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一卷 斜陽 第二章 百煉(四)
    讓武忠心裡更冷的是,沒等他回到建武,已經有人等候在他家中。

    一回衙門,師爺蘇燦就點頭哈腰地迎了上來,接過武忠的馬韁繩,伏在他耳邊,神秘地匯報道,「老爺,有貴客來訪」。

    「什麼貴客,告訴他,老爺今天沒功夫」。打了敗仗,不知道如何向上面交差的建武軍統軍萬戶武忠一看見自己的師爺,氣就不打一處來。昨天夜裡聽到轟鳴聲,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師爺勸柬自己拖延一下,晚一個時辰再出發,也不至於任由千餘探馬赤軍被文天祥屠戮乾淨。

    「是,在下明白」,蘇燦收起堆滿笑容的臉,答應一聲,身子卻不肯動,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腳尖,彷彿靴子上能長出花來。

    對這個追隨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師爺,武忠多少有些感情。見他畏畏縮縮的樣子,心中生憐,拍了拍蘇燦的肩膀,低聲問道:「怎麼,收了人家的好處沒法回復了是麼?武某自問平日沒虧待你,偏偏你還這麼沒良心,什麼錢都敢收!」

    「老爺英明」,師爺蘇燦一哈腰,腦門幾乎垂到了膝蓋上。

    「讓他到客廳等我吧,不爭氣的傢伙」。

    望著師爺屁顛屁顛小跑而去的背影,武忠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世道混亂如此,他自己也沒指望建立不世功業。只希望憑借手下這萬把弟兄,平平安安地混到亂世結束。將領們爭氣也好,不爭氣也罷,都是他武忠手裡的籌碼,有了這些人,大元也會對他另眼相看。

    所以明知道文天祥在百丈嶺,他也不願意進剿。如果把手下弟兄打光了,光桿將軍在北元朝廷眼中,不過是廢物一個。誰料到文天祥會主動下山找自己麻煩,並且兩個月不見,文家軍如同脫胎換骨。

    如何是好呢?建武軍統軍萬戶武忠鬱鬱地推開了走進自家府邸。

    「大人回府」,家人狐假虎威地高喊了一聲。客廳前,一個道士打扮的人,在師爺的陪同下,笑嘻嘻的迎了上來。

    「射箭之術,最要緊是一個平字,竅門在兩隻手臂上。無論弓和弩都是這樣,手不能抖。看好了,望山和弩臂上這一點,還有目標成一條直線的瞬間擊發,扣動扳機要果斷……」。

    山谷裡,第二標統領杜滸正在指導一營新兵練習鋼弩射靶,嶄新的弩弓在陽光下閃著幽藍,弦聲響處,百步外一個草人被射了個對穿,弩箭去勢不絕,繼續飛了十餘步,噗地扎進泥地裡,入地盈寸。

    士兵們端起破虜弓,學著杜滸的樣子,轉動齒輪,上弩,瞄準,擊發,幾百支弩箭飛出,在半空中捲起一陣弩風。啪、啪、啪,草人承受不了弩箭的強力襲擊,很快四分五裂。

    鋼弩配備破甲錐,射程大概在二百步到三百步之間。最有效的殺傷力在二百步之內,與神臂弓那二百四十步到三百六十步可穿重甲的霸道威力相差甚遠,但好就好在製造相對容易,且尋常士兵都可操縱。

    好弩,杜滸讚賞地收起鋼弩,目光落地弩臂的破虜二字,和後邊一系列用鋼簪砸上的序列號上。林老漢帶著一眾技藝熟練的弟子上山,不但加快了軍械配備速度,而且給鋼弩帶來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破虜。

    入百丈嶺已經四個多月,在江南西路被元軍殺散的各路豪傑陸續來投,破虜軍慢慢恢復了些元氣。

    如今的破虜軍,旗下已經擴充到兩個標,近五千人。第二標人馬由杜滸親自統帶,按第一標的訓練方式,逐步從體力、作戰素質上,固本培源。

    破虜軍變了,文大人也變了。作為軍中核心人物,杜滸一日比一日深刻地感覺到,此時的文天祥與原來的不同。

    空坑兵敗之前的文天祥,熱情、豪氣、身上還帶著讀書人特有的孤傲與狂狷,而現在的文天祥,卻是睿智中帶著沉穩。特別是那雙深邃的目光,彷彿一眼就看透了過去與未來。

    對青天而懼,聞霹靂不驚。這是現在鄒洬、張唐、陳龍復等核心將領對文天祥的評價。擅於觀察的杜滸知道,文天祥身上目前這份鎮定與從容不是裝出來的,而是,而是對一切風雨都做了準備。

    很多對普通人來說沉重的打擊,到了文大人面前,掀不起一絲波瀾。

    活動在江南西路的何時把空坑兵敗後諸將的下落一個個傳回來,每一條消息,都令人扼腕。

    張汴力戰而沒,繆朝宗自縊。林棟、劉洙被捕,不肯屈身事敵,被殺。

    簫敬夫、簫燾夫兄弟戰死。

    文天祥的另外一個妹夫孫栗在吉州兵敗,不願被元軍所虜,跳進了滾滾贛江。

    文天祥的妻子歐陽夫人、次子佛生,女兒柳娘、環娘,當日在兩軍陣前保守折磨,俱受重傷。在押解往大都的途中,佛生病死。

    以雷霆萬均之勢撲滅江南西路的抵抗之火後,李恆與嗦都聯手南下,轉戰福建路。十月,嗦都攻入興化,將守將陳瓚車裂。以南人不知畏懼為理由,下令屠城,全城十萬百姓,上至老翁,下至嬰兒,無一人倖免。

    行朝飄蕩到了淺灣(香港),連塊落腳地都沒了,陳宜中居然還有時間排斥異己,貶斥陸秀夫到潮州居住。如今蒙元三路大軍齊聚廣州,行朝危在旦夕。

    國事如此,家事亦如此,每一個聞聽此訊的將士都恨得咬斷鋼牙,唯有全軍統帥文天祥,接到妹夫投江,兒子病死的消息,只是淡淡粗略的看了看情報,轉身又投入到軍務當中。

    很多人都說丞相無情,只有文天祥的親兵知道,連續幾天晚上,丞相大人的枕頭都是濕的。這些國仇家恨,他都記在了心裡,不會因為這些事情,而影響自己對形勢的判斷。也不會因私恨而盲動。

    這才是一軍主帥應有的風範,當年光武帝率部北征,也不過如此。不知不覺,杜滸就想把文天祥和漢光武劉秀相比。當年漢光武聽說哥哥被殺,人前不也裝的笑語炎炎麼。文天祥將來會不會取宋室而代之,杜滸沒想那麼遠。他現在考慮的是如何貫徹文天祥的提議,讓全軍化悲痛為力量。

    這一條,各標都有自己的做法。鄒洬和張唐的第一標的策略是,讓那些從死人堆裡逃過一劫,千里迢迢前來投奔的百姓給士兵們講述屠城之恨。每次台上的百姓哭訴完,台下的士兵就會變成暴怒的獅子。然後,張唐再領著這群獅子去跑步,煉兵。

    杜滸採用的是另外一種辦法,他的隊伍建立得晚,士兵本來就是目睹過屠城和元軍如何處決俘虜的,這些恨事不用講,每個人都記在心裡。

    「楊俊,讓弟兄們一個個來,五矢四中為合格,不合格的弓臂上掛石頭,晚上繼續煉」,杜滸衝著弩箭營大聲喊。

    「是」,弩箭營的頭領是個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兵,指揮手下幾個隊長在百步外豎了幾個靶子,讓士兵以隊為單位輪流過關

    「弟兄們,前邊就是殺了你兄弟,燒了你家園的蒙古人」,楊俊指著面前的草靶對眾人喊道。這句話,就像火上潑了油般,激起了一團烈焰,士兵們依次排到隊伍前,將復仇的弩箭向遠處的木靶子射去,箭箭入靶。

    丞相這個辦法就是妙,嗦都這小子,以為屠城可以嚇倒百姓,實際上,他是在自掘墳墓。杜滸笑著點頭,轉身離開了訓練場,今天他還有別的安排。文大人約了所有將領,到後山去看輜重營新開發出來的利器。

    如今的軍械監造官簫資,可是破虜軍中第一號紅人,走到哪裡都能引發一串羨慕的讚歎。四個月來,在文天祥的指導和林征老漢的協助下,他給士兵們帶來的無數驚喜。

    先是轟天雷,然後是破虜弓(鋼弩),接著,是雙環柳葉刀。林忠老漢知道宋人臂力不足,與蒙古兵貼身肉搏吃虧,特地將家傳的造刀秘訣獻了出來。雙環柳葉由熟鐵焊鋼刃打製,刀長兩尺三寸,柄長七寸,可雙手握。最絕妙之處是刀背出帶一長槽,兩個鉛環可沿槽滑動。那兩個鉛環可不是裝飾品,杜滸親自試過,加了鉛環後,每次劈下,刀的重心瞬間前移,配合那精鋼旋焊的刀鋒,普通人也可以把一尺多高的木樁劈為兩半。

    前一段時間文天祥親自帶隊偷襲山下的太平銀場,守衛那裡的韃子千戶剛一照面,就被杜滸連人帶甲劈成了兩片。百餘個韃子,千餘探馬赤軍被破虜軍弟兄砍瓜切菜一樣殺了個乾淨,而破虜軍傷亡了不到二百人。雖是一場小戰,但從雙方傷亡比例上,卻是一次罕見的大勝。此戰不但打通了江南西路各地與百丈嶺的通道,繳獲了韃子沒來得及運走的一萬多兩白銀,而且嚇得建昌一帶蠢蠢欲動的兩萬新附軍乖乖地待在了城內,任由各地失散義勇向百丈嶺靠攏.

    已經有新附軍將領偷偷派手下上嶺溝通,把自己的運送物資路線故意透漏給文天祥,然後文天祥派人下山劫糧,向前線運糧的新附軍見到破虜軍戰旗,一哄而散。

    靠著建昌新附軍的「密切配合」,百丈嶺上現在暫緩無糧之憂。唯一可惜的是,柳葉刀也好,破虜弓也罷,受山中材料限制,軍中至今裝備不多,勉強各湊了一個營出來,其他各營還是原來的木柄短刀。軍器監簫資卻不著急,每天忙著研究些新的利器,彷彿新的利器一誕生,其他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一般。

    今天不知道簫資那傢伙又要給大家看什麼,難道還有比震天雷更厲害的武器麼。杜滸好奇的想著,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後山上已經聚集了五十多員將領,看樣子,杜滸是最能沉住氣的一個。文天祥還沒來,老學究陳龍復正指揮著一些士兵在對面山坡上壘土堆。濕濕的泥土被挖出來,在翠綠的山坡上堆成一個堡壘樣。

    秋高氣爽,大伙都有興致。第二標步營營正簫明哲雙手捲成喇叭形,隔著山谷沖對面喊道:「老夫子,你行嗎,要不要我去幫你」!

    「老弟,太小瞧我了吧。我年紀大了,掄不動刀,但這挖個坑,壘個土包的小事,可也難不倒我」。陳龍復把鋼鍬插在土壘上,摸了把光腦袋上新生的白毛。他是文天祥的老師輩人物,一直負責軍需、糧草之類等後勤事宜,今天簫資要試新武器,老人閒不住,主動請纓為簫資打下手。

    「陳先生,別光說不練,你弄完了嗎,弄完了就撤回來,我們馬上就要試炮了」,山坡下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簫資和林老漢帶著幾十個輜重兵,用小車推著三個黑漆漆的長鐵管走上山來。

    「好了,好了,馬上就好」。陳龍復答應著,帶領士兵撤下對面土坡,快速跑過山谷。

    簫資指揮士兵在眾將腳下卸車,用抬槓和繩索小心翼翼的將鐵管放到在事先搭好的土台上。擺開鐵管支架,固定鐵管,撐出一個半矩斜角。

    「這就是文大人傳授的大號突火槍吧」,步軍營正黎貴達賣弄的問,雖然親眼看到了轟天雷和破虜弓的威力,作為一個傳統的讀書人,他對奇技淫巧依然心懷牴觸。

    「是火炮,黎將軍沒見過吧。韃子那邊已經有了,不過是竹筒做的,沒咱們這個精細。」林征老漢白了黎貴達一眼,大聲解釋,「今天試炮,試好了,咱就組織個炮營,專門攻城,再不會有幾萬軍馬窩在城牆下的事兒」。

    見林老漢牛皮吹得這麼大,眾將都有些不服氣。這句話戳得有點痛,眾將攻贛州,數萬民軍逾月不能下。張士傑圍泉州,也是兩個多月沒能進入城門。

    老漢不知道自己無意之間傷了大伙的心,低著頭,仔仔細細將火炮裡外擦了個乾淨,就像照顧自己的親生骨肉般認真。銅膽鐵胎炮是他和簫資商議後的傑作,既考慮到了軍中缺銅的事實,又照顧了鑄鐵工藝不過關的現狀。

    說話間,文天祥已經趕到,見火炮已經擺好,目測了一下距離,向陳龍復問道:「夫子,這個距離你測過麼,多遠」?

    「兩坡之間,直線距離八百五十步,我用日影法粗略測過」,陳龍復認真地回答,軍中沙盤地圖有一半出於他手,老先生說起附近地形如數家珍。

    「試吧,打得到麼」,文天祥轉頭問簫資。

    「沒問題,我昨天用鐵蛋試過一次,打得只會比這遠,不會比這近」,軍械監造官簫資信心實足。拎過火藥桶,用帶了刻度的木斗舀了兩勺子火藥,以木槌砸實,炮口處添了一個和口徑一樣大的帶捻子彈丸。

    文天祥點點頭,帶著眾人退到二十步以外,眾將領有了上次轟天雷試爆的經驗,小心翼翼的摀住了耳朵。

    「我來開第一炮」,林老漢推開簫資,在火炮背部的藥池裡填入藥引,蓋好銅火門,回頭張望。文天祥一揮令旗,老漢拉動炮繩,燧輪在炮繩的牽引下迅速轉動,擦出一串火花。

    「轟」,山崩地裂一聲巨響,午前的日光跟著暗了暗,黑煙夾著火球從炮口噴出,畫出一條弧線,重重地砸進了對面的土壘。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土壘上騰起一團煙雲,泥土,石塊,劈裡巴啦從半空中落下來。待到硝煙散盡,對面哪有什麼土壘,一個巨大的豁口出現在泥地上,附近黃土被烤得漆黑。

    「姥姥」,黎貴達低低的叫了一聲,下巴幾乎都掉了下來。再看眾將,一個個欣喜若狂,若不是礙著文天祥和鄒洬俱在身邊觀看,恨不能衝過去將火炮抱起來親上幾口。

    「三炮齊射準備,還是打剛才那個彈坑附近」,文天祥再次揮動令旗。

    「是」,簫資、張大牛、林征老漢齊聲答應,同時裝好了三門火炮。領命發射,三條火龍竄出炮口,分別落在剛才炮彈落點的前、左、右位置上。三發炮彈幾乎同時炸開,滾滾黑煙遮住了日光。

    風吹過,硝煙漸散。耳朵幾乎被震聾的將士們極目望去,上午還翠綠如織的對面山坡,已經被開出了方圓十丈左右的一塊焦土。亂石,碎竹,濕土,雜亂地佈滿彈坑邊,讓冒著熱氣的彈坑看上去,更像地獄惡魔張開的大口。

    「有如此利器,大宋真的氣運盡了嗎」?步軍營正都頭黎貴達暗暗自問,眼神變得無限迷茫。

    「如果下次攻贛州,帶上十門破虜炮,我發誓,被追著跑的是韃子」,張唐大笑著,慌不急待地竊取了對火炮的命名權。

    「破虜」,士兵們的歡呼聲,伴著火炮試射的轟鳴聲,在山谷中迴盪。一隊南歸的大雁被炮聲與歡呼驚起來,嘎嘎嘶鳴著,拍打著翅膀飛向山外。

    山外,碧海圓天,年少的宋主坐在大船上,迷茫的望著越來越遠的陸地。師傅說,陸地上有個英雄,還在為大宋的命運血戰。少年想知道,這個英雄到底是誰,為什麼陳丞相不准他來拜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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