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盡梨花 正文 十二、再見,意料之外
    「原來你也會怕,」希源一手卡著她的脖頸,冷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怕死呢?」

    韻柳被他掐住咽喉,說話都費力起來。吃力的緩了幾口氣,她方道:

    「我當然怕。不過,我知道你不會讓我死。你以為我看不懂你們的心思嗎?死了一個妾,你們怎麼會在意,不過是撐個光明正大的幌子,再弄一個女人回來。我死了,你的算盤豈不白打了。」

    希源深深瞅著她,微微皺了皺眉頭。靜默了一會兒,他忽然輕哼了一聲,道:「你倒是挺明白的嘛。」說著,他的手忽然把她的下巴頂了起來,迫使她對視著他那雙冷冷的眸子,道:

    「不過,讓你生不如死的辦法可是多著呢,想不想試試?」

    韻柳用一種莫名的眼神瞅著他,不自禁的尖尖蹙起了眉頭。就見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讓人不寒而慄的冷笑,嘴邊平靜如水的繼續道:

    「男人有男人的弱點,女人也有女人的弱點。我治得了你大哥,就一樣治得了你。」

    一陣寒意在韻柳渾身鋪散開來。她的神情和她的臉一起僵冷了下去。她的呼吸卻急促起來,胸口起伏不定,紊亂一如她此刻的心。——這樣一句話,讓韻柳不自禁的想起來他們兩個之間發生過的那尷尬的一幕。她倉促的撇開了他的目光,臉頰上被他吻過的地方竟又陣陣的炙熱了起來。可是她整個身子卻又是涼的。冷冷熱熱,讓她心神不寧。

    看著她微泛桃暈的臉頰,希源也莫名觸動了一下,不知不覺間,他的火氣竟也冷消了下去。

    「乖乖聽話,你也就不會吃什麼苦頭了。」希源忽然淡淡道。隨即,鬆開了手,撤身去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拿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茶水,一面就向躲到門外站著的周媽道:「再去重沏一杯過來。」

    周媽還在發抖呢,沒能立即反應過來。希源見她沒動靜,又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

    「沒聽見嗎?再去重沏一杯。」

    周媽這才「噯!」的一聲應了,有些發抖的聲音更像是一聲沉沉的歎息。轉身走時,她還朝韻柳偷望了一眼,似乎還有些沒太弄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好了,其他的就不多說了,」希源又開口向韻柳道,「不管你願不願意,他的姨太太你是做定了。」又道:「你就安心住下來。有什麼所需的,儘管說。當然,除了放你走,這一條。我是不會放你走的,你不必在這上面多費口舌。」

    「難道和你就沒有情理可講嗎?」韻柳忽然開口道。她想起來剛才在趙家人面前,他是說過一句公道話的。

    「情理?我講的就是情理。」希源卻冷笑道,「一人賠一人,天經地義。你怪只能怪你生錯了人家。」

    韻柳真是心寒。她轉過身,不去看他。

    「你這個人這樣的蠻橫霸道,我真是難以想像你那個二哥又能好到哪裡去?」她的聲音氣得直發顫。

    「你錯了。他與我不同。以後你就會知道了。」希源頓了一下,又不耐煩道:「你沒有要求要提嗎?不說的話,我就當是沒有了。」

    周媽進來了,乒乒乓乓的把茶杯放在了希源身側的高几上。希源端起茶來,揭開蓋子,茶面上浮滿了翠綠綠的茶葉子,他輕輕吹了吹,等著她開口。

    韻柳靜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我要去我母親墳上祭拜。」希源淡淡點頭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要再等上一段時間,現在還不行。等到眼前家裡的這一件喪事辦完。」頓了一下,又忽然道:

    「我不喜歡別人跟我討價還價。你等不得也要等。現在我是絕對不會送你去的。」

    他的顧慮是現在事情還不算是真正平息,而且林家人平白無故送這一封信可能是有目的的,他需要再觀望一段時間。隔了一會兒,他見韻柳又不作聲了,便問:

    「只這一條,沒有了嗎?」

    韻柳這時候默然不語,心裡卻在暗暗盤算著如何對付這個蠻橫的人。

    「我來的時候,並沒有帶平日裡所穿所用的衣物。」她忽然抬起臉來,低聲道,「我希望你能想辦法幫我去林家把我的東西拿過來。而且,我也不想讓我的東西還留在林家,我已經不想和那個家再有任何一丁點兒的牽連。」

    「有這個必要嗎?」希源忽然沉聲道,「衣服之類的東西,可以給你做新的。」他覺得她是故意想再挑起事端,畢竟這個敏感的時候,去林家取東西,難免又要惹事招非。

    其實,韻柳的確是存著這個心。她提這個要求就是這個目的。不過,自然是不能讓他知道的。

    「有這個必要。」韻柳轉過身來,看著他,道,「因為有許多我母親的東西,我也想要取回來,留作念想。」

    希源這才抬起眼來,深瞅了她一眼;又低下眼去沉吟了一會兒,心想,既然她能夠願意與林家脫離關係,那自己就花點心思去把東西弄來,又何妨?

    靜默了一會兒,就聽他道:「那好。我會想辦法給你弄過來。」韻柳又道:「那你要盡快了,因為林家的人是不會把我們母女的東西保留很長時間的。」希源輕點了點頭,隨即就站起了身,要去辦這件事。

    還沒走出屋子,院門裡卻又走進來一個年輕男子,希源看見他,倒是愣了一下,不由得站住了腳。

    韻柳聽見了一個沉穩的腳步聲忽然來了,怔了一下,隨即轉過身,朝屋外看去。那人低著臉,一幅耽慮神色,正急邁著步子往屋裡走來。這是一個陌生男人。韻柳心中猛然一驚,心想:「他莫不是肖思澤麼?」這樣一想,她的心顫了又顫,忍不住朝他深深看著。可是,卻與她初進肖府那一晚,暗淡夜色下的匆匆一瞥留下來的印象截然兩樣。

    刻在她印象裡的是一個陰沉冷鷙,面色黝暗的人。而這個人,他皮膚是有些白的,而且眉目清秀,一身月白色的棉袍子,氣韻溫和儒雅。韻柳覺得這不該是肖二爺,肖二爺不該是這樣的。直到那人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依然是怔怔的,一動不動。

    這人正是肖思澤。希源見思澤竟然來了,有些意外。思澤低著臉一邁上石階,就定睛朝屋內的韻柳直直看了一眼,然後徑直就跨過門檻,朝她走了過去。希源在一旁默然看著,按說看到這兩個人如今這樣站在一起,他該是高興的。可是,說不清楚什麼原因,他只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分明的糾結滋味。他轉過身來,不朝那兩人看,朝屋外望著。可是,外面淡淡的日光卻也忽然刺眼燥熱起來,讓他有些不耐的心煩。

    「我聽說剛才他們趙家的人來過這裡,」思澤一走到韻柳面前,就直直的問向她,「你沒事吧?」

    韻柳怔怔的瞅著這個人,驚疑之下,她忘記了開口。他的聲音溫潤入耳,雙眸中深透著的是溫柔的憐惜。她之前的生活裡遇到的都是像她父兄一般暴力酒氣的男人,此刻面對這樣一個儒雅溫和的男人,一時間,她真的是無法輕易轉開自己的目光。下意識裡,她甚至似乎有一些希望這人不是肖思澤。

    沉默間,兩人只是默然相視。思澤雖然之前見過她,但是,都是在她昏睡時候,他發現她的眼睛是很美的。雖然冷冰冰的,給人以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距離感,不過,這也正是她獨特風韻的所在。

    「我差點忘了,你還沒見過我。」思澤忽然低垂下眼,輕聲道。他恍然意識到她還不認識他。可是,要向她解釋他就是她要嫁的那個人,又有些說不出口。

    「他就是我二哥。」一旁背對著他倆的希源忽然插了進來,聲音冷冷淡淡,「你要嫁的人。」

    韻柳心下轟然一聲!——原來他真是肖思澤,肖二爺!不覺間,腳下急忙就往後連連退去,直到『彭!』的重重撞在了身後的桌子上去。撞痛了腰,她也不覺著,只覺著自己在急促的喘息著,而且,心裡似乎若有所失——他竟然真的是那個人……思澤的心卻是跟著一緊,不自覺地就向她伸出了手去……可是,韻柳驚恐的眼神卻深深的觸動了他一下。他的神色隨即凝重了起來,僵硬的收回了手來。低下眼去,他在心中一聲低歎。

    這時的希源正舉步要走。他覺得自己很難再繼續呆下去。思澤忽然一轉身,卻叫住了他。

    「老三,你先別走。」思澤低著臉,款款移步走到了他身旁,遲疑了片刻,忽然向他道,「你還是把林四小姐趕緊給送回去吧。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也不想再追究了。」

    一旁的韻柳不由得一震,來不及深究肖思澤到底是什麼一個人,她的目光就心慌意亂的移到了希源臉上去,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下來。希源低下眼去,沉默了一會兒,卻轉而問道:「趙家的人安撫好了嗎?」

    思澤低下臉去,稍頃,沉沉一聲。

    「他們要求喪事要大操大辦。」他低歎了一聲,低緩道,「我本來是想要將喪事簡辦。死後所有的排場都是虛假的,讓故去的人安安靜靜的入土為安,依然苟活的人在心裡緬懷回望才是實實在在的。不過,……」說到這裡,他頓住了,只是無力的輕搖了搖頭。

    希源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我再讓家裡賬房支一筆錢出來,給他們趙家人,作為安撫費。」

    思澤沒有作聲,依然沉沉的朝外望著。一旁的韻柳望著他落寞的背身,竟也不自主地感染到了一份心酸。她心想:不知道他此刻的傷懷是為了那個死了的女人,還是為了他自己。不過,這份淒然倒像是真的。

    正這樣怔怔望著他,他卻忽然轉過臉來,直直朝身後頭的韻柳看了過來。韻柳略顯倉促的避開了他的目光。耳邊卻聽他向她道:

    「委屈你了,林四小姐。」他又轉而向希源道:「趕快把她送回去吧。不要耽誤了人家。」說完,思澤又轉眼去深看了韻柳一眼。收回目光,他的神情中卻多出了一抹惆悵。

    他落寞的走了。

    韻柳抬眼望去,看著他的背影漸漸轉出了院門外去。不知道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與她所知道的那個人似乎有一些不太一樣。

    希源忽然不聲不響的也便要走。韻柳忙叫住了他。

    「他都已經要放我走了,你還要留我嗎?」韻柳追問他道。希源身子一頓,駐下腳來,並不轉身,就道:

    「正如你所說。我並不想讓自己的一番心機白費。」

    韻柳怔了一會兒,忽然冷冷道:

    「是他不打算要我。你還留著我做什麼?」

    這一問,卻是讓希源遲疑了一下,他心裡在想,思澤若是不要,也許他自己可以把她留在身邊。……不過,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一閃而過的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吃驚。隔了一會兒,希源只是低聲道:

    「他現在不要,不代表以後不會要。」說完,邁開步子,便一刻不緩的走了。

    剩下韻柳一個人,忽然連站都站不穩了。

    她一扭身,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去,旁邊高幾上還擺著一杯茶。是希源方才喝過的那一杯。想起那個冷心腸的人,她真是恨,恨不得他死。轉念間,她又想起來讓他去林家拿自己東西的事。她提這條要求當然是為了再挑起事端。她真是恨不得他也能讓林家人給抓住,關起來。才能解解她心頭的恨。

    不過,她沒有想到的是,希源卻並不是和林呆子一樣的酒囊飯袋,她交辦的這件事情,他相安無事的就給辦到了,連林家那些人都沒有驚動。另外,令兩個人都沒有料想到的事情也還有。

    這天,天剛剛黑下去,小良子領著人抬著兩個木箱子從後門進了肖府。

    「小哥,這裡面是什麼寶貝東西?」先一個進門的人看見門旁的小良子,就笑著搭訕問他。

    「總之是寶貝東西,問那麼清楚幹嘛?」小良子答道。

    「聽說林家那個小姐真要給咱們二爺做姨太太啦。」那人又道。小良子輕輕的「嗯」了一聲。

    「這箱子好沉哪!」抬著另一個箱子的挑夫忽然叫道,又笑著問:「不會是裝著個人吧?」

    「虧你想得出來!」小良子笑道,一面一抬腿,朝他身上掄了一腳,道:「別磨磨蹭蹭的,快給送到三爺屋裡去。」

    不多會兒,兩個箱子就一徑被送到了希源屋裡。

    「這一箱子就是衣服了,」小良子指著一個小一些的木箱子說,「自從四小姐母女倆那屋空了之後,林家人就把她們的東西都給收拾了起來,要傭人統統都給丟了。不過,窮人家出來的人是節省慣了的,那個傭人看這些衣服雖舊,都是好料子,就偷偷給留了下來,預備著過年時候給捎去家裡。聽我說願意用錢買這些舊衣服,就都給拿了出來。」

    希源正倒在一把躺椅上,略轉過臉去朝那掀開來的箱子隨意的淡看了一眼,卻並沒有什麼像樣子的貴重衣物。小良子隨手關合了箱子,又去掀開另一個箱子蓋。

    「這一箱子是書,」小良子道。希源不由得怔了一下,轉過臉來,沒入眼中的是滿滿一箱子的書。聽見小良子道:

    「這些書都是四小姐屋裡的,原本是被他們家人拿到廚房裡,準備燒火用的。好好的書,燒了怪可惜的,我也一併花了幾個錢給弄回來了。」

    他從躺椅上站起了身,慢踱兩步走到箱子前。一眼望去,他簡單瀏覽了一下書名,涉及的面倒也廣泛。而且從書的磨損程度來看,可以想像得出都是她充分研讀過的。這讓他不由得對林韻柳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感覺。他彎下身去,隨手拿了一本,放在手間,拈開第一頁。空白的扉頁上,赫然入目的是用墨水筆寫下的一行字,字體俊美飄逸,且不失大方,看得出來是一個女子的筆跡。想必正是她的字。希源細細看來,寫的是:

    「這已經是我第四次來讀這本書了。第一次只是看著表面的熱鬧,再重讀,才漸漸領悟出一些別樣的酸甜苦辣滋味。不過,這一次再來看,從字裡行間,不由自主感應到的,卻只剩下一堆人世間的煩惱罷了。」

    他眼盯著這短短的一段話,正在發怔,小良子忽然把一個本子遞到了他的面前,低聲說了一句:「三爺,你瞧瞧這個。我剛才隨手從裡面翻出來的。」希源把手中的那一本一甩手丟進了箱子裡,順手接過這本,翻開來一看,裡面的文字都是出自同一個女子的筆跡,正是那個俊逸大方的字體。

    「今天那個人又打了我,」入目的第一行字便是這樣一句話,希源不禁皺緊了眉頭,心想:「『那個人』是誰?」一面繼續看下去:「因為我頂撞了四姨太,他就衝過來,不分青紅皂白,對我拳打腳踢。聽見四姨太在一旁添油加醋的冷嘲熱諷,我真是忍不住,又還了一句口,招來的結果是他從地上又把我揪起來,在我臉上又是一陣亂打。記不清他打了我多少個耳光,兩邊臉已經麻木的覺不到疼,只是耳朵裡嗡嗡響了好一陣子,才重又聽得見聲音。……」

    希源怔了一下,他忽然能夠明白那丫頭身上為什麼會有那種冷漠的氣質了,而且,那天她挨了打之後,為什麼都沒見她掉過一滴眼淚。

    「我知道,看見我受苦的時候,媽一定恨不得沒有生出我來。她愛錯了一個人,如今又嫁錯了一個人,如果沒有我,她一定早就可以解脫了。只是因為我,她才勉強支撐在活著。而我,又何嘗願意來到這個世上,忍受這種生活。……」

    「他終於在我們之前死了。雖然他是我的父親,終究是給我生命的人,他的死,我卻沒有流一滴眼淚。

    不過,終究人死燈滅,一切的恩怨也該一起了結了。……」

    「一切卻並沒有結束。他死了之後,其他的姨太太都被趕了出去。我真是巴不得他們也把我們趕出去,流落街頭也比呆在這個家裡強。不過,似乎是知道我們早就想逃出這個家,獨獨剩下我和我媽卻還是被關在了這裡。我知道一定是那個人死前囑咐大太太這麼做的。他連死了,都不放過我們。

    我唯有好好的活著,正如他所說的,我的命硬著呢……」

    這一晚對於林韻柳來說,注定了會是一個漫長的不眠夜。她再也沒有睡意,披著衣服*著床欄,坐在冰涼涼的被窩裡。身上因為沒有火力,她常常都是睡了一夜,被子裡還是涼的,兩隻腳也還是冰涼的。屋裡沒有亮燈,只有熒熒的月色映在兩片玻璃窗子上。韻柳望著那點月色,屋子裡顯得更黑了。

    希源也是徹夜未眠。他輾轉流連於韻柳讀過的書裡,還有她滄桑淒涼的文字裡,不知不覺間,天一點一點亮起來了。

    他走到窗前,朝外望著,屋裡黃黃的燈光漸漸被窗外微明的天光沖淡了。暗啞的雞鳴聲此起彼伏。已經是黎明了。卻是一個冬日的寒噤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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