不得不承認,大宋已經無藥可救的現實。

    現在他需要決定的,就是等朝廷自己改變,還是破虜軍向前再推一把的問題。有些事情,別人不方便去做,自己這個大宋丞相卻可以做。

    如今之勢,有戰法,沒守法,對於北元如此,對於朝廷的那些小動作,也是如此。

    對於大部分文人來說,能凝聚他們的是朝廷這個大義的名分。而對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來說,能讓凝聚他們的卻是勝利,接連不斷的勝利。

    威名和聲望,朝廷給不了。

    天下英雄的,是破虜軍自己打出來的。

    「丞相,莫非您想打泉州!」鄒洬腦中,靈光突然一閃。

    泉州的蒲家,與朝廷有血海深仇。當年皇家三千多口被蒲壽庚處死,拿下泉州,則為皇家報了血海深仇,功勞比奉獻一些武器大得多。

    拿下泉州,就可封天下悠悠之口,朝廷雖然沒得到武器,也不好傳出對破虜軍不利的聖旨。

    「我想,我們還是先把去朝廷的路打通了吧。否則,那麼多武器,咱也運不過去,你們說,是不是?」文天祥帶著笑容,向眾人問道。

    「那,那是自然!」有人欣然答應,有人的回答卻顯得有些言不由衷。以大戰在即為理由,拖延軍械供應,是個好辦法,但是,這樣做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

    路途!陳龍復心裡突然閃出了一個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頭。路途,的確,可以在路途上做手腳,先答應了朝廷,然後再由杜滸扮成海盜,半路「截殺」軍火,捎帶著讓欽差大人也消失掉。

    可是,那首先需要破虜軍內部,只有一個聲音存在。

    「如果我們海上路上同時下手,在索都和劉深前來救援之前,的確可以把泉州拿下來!」鄒洬的話,此刻傳在陳龍復耳朵裡,分外清晰。

    鄒洬知道文天祥準備做什麼。此刻文天祥不願意在提朝廷的事情,他也不再提。縱使這個危機早晚有爆發的一天,但在爆發之前,鄒洬寧願把它埋得更深。

    鄒洬與文天祥是好朋友,老搭檔。文天祥做的事,他永遠會。只是,如果共同對抗朝廷……?鄒洬以平時少見的激動,規劃著攻打泉州的方略。

    天邊飄過來一層雲,遮住了夏末的驕陽。屋子裡的光驟然暗淡,同時黯淡的,還有文天祥的眼睛。

    文天祥的內心裡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他太瞭解鄒洬了。自己現在的做法,可以說服陳龍復和簫明哲,可以吸引張唐和杜滸,可以號令林琦。卻始終過不了鄒鳳叔這一關。二人都不想與好朋友之間的友誼出現裂痕,雖然他們都知道自己的舉動就像一個打碎了茶杯的小孩子,拚命想找個地方將茶杯隱藏起來。卻不知不覺間發現,那些碎片,已經刺進內心深處。

    經歷過一次生死,經歷過一次瘋狂。殘宋,在文天祥心中的份量越來越淡。但那些友誼呢,那些曾經與你情同手足的人,他們看你的目光呢?

    甚至當他們義無反顧地阻擋在你的路上時,你該如何選擇?是踏著他們的血走向成功的終點,還是舉步不前。

    如果文忠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是一個殺字。文天祥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頭。兩道青色的血管,從乾瘦的手背上冒了出來。

    風從樹梢間快速的吹過,發出嗚嗚的聲響。空氣中帶上了海面吹來的味道,淡淡的,有些腥。呼吸在嘴巴裡,帶著三分苦。

    「陳舉那邊呢,不知靠不靠得住!」鄒洬的嚷嚷聲,將文天祥的心思,拉回到戰局部署上。

    有火炮為助力,加上方家的水師,拿下泉州,將蒲壽庚的那幾萬水師從港口中趕走,不是太困難的事。福建境內,除了索都麾下的蒙古武士,沒有一支武裝力量,能和破虜軍正面對敵。

    但破虜軍背後的達春卻不會任由大伙肆意騰挪。福建這邊一動,達春那邊可能會加快對陳吊眼的攻擊力度。試圖從側後進攻邵武,逼得破虜軍不得不回師護巢。

    曾寰在布質地圖上,挪動了幾個橙黃色的三角旗。陳吊眼用的是半游擊戰術,能打就打,打不過就跑路。他的隊伍行蹤一直變化不定,沒有一個穩固的落腳點。所以,標記著陳部的旗子,也要隨時根據情報來調整。

    「陳吊眼最近在達春手下吃了幾個敗仗,主力已經撤入了汀州北部,在蓮城,清流一帶修整。不過他麾下的西門彪率軍殺進了贛州,到處放火,攪得達春的老窩亂其八糟。軍心不穩,達春用兵雖然技高一籌,但一時也無法擴大戰果!」

    文天祥輕輕歎了口氣,為了陳吊眼麾下的光復軍,也為了和鄒洬之間曾經的友誼。達春用兵,一直有神出鬼沒之名。看來在士兵素質和指揮能力上,陳吊眼的光復軍還對付不了達春,無法護住破虜軍的後背。

    而在此刻,那個曾經護住自己後背的好友,卻選擇了離去。

    「我們還得自己想辦法,陳大當家擅長打順風仗。大伙站上風的時候,把韃子殺個落花流水,也不稀奇。一旦進攻受挫,敗下來,一時半會兒也收不住腳!」陶老么坦率地補充了一句。他原來和陳吊眼同屬綠林人物,對義賊的做戰能力和做戰方式都很瞭解。

    如果破虜軍想趕在北元合圍之前,率先發動攻擊。邵武那邊後路的力量,不得不加強。大伙很快得出了一致結論。

    大伙的發言很熱烈,很積極。只是看向文天祥的目光,多少帶上了一些躲閃。

    「我去,領兩個標人馬幫助陳吊眼,把達春擋在邵武之外!」鄒洬站起來,主動請纓。作為軍中第二號人物,他已經很久沒單獨領兵。此刻,除了稱雄疆場的渴望,內心深處,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讓他想出去走一走。

    文天祥的臉,不經意之間抽動了一下,心中湧上一股無名的痛。鄒洬要走,非但一個人離開,還要捲著破虜軍所有家當走。

    外面的天越來越黑,雨就要來了,風吹得窗外的樹木來回搖動,在議事廳內,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文天祥看看鄒洬,發現好朋友也剛好向自己看來。兩道目光相遇,依然如當年一樣明澈。

    當年文天祥被陳宜中等人排擠,去劍南開闢外圍戰場。鄒洬主動相隨。文天祥揮師入贛,鄒洬募兵數萬相從。贛州會戰失敗,鄒洬冒死相援,所部士卒被文天祥麾下的潰兵衝散,鄒洬不發一句怨言,率軍斷後,九死一生。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聽丞相大人如何決斷。

    幾道閃電劃過長空,大雨,隨著雷聲傾盆而落。

    文天祥緊握的拳頭,慢慢抒展。他是文天祥,不是文忠。手中的刀雖然鋒利,卻無法向夥伴揮起。

    「鳳叔,如果我交給你三個標人馬,你在陳舉撤入邵武境內後,堅守邵武兩個月麼?」

    猛然聽到文天祥叫自己的字,鄒洬不由愣了愣。自從在邵武劃分完軍中職務後,正式場合,文天祥已經很少再這麼稱呼自己。

    鄒洬抬起眼睛,看了看老朋友疲倦的面孔,心中一陣發軟。很快,理智又戰勝了感動。用一種奇怪的語調,鄒洬大聲答道:「末將誓不辱命!」

    「鳳叔莫急,簫將軍的第二標、林將軍的第三標和黎將軍的第七標,統一由你節制。你如果能和陳吊眼配合好,拖住達春。到時候,我們拿下的,就不止是泉州一地」文天祥笑著回過頭,客客氣氣地與鄒洬商議。

    「丞相!」鄒洬的聲音剎那間變得有些淒涼,「第三標都是騎兵,山地不宜展開,丞相還是帶在身邊吧。打通去廣南的通道,不可用兵太少!」

    「鳳叔,你帶著吧。你那邊壓力也不小,有一支騎兵在,至少可以要挾浙東的新附軍,讓他們不敢傾巢而來。邵武是咱們的根基所在,咱們的軍械監和科技司都在那,還有那些讀書的孩子,你一定要保護好。」文天祥輕輕拍了拍鄒洬的肩膀,像叮嚀剛剛離家遠行的兄弟一樣囑咐。

    這一刻,他的目光中已經不再有失落。無論內心多難過,他都必須按自己既定的路走下去。破虜軍幾萬弟兄,福建數十萬百姓和天下豪傑都看著這裡。

    怎麼做,從哪一步開始,主動權,必須抓在自己手裡。有人要相逼,自己就反逼回去。雖然不擅長權謀,但為了跟在自己身後這幫熱血男兒,也要橫下心來,學一學這權謀之術。

    自己背後就這幾萬大軍,而那些外戚與清流,什麼都沒有。有何可懼!

    文天祥的手,在地圖上移動著,根據諸將的建議,不斷修改著做戰計劃。

    此戰,泉州,已經不是他的首要目標。他的目光,看到更遠,更長。

    酒徒註:所有建議,加精華鼓勵。關於下一步發展,請大家繼續出謀劃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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