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三卷 薄暮 第一章 弄潮 (二 上)
    太陽從海平面不遠處灑下來,給船帆鍍上一層鎦金。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在火焰與海水之間,兩百多艘戰船,四百多艘官船和民船靜靜地沉睡。

    海上日出之美,無法用簡單的語言來形容。但是,如果天天對著這種壯麗的景色兩百餘日,恐怕再見了日出,心中湧起的不是詩意,而是疲倦。

    「朕如果是一隻海鷗也好!」大宋天子望著帆間掠過的翅膀,癡癡地想。

    已經六個多月沒沾陸地了,年少的他幾乎忘記了泥土的味道。蒼白的臉被海風吹得有些粗糙。常年的顛簸流離,讓這位少年天子,眉宇間早早帶上了愁容,還有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

    每天唯一可以讓他開心片刻的事情,就是跟著老師陸秀夫談論時局。忠心耿耿的陸秀夫縱是把各地傳來的最新消息匯報給他,包括破虜軍在福建地區取得的一個個勝利。

    前幾天,陸秀夫帶來了一個最令人振奮的消息,轟動了整個行朝。

    文天祥又打勝仗了,這次他攻取了福州,並且派了海船和信使來,恭迎皇帝到福州駐蹕。

    實際上,受到這個消息鼓舞的不僅僅是朝廷。眼下,各地大宋軍民受到破虜軍接連勝利的消息鼓舞,紛紛打起勤王大旗,英州、道州、漳州、恩州、慶州,反元起義此起彼伏,忙得大元軍隊四處奔波。

    大宋又有了復興的希望。小皇帝趙是在文天祥的使節到來的當天,就下了聖旨,整個艦隊取道福州。可是,三天過去了,艦隊依然停留在原地。

    「去福州,泉州乃必經之地,為防止蒲家派船攔截,所以,此事必須從長計議,丞相他們正在指定行軍路線,不日可回報陛下」,楊太后用這些話來搪塞皇帝的質問,內心深處,卻清醒地明白,這是一個借口。

    海上作戰,大宋水師每次都能把蒲家打得落荒而逃。去福州,對皇帝本人不會有任何風險。

    但對其他大臣,就很難說了。

    朝中諸臣與文丞相府人員,很多人領的是同一份官職。

    文天祥是右丞相兼大都督。

    張世傑是樞密副使兼大都督。

    如果大伙走到一起,必然有一人需要交出自己的印信。而無論聲望和現在的威勢,文天祥都在張世傑之上。

    同理,經過邵武保衛戰和福州攻防戰,丞相府的官員,聲望都遠遠超過了行朝官員。兩方人馬合併,很多官員的位置就必須調整。

    朕其實,不過是他們的一面招牌,一個囚徒而已。趙是無聊地輕扣著船舷,怔怔地想。楊太后以為他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其實,他心裡,早已把眼前一切看了個清楚。

    眼下水師可去的地方有三處,每一處都比飄蕩在外海,像乞丐一樣四處尋求補給好。

    第一處是流求(台灣),那邊的幾家地方豪強,已經聯名發出了邀請,請大宋皇帝移駕於此,整頓兵馬,以觀天下之變。

    第二處是瓊州,那裡最近又被大宋義軍光復,憑借水師的力量,行朝完全可以在瓊州暫時立足。

    第三處是福州,文天祥的破虜軍此時已經威震天下。北元不調動大批蒙古兵和探馬赤軍,光憑周圍的新附軍,短時間根本奈何不了文天祥。

    但陳宜中主持的庭議,注定不會去這三個地方。因為那都是別人的根據地,去了,行朝的軍隊就會成為客軍。國事糜爛到這個時候,大臣們想的,依然是自己的名望和地位,而不是國家。

    「萬歲,回艙去吧,海上風大!」帝師陸秀夫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上船,在趙是的背後低聲勸道。

    皇帝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可在這海上,食物單調到幾十天不變換花樣,很多大臣都生了病。如果皇帝再讓海風吹傷了,整個行朝將失去最後的凝聚力。

    「夫子,丞相他們商議得怎麼樣了,我們何時轉舵?」對著海中倒影,天子趙是低聲的問,語調中,帶著一點點嘲弄。通過海面,他早早地發現了自己的老師陸秀夫,但他不願意回頭。如今,他面臨的難題,已經不是老師所教導得那些聖人之言能解決的了,他需要的是,一個合格君王駕馭臣下的知識。

    陳宜中不能算是奸臣,但他只會做官,只會平衡之術,根本無法依仗。張世傑是個忠心的將軍,但他的心胸,只有碗口那麼大。其他文武,那些外戚和趁機來撈頭銜的地方豪強,趙是不知道除了壯大聲勢之外,他們有什麼用。

    這些話,他不止一次跟楊太后說過。但執掌朝政的太后拿不出什麼主意。唯一可以和他討論的就是弟弟衛王。可衛王只有八歲。和他這個十一歲的天子一樣,沒有根基。

    「還在商議,三處落腳之地,俱不穩妥!」陸秀夫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是個正直的臣子,不想背負上欺君之名而說謊。現實情況也正如此,左丞相陳宜中、大都督張世傑和駙馬都尉楊亮節已經吵成了一團。

    他們三個,其實代表著文臣、軍隊和外戚三大勢力,行朝的官員也根據各自的出身,選擇了不同人去。這種混亂局面,即使陳宜中想皇帝的建議,擺駕福州,亦不可能。

    張世傑是陸秀夫的朋友,此人雖然剛愎自用,對大宋朝卻萬分忠心。所以,陸秀夫不想反駁他的意見,況且,張世傑說得很有道理,閩北多山少平地,一旦去了那裡,行朝的補給將更加緊張,文天祥的軍隊也會受到影響。

    而去流求,更不可能。前年蒲壽庚假借迎皇帝駐蹕泉州之名,在泉州城內設下埋伏。如果不是陳宜中及時識破,皇帝已經落入了韃子之手。這種地方豪強,本來就是靠不住的,雖然流求的蘇家和張世傑的臂膀蘇劉義一樣,同是三蘇之後。

    唯一選擇似乎就是瓊州了,但那裡人只是個流放犯人的地方。皇帝駐蹕那裡,有損朝廷聲名,況且瓊州人口稀少,一樣承擔不起朝廷的長期駐紮。

    看到陸秀夫吞吞吐吐的樣子,小皇帝,趙是更覺煩躁,轉過身來,聲音慢慢變得有些嚴厲,「難道朕的旨意,他們一點都不聽麼!」

    雖然年齡只有十一歲,可每日熏陶之下,那種皇家威嚴,依然讓陸秀夫心中一凜。

    「萬歲,大伙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宋啊!」陸秀夫躬著身子,低聲回答。「萬歲一舉一動,皆關係社稷安危。所以,諸臣必須謹慎!」

    謹慎,是必要的。朝廷情況,並不像眼前這個十一歲的皇帝想得那麼簡單,只有經歷過官場的人,才知道那其中每一步的艱難。

    運行了三百多年的大宋就像一架老而破舊的水車,隨便動一動,都有崩潰的危險。

    如果讓張世傑放棄大都督的名號,把所有軍隊指揮權力交給文天祥。其實也並非很難做到,陸秀夫可以保證,自己的勸說加上皇帝的聖旨,完全可以實現這一步。可這一步真的把問題解決了麼,沒有?

    這個朝廷多少年積累下來的痼疾遠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情。就像讓文天祥在外孤軍奮戰,而行朝卻不相救。追究起來,未必是陳宜中和張世傑兩位權臣想讓文天祥死,而是一個***裡背後所有的人,不希望再與文天祥扯在一起。

    這種情況下,陳宜中採取和稀泥的辦法,一邊給文天祥麾下各路義軍將領每人封官,一邊讓張世傑急攻泉州,也許是最合適的選擇。

    現在,如果行朝真的決定去福州,恐怕與文天祥衝突的,未必是張世傑本人,十幾萬大軍裡,屬於他嫡系部曲的江淮勁卒不過六千。而其他各方勢力,抱著各種目的聚攏在朝廷這裡的豪強,他們未必肯輕易接受文天祥來主管全軍。一旦文天祥再作出些人事調整,或者像傳言改編破虜軍那樣改變軍隊,內亂肯定會發生。

    接下來,可想而知是一場內部火並。破虜軍即使贏了,也元氣大傷。

    況且那個文天祥,很難看出是忠是奸詐。他已經將大宋三百餘年的祖制改了個亂七八糟,並且,他手下那些文職幕僚還歪曲聖人之言,為這些行為找理由。陸秀夫不願意背後說人壞話,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去了福建,肯定會針鋒相對地跟文天祥爭一爭,論一下這些改革的是非,並維護朝廷的體制尊嚴。

    所以,雖然佩服文天祥最近的戰績,在大伙庭議是否去福建的時候,陸秀夫並沒有表態。他不想去了福建後,再看到一次內部混亂。那反而給了北元創造了更好的機會。

    「如此一來,反而是朕,拖累大家了!」趙是冷笑著問。

    「臣不敢,皇上,文事問丞相,武事問張都督。此刻太后亦在殿中,萬歲若想參與庭議,盡可擺駕回宮!」陸秀夫連忙跪倒,以頭觸甲板。太多的話,他說不出口。聖人之言,僅僅傳授了他為臣之道,卻沒傳授他如何平衡,取捨。他說話,做事,不逾越禮法,艦隊中,卻不是人人都這樣。

    見陸秀夫如此,趙是更怒。一個迂腐卻一本正經的樞密使(陸秀夫),一個剛愎的大都督(張世傑),一個跋扈的外戚(楊亮節),一個懦弱的太后,和一個只懂得平衡卻沒有決斷力的丞相(陳宜中),這樣的朝廷,無怪乎不是北元的對手。

    也許該朕表現得堅強一些了,畢竟江山社稷都在朕的肩膀上。想到這,小皇帝趙是攙扶起陸秀夫,盯著他眼睛問道:「夫子,如果朕執意移駕福州,夫子願意追隨麼?」

    「這?」陸秀夫不知如何回答,望著皇帝年幼卻滿是堅決神色的面孔,輕輕地點了點頭,「臣,誓死追隨陛下!」

    「那好,你跟我來,咱們去聽聽庭議。夫子,去了福州,難免與北元一戰。縱敗,亦是轟轟烈烈,好過在海面上長年流轉!」

    「陛下,陛下聖明!」陸秀夫大聲答到,已經習慣性彎下的脊背挺了挺。也許,拚一拚是個好主意吧,特別是在這找不到出路的時代。

    少年天子趙是點了點頭,率先走過甲板,走向連接兩艘大船之間的木橋。這種橫搭在大船之間的木橋極其牢固,每天,趙是都會走很多次。

    幾個太監欲上前攙扶,都被趙是用手擋開了。他是皇帝,有些路必須要自己走。

    侍衛們佩服地看著皇帝走上木橋,這個十一歲的孩子,此刻表現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實際年齡。

    常年航海,很多中年文官和武將都病倒,在缺少醫藥的情況下死去。幼小的皇帝卻堅持下來,這不得不說,是老天對大宋的眷顧。

    突然,侍衛俞慕白跳了起來,向木橋跑去。他看到,木橋的一角,有一點不尋常的亮光。

    沒等他衝到皇帝身邊,少年天子趙是和幾個太監相繼跌倒,翻滾著落入大海。

    「救人啊,皇上落水了!」俞慕白一邊叫喊著,一邊跳下海面。這是陰謀,有人故意在木橋上潑了油,是針對皇上。一邊盡力游向皇帝,俞慕白一邊想到。

    可惜他永遠沒機會說出這樣的話了。

    第二天早上,他和所有當值侍衛都被發配進了前鋒營,與犯了軍規的士兵關押在一起,時刻準備充當下一次戰鬥的敢死隊。

    被大伙捨命救上來的皇帝受了驚嚇,病情時好時壞。在缺乏醫藥的海上,縱是太醫想盡辦法,也不能讓他好轉。

    「是誰灑了油,是針對陸大人還是皇上呢?」揀回了一條命的俞慕白一邊幹活,一邊想。這些,都不是他能考慮的事情了,如果他想活下去,什麼也不說最好。

    不久以後,他就因座船失火,落水而死。

    就在皇帝落水的第二天,庭議有了結果。陸秀夫再次提出的,前往福建與文天祥匯合的建議被大多數臣子否決。作為一個沒有野心,也沒有任何判斷力的好人,楊太后只好了大多數人的建議,全軍回師廣州,準備在廣東制置使凌震的殘部配合下,光復廣州。

    作為獎勵,遠在流求的蘇家,得到了朝廷欽賜匾額。家主甦醒得封閩鄉侯,和一個夷州制置使的官職。

    瓊州各地豪傑各有封賞。

    文天祥有功於國,麾下將領各晉一級,共賞銀五百兩。

    左丞相陳宜中奉命出海,去安南為行朝尋找更合適的落腳點。距離陸地越遠,元軍越部容易攻到,安南世受大宋恩德,危難時刻,應該大宋盡一點力吧。大多數官員這樣想。

    「丞相,早去早回。皇上盼著你的好消息!」陸秀夫站在甲板上,把酒與陳宜中話別。雖然他與陳宜中政見不和,但朝廷中,陳宜中還算一個君子。喜好權謀之術,卻沒真正害過什麼人。

    「我會盡快回來,陸大人準備好,照顧萬歲的事情,就全靠你了!」陳宜中鄭重地向陸秀夫施禮。

    在海上生活半年多的皇帝會失足落水,陳宜中打死也不會相信。但有些事情,他不能挑明了。朝中一些勢力既然敢因為皇帝堅持去福建,而對皇帝下手。那麼,他這個手中無兵的丞相,別人也未必不敢動。

    陳宜中看看自己的隨行船隊,一共六艘兩千料的大海船,裡邊裝了很多金銀。這些金銀,一方面給自己率領的這支二百多人的使節團充門面,向安南展示大宋依然有復興的財力。另一方面,供他來賄賂安南的官員,並給行朝購買落腳的地皮。

    比起給文天祥那筆五百兩白銀的賞賜,這批財物可謂是龐大的數字。但陳宜中知道,裡邊很多珠寶,都是大伙捐獻出來的,包括太后的首飾。

    我還有必要回來麼?這個朝廷,到了這個地步還頻頻內鬥,除了少數手中無兵的文臣,誰肯再聽我的?

    陳宜中一邊與送行的人揮手,一邊問自己。

    手中沒有兵權,職位再高,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他終於明白,當年自己建議文天祥另組偏師,策應朝廷時,文天祥為什麼欣然答應,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這樣做,有排擠他出朝廷的嫌疑。

    文天祥是聰明人,他早已看出了,如果想為國家做些事情,離朝廷越遠,反而越能收到好的效果。

    如此說來,他為什麼還如此懇切的,請皇帝去福州駐蹕呢?難道,他對皇帝的忠誠,完全是裝出來的麼。就像張世傑麾下的幾個地方氏族一樣?

    陳宜中突然覺得非常迷茫,自詡為擅長權謀的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如此無力,如此愚蠢。與自己越來越遠的眾同僚,還有兩支艦隊之間的浩瀚煙波,他的目光穿不透,永遠也穿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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