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一卷 斜陽 第二章 百煉 (二 上)
    兩層耐火磚爐,整齊的碼成一個曾字,上層添炭,下層添鐵。用大塊木材擋住火門,引火,拉動那風箱,烈焰倒著,從曾字爐的上層灌向下層。

    「三分之二木炭,三分之一焦炭,從火孔倒行火,見生鐵發黃,挑起生鐵,靠近火焰烤融,」簫資念叨著文天祥授給他的《炒鐵綱要》,認真的翻動鐵塊,汗水帶著油,從他黑一道白一道的臉上滾下來,濕透了千瘡百孔的儒袍。

    這是文天祥傳授給他的炒鐵術,據丞相大人說,一個好師父可以從一百斤生鐵裡炒出八十斤熟鐵,甚至可以直接炒鐵成鋼。眼下輜重營顯然還沒達到這個要求,所有士兵和鐵匠算在一起,能從百斤生鐵中炒出七十斤合格熟鐵的工匠不足十個。軍械需要緊急,簫資不得不幾台爐子同時開工,親自動手。

    早出一天精鋼,就早下山殺一天韃子,永新被屠了,太和被屠了,山下傳來的消息字字血淚。

    曾經繁華的都市,在北元的鐵蹄下都化作了瓦礫場。西夏人張恆,蒙古人嗦都,兩個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個對投降城市好生安撫,一個對抵抗城市屠城滅族。

    簫資和工匠們眼中閃著怒火,很多工匠都來自江南西路,韃子屠戮的,正是他們的家鄉。

    烈焰烘烤下,生鐵塊慢慢發白,幾個輜重兵一同拉動風箱,蘭白色的火焰刺下三寸多長,將鐵塊烤得直流釉子。而那重重火焰間跳躍著的,是官兵們早日下山報仇的夢想。

    簫資用火鉗挑出鐵塊,仔細看了看,將他交給旁邊的工匠。光著膀子的鐵匠早已等候多時,接過鐵塊,在山溪邊的石頭上將熟鐵趁熱打成薄薄的長條。

    負責下一道工序的士兵收集熟鐵條,一條條交叉碼放在鋼爐裡。一層鐵條一層炭,鋼爐碼滿後,封爐,用木炭火鍛燒上七天七夜,就能鍛燒出粗鋼來。粗鋼取出,反覆鍛打,就是大刀,長矛的刃,可以讓將士們拿著去砍韃子。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是漢家好兒郎,不給韃子做馬牛」,負責鍛打的師父李二低吟著破虜軍軍歌,大錘小錘叮叮噹噹給自己伴奏。鋼材成色不一,厚重堅硬者,打成條急冷淬火,將來旋焊為刃。軟韌者,先淬火,再回火揉之,可為弩臂。

    文丞相說了,文武比肩,官兵平等,工匠沒有匠籍,也是破虜軍士兵。將來有了銀子,餉錢一樣,立功後封賞一樣。想到這些,鐵匠們就覺得沒白幹,雖然餉銀看起來比較遙遠,封賞也是沒譜的事兒,可畢竟在破虜軍中,自己可以直著腰做人。

    況且在工匠營裡,還能親自看到文大人,聽到他親自指導大伙如何炒鐵,鍛鋼。

    沒有人再把他當作一個匠戶,他的孩子可以自由轉變職業。甚至去讀書,做官。

    白天打鐵,晚上和士兵們一起識字,學看圖。一天到晚忙忙忙碌碌,上廁所都得跑著去。但李二覺得自己活得踏實。

    在陳龍復老夫子的教導下,活了半輩子的他,第一次拿起毛筆,那分顫抖的感覺,比抓著鐵錘還重。

    陳老夫子教給大家寫的第一個字,只有兩筆,一瞥一捺。陳老夫子說,撇要用力,捺要平穩,就像一個人,走到哪裡都挺直腰桿,堂堂正正。

    能做一天人,也比給韃子做狗強,您說,是不是?

    鐵匠李二抓起剛剛打成了槍頭,摸了摸滾燙的槍鋒尖,滿意的點點頭,將槍頭放進了溪水裡。

    山溪中,騰地竄起一股白煙,煙霧散去後,鐵匠李二發現,文丞相又來了,這次不僅僅是自己來輜重營視查,身後還帶著副帥鄒洬、監軍劉閻王,參軍杜滸。

    上午安排完了練兵計劃,下午,文天祥就帶著鄒洬、杜滸和劉子俊一頭紮向了輜重營。軍械的製造進度還得加快,根據何時將軍從贛州附近傳回來的消息,近日來,各地失散的義軍紛紛向百丈嶺附近靠攏,已經引起了征服者的注意。建昌軍(江西南城)一帶,新附軍已經開始集結。

    「必須在新附軍(歸附北元的偽軍)入山進剿前,將隊伍武裝到牙齒。第一仗,要麼不打,要打,就打出聲威來,讓新附軍此後看到咱們的大旗就繞著走」。參軍杜滸建議。北元的主力現在進入了廣南西路和廣南東路,打垮或嚇倒了江南西路的新附軍,破虜軍就可以有時間訓練出第二標人馬,到時候,他這個都府參軍,就可以再次率領士卒,馳騁疆場。

    輜重營駐紮在百丈嶺東部的一個山窪子裡,這裡地勢相對平坦,叮咚而過的山溪給鐵匠們提供了淬火的水源。簫資引以為榮的炒鐵爐就建在山溪旁,如果文天祥沒得到文忠的記憶,這種根據雞窩爐改進的曾字爐要在抗日戰爭時期才會出現。如今它提前問世了,文天祥希望,自己所打的,是最後一場在華夏本土上的戰爭。

    按來自文忠的記憶,西邊有一個國家,六百年本土被燃燒過戰火,所以,那個國家的旗幟插遍了全世界。文天祥不求將大宋的旗幟插遍世界,只希望,讓那些掠奪著滾回老家去,也親自嘗一嘗家園被焚燬的滋味。

    「兄弟,累不累,要不要停下來喝口水」,文天祥蹲到鐵匠李二身旁,撿起他打造的成品看了看,笑著問道。

    「不渴,我這得抓緊,不能讓弟兄們空手去殺韃子,您家說,是不」,鐵匠李二估計是個荊湖人(湖南),說話一口一個您家,聽起來很親切,見到文天祥次數多了,所以也不叫他的官稱。

    「對,您家忙,我去那邊瞅瞅」,文天祥站起來,說笑著向山谷深處走去。一路上,不時停下來和鐵匠們談談說說,彷彿他上輩子,曾經輪過油錘一樣。

    「簡直是神乎其技巧也」,杜滸拿起一片造弩臂的軟鋼,看了一會,長歎道。作為士大夫階層的一員,平時,要麼把工匠的技術看得過低,要麼看得過於神秘,今天有幸目睹了一片軟鋼製造的各個階段,心中的震撼難以形容。

    跑動,穿梭,忙碌的匠人,在他眼中漸漸幻化成千軍萬馬,百萬鐵騎前,大將杜滸立馬橫槍。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豈不繆哉」!文天祥知道杜滸的想法,笑著引用了蘇東坡的一句名言來打趣他。從大伙認為不可能製出鋼弩到現在希望盡快得到鋼弩,前後不過一個月的光景。簫資的工作進度讓他非常滿意。但此刻他最關心的卻是,是經過這一個多月,簫資對他記述的簡易煉鋼術到底掌握了多少,試驗成功了多少。

    百丈嶺不可能永遠安寧,所以他才揀那些最簡單,最易建成也最易搗毀的技術讓簫資去鑽研。文天祥現在贊同後世那個文忠的的部分觀點,不急於將技術發展到更高更深,而是扎扎實實地將現有技術消化,推廣,管理好每流程的每一步,先重質而後上量。這才是,後勤部門在游擊戰爭中的生死存亡之道。

    「丞相,參軍大人,您怎麼來了」,簫資滿臉煙火之色,放下手中活計,匆匆忙忙趕來見禮。

    「過來看看你的進展如何,杜軍師還惦記著他的軟劍呢」,文天祥笑著回答。

    「還算順利,已經造出兩把樣弓來,射程可達二百三十步,沒有神臂弓遠,但上弦和射箭速度比神臂弓快,關鍵是不用彎腰用腳去踩,省力氣」。簫資興奮地匯報。

    「你燒出文大人說過的焦炭來了」?杜滸試探著問。這些日子,他接觸了太多的新名詞。軍中關於文天祥昏迷中得到仙人所授天書的說法傳得有鼻子有眼,連書名,卷次都編得像真的一般。還謠傳簫資是文丞相收的開山弟子,直接負責製造天書上的寶器。這些傳聞有時候讓杜滸也犯迷糊,對簫資這個後生晚輩的問話不敢語氣太生硬。

    「燒出來了」簫資的聲音裡,興奮之餘還有些許失落,「工匠們用泥炭燒出了焦炭,炒鐵時用焦炭和木炭混合的效果,比木炭好得多。但找來的泥炭馬上用完了,現在正發動人手下山去找」。

    「不要著急,一步步來,先把質量不太好的鋼料,打些農具,送給山下百姓。看山民們手裡有沒有泥炭」,文天祥笑著給簫資出了個主意,「還有,造弩的時候,讓工匠們分開,造弩臂的只造弩臂,造傳動輪的只造傳動輪,造弩機的只造弩機,還可以分得更細,但每個部件上必須打上編號和製造者的標記,這樣出了故障也能找出是哪道工序沒造好」。

    簫資點點頭,馬上派人去安排分工協作的事。他不知道文天祥這樣安排是為了加快弩箭製造進度,反而把分工協作當成了一種保密手段。

    鋼弩的優越性是明顯的,首先,它不會因為天氣而變形,其次,它不需要那麼多種材料。軍器書上說,造好弓和弩要「冬天剖析弓干,春天治角,夏天治筋,秋天合攏諸材,寒冬時把弓臂置與弓匣之內定型,嚴冬極寒時修治外表」。而造鋼弩雖然過程複雜,工藝要求嚴格外,卻沒那麼多時間上的講究。所以,在簫資心中,這種絕技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北元掌握了,再像用神臂弓一樣,反過來屠殺大宋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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