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盡梨花 正文 十、作弄,這可惡的人
    「四小姐病了,吃了藥,已經睡下了。」

    「病了?」質疑的一問,頓了一下,又道,「真的病了?」

    昏沉沉睡著的韻柳不知怎麼猛然就醒了,耳邊聽見院子裡有說話聲,而且竟有一個清朗的男人的聲音。

    『嗡——』韻柳只覺得自己睡沉沉的腦袋像是被人猛擊了一下,一剎那間,她的意識完全清明了。幾乎下意識的,她倏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顆心突突突的狂跳著——她總是擔心二爺會冷不丁的出現,特別是晚上。在她的印象裡,二爺根本就是一個粗野可怕的男人。韻柳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不一會兒工夫,已經把衣服穿上了身,又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塊尖鋒的破瓷片,必要時候當作刀來使。

    「是病了,下午渾身滾燙的,才退了燒。」是周媽咕咕噥噥的聲音。

    「我進去看看。」那男子卻道。韻柳覺得這男人的聲音有些耳熟。但是這種心驚膽戰的時候,她再也不及細想是在哪裡聽過。接著是一陣輕捷的腳步聲,走上了台階,一步步逼近這屋子,韻柳的心也一點點提到了嗓子眼。

    那個腳步聲卻在房門前忽然停下了。「既然睡了,那就算了。」來人忽然低聲說。

    韻柳一聽這句話,提著的心不禁稍稍放了一放,黑暗中,她略舒出了一口氣。

    屋外,其實來的人是三爺希源。他剛一轉身,正要邁開步子走,心中卻是猛然一個念動。他不太相信她是真病,覺得她更有可能是在裝病拖延時間,等著家裡人來救她。這樣一想,他募地又轉身回來。

    一伸手,『彭!』的一聲,猛就推開了屋門,抬腳就邁了進去。韻柳的身子都跟著抖了一抖,她的心一陣緊縮,沉沉坐在床邊,她更緊的抓住那塊鋒利的瓷片,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裡卻依然害怕得要命,如果他真的硬來,她該怎麼辦?難道去死?還是真要被迫去給他做姨太太?……

    西屋門上垂著杏黃色的軟緞子門簾。

    希源走到門簾前站住了腳。屋子裡靜寂寂的,也沒有亮燈。

    「三爺,要不要我先進去把燈捻開?」一旁的周媽忽然開口咕嚕了一句。

    屋裡的韻柳一聽,暗道:「三爺?」這一剎那間,她忽然就想起了初來那晚見過的那個年輕少爺。難怪那聲音聽來耳熟,原來是他。是他,她就沒必要再怕。她忽然一翻身,和衣躺了下去,將被子一蓋,她面朝裡睡著。這時,周媽也已經進來開燈了。屋子裡一下子亮了。韻柳將眼睛一閉,聽見一個男人的腳步聲進來了。他慢踱著走到了她的床前。韻柳僵硬著身子,絲毫不敢動一下。

    希源見床上躺著一個女孩子,嚴嚴實實蒙著一床湖綠錦被,只露出一點烏黑的頭髮,因為看不見她的臉,不知道是真睡還是假睡。韻柳聽見他忽然又走近了一步,又害怕起來,他想做什麼?神經繃得緊緊的……希源站在床前,靜默了一會兒,忽然伸出一隻手去,用手背在被子上輕輕一碰——

    「啊!」

    被子裡的韻柳猛然覺得有人在碰她,不知怎麼就驚叫了出來。當意識到自己竟然叫出了聲,韻柳登時又是羞又是怕,更加縮進了被子裡去,死死把被子蒙住了臉。希源卻在一旁哈哈哈的大笑起來。他就知道她是在裝。韻柳在被子裡聽見他的笑,把牙根恨的癢癢,意識到他根本就是在作弄她。

    希源忽然利利索索的收住了笑。又是一張冷面孔。

    「我看你是病得不輕。」他瞅著蒙在被子裡的韻柳,冷冷淡淡道,「我明天再來。好好休息吧。」說完,他便挑開簾子,快步出去了。

    聽見那個輕捷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韻柳才扯下被子,露出了臉。剛才又是驚嚇,又是捂在被子裡一陣子,身上都汗津津的了。

    希源剛起身下床,小良子急急忙忙的跑了進來。他看見希源床邊蹲踞著的那條大狼狗,才猛然站住了腳。希源一面扣領口的紐子,一面問小良子:

    「都打聽清楚了?」

    「都清楚了。」小良子答道,「前天夜裡林府裡的確是死了一個人,病死的,說是因為害怕得的是什麼會傳染的病,連夜就送出城埋了。」

    「死的是什麼人?」希源緊跟著又問。

    周媽剛出院門,迎面遇見三爺過來了。一看見這位爺,周媽就有些心顫顫的,正要開口,希源已經一抬手把她那一句硬邦邦的招呼語制止了。一面他已經徑直踏進院門裡去。希源一邁上石階,就見堂屋地上背身立著一個女子。

    除去了身上那件斗篷,是一身素雅的繡服,略顯肥闊的衣服掩不住她曼妙少女的身線。身上沒有多餘的飾物,只簡單的梳著一條麻花辮子,長長的辮子又粗又黑,直垂過了腰際,斜掠到身前去擺著,讓墨綠色滾邊的衣領裡藏著的細柔的脖頸露出了一抹來。希源略看了她一眼,就抬腳邁進了屋去。

    韻柳聽那個輕捷的腳步聲,就知道是他。昨晚被他作弄了一番,現在想想也有些恨恨的,她只是背對著他。希源也沒有立即開口。他慢慢踱開了步子。

    「你家裡人給你捎來一封信。」他忽然閒閒的說,說話間,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

    信?韻柳臉上神情卻是一凝,腦子裡瞬間空茫了一下,不知道這是預示著什麼,為什麼要捎信來?難道是……她沒敢繼續想下去,募地就轉過了身來——

    「信呢?」她望著眼前的希源,急切的神情,直直的問道。

    今天的天光太過明亮了嗎?還是眼前這張臉太讓人炫目?

    希源渾身莫名的僵了一下,當她的那張臉沒入他眼中的那一剎那間。仿若有一縷清幽的香味撲面而來,他不自禁的就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她的身上的確透著幽幽一縷冷香,淡如水,寒若冰。

    此刻,是藉著明亮的天光,他才真正看清楚她的面目。他心中暗自驚訝,難怪林呆子說他這妹子是個小美人,一點也不誇張。其實,也說不上她的眼睛鼻子或者嘴巴,到底是哪一個長得好,可是那並不精緻的五官拼湊在她的臉上,就有了一種奇異的吸引人的東西;一雙秋水眼冷冰冰的;紅嫩嫩的唇微合著,不帶一絲的笑意,彷彿她就是從來都不會笑的;端莊的一字眉更為她的美蒙上了一層聖潔的樸素,毫無妖媚可尋。而且,不知怎麼的,那一身過了時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倒更顯出一種空靈的美來。

    「信呢?」韻柳再一次問他,一面已經把手伸向了他,去接信。那一對秋水眼直直的瞅著他,掩不住滿心的焦灼。

    希源回過心神來,他低下眼,遲疑了一下,忽然一轉身,一抬手,就見那封信被他丟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去。

    「拿去好好看吧。」他隨即淡漠著道了一句。

    韻柳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方走過去,顫抖著手把信拾起來,立在桌邊就展開來讀了。希源背對著她,默然朝屋外望著。他注意到院中種著一株臘梅,陣陣清香沁心……不過,這清幽的香味卻讓他莫名的有些煩惱。

    韻柳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完了這一封信,渾身忽然就沒有力氣了。她眼看著那兩張信紙從她忽然虛弱無力的手中滑落下去,卻竟像是兩片羽毛,悠悠遲遲,再也落不到地上去——她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一場噩夢裡去了,這煎熬的一剎那間,竟悠長得像是一個漫漫的暗夜,再也熬不到頭……

    她一手去撐在了桌沿上,可是這堅硬的木頭怎麼彷彿成了棉花似的,手扶在桌子上面,身子依然晃動的厲害。忽然,她拖起虛軟的兩條腿,奔到了門旁,扶門框站住了,仰臉去朝外面的天看著。她心想著她母親此刻不知道是被埋在了哪一塊天空下面——那黑沉沉的地下,會不會很冷?——記得那天走的時候,她也沒給她母親梳梳頭……天上那一輪冬日不知怎麼的,不止是刺眼,而且也刺心。慘淡的一方日影斜斜的落在門內地上,韻柳雖立在這太陽影子裡,她卻分明的覺得自己像是置身於一片冰窖之中,從裡到外,寒徹的幾乎要抖起來。

    「我要去!去看看她!去看看——」韻柳心裡忽然閃過一個不可遏止的念頭,火一般灼燒著她的心,恨不得立即飛到她母親墳前去。

    將要抬腿,卻絲毫抬不動,重的像兩根鉛塊,沉沉的贅著她……心裡頭那種說不出的辛酸這時候終於轟然炸開了。韻柳只覺得自己臉上一陣熱了,一陣涼了,又是一陣熱——滾燙的眼淚珠子滾出來,被風吹涼了,又滾出來——晴天裡的驟雨正落在她的臉上。

    希源在她身後,只見她的雙肩顫抖的像是風雨中的花枝。他知道她是在那裡哭。雖然她極力壓制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只聽得到她一聲一聲的喘息在深深的抖動著,但那卻更是讓人難以承受的。希源背在身後的手莫名的緊攥了攥。忽然他一轉身,撤身走到桌邊去坐了下來。看著這家人自己窩裡鬥的這樣厲害,他該是只有幸災樂禍的心。

    韻柳忽然止住了眼淚,拿出手絹來,草草的擦了擦臉。她要走。不能這樣被他們利用了。她只是略側過了些臉去,避免他看見她剛哭過的臉,從眼角里瞥見希源就坐在那裡。

    「我想這封信你一定是在我之前看過了的。」她問他。

    「是看過了。」希源也不看她,不以為然的淡淡道。

    韻柳當即在心裡暗暗恨了恨,歇了歇,她又道:「那你對我的事情應該是有所瞭解了?」希源默然點了點頭。韻柳深深頓了一下,努力定了定,不讓自己的聲音發起抖來,方沉聲道:

    「或許,我可以認為你是一個好人,你會放我走?」

    「放你走?」希源忽然漠然一笑,冷漠道:「真是讓你失望了,我並不是你所希望的什麼好人。」

    「既然拿你換走了林呆子,就不可能再放你走。」他接著說。「你也該明白林家人是打算用你來息事寧人了。我勸你還是安心留下來。雖然你是林家的女兒,不過你大可放心,只要你安分守己,我們肖家是不會太虧待你的。」

    韻柳的一顆心直往下墜落,四周圍的天也猛然一灰。她的身子又不由自主的往門上*了*。她把低垂著的頭依在門框上,感覺自己彷彿是身在了夢魘之中,身後那個聲音是從夢魘裡傳來的聲音。

    噩夢終是會有醒來的那一刻,這一場夢魘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醒呢?

    韻柳的一隻手忽然死死抓在門框上,蒼白纖細的手指死死按壓在那木頭上,彷彿能插進那木頭裡去,指甲蓋上都看不見血色了,慘白一片。

    不行,她絕不能丟了她自己。現在這世上,她只剩下自己了,除了她自己,她什麼也沒有了。再也不能就這麼丟了。——心底裡忽然冒出來的一個聲音震醒了韻柳。

    「我要走。」她掙扎著直起了身,「你們要算帳就去找林鴻侯,要把他千刀萬剮,那也是他該受的。」一面說著,她已經跨過門檻去,將要邁過第二步,一隻手腕子猛然被人扯住了。韻柳的身子一頓,渾身也隨之一哆嗦。她僵硬的別過頭來一看,果然是肖希源,就在她身後。

    他的手鐵石一般死死的禁錮著她的胳膊。更讓她的心猛然一寒的卻是他那一張冷峻的面孔,黑黑的眸子裡冷硬的目光像是能射死人。那一剎那間,韻柳全身都僵住了,因為他身上的寒意。

    「你不願意來,早做什麼去了?」他森冷的逼視著她,道,「可不是我逼著你來的。你被你家裡人騙了,那是你自己蠢,可怪不得我。如今,既然你來了肖府,就沒有再放你走的道理。」

    韻柳兩眼直直瞅著面前這個冷漠寡情的人,哆嗦著嘴,說不出話來。

    她忽然神情一凝,緊咬著牙關,拚命的去撥開他的手。可是他的手竟完全不像是血肉之軀。她越是掙脫,他卻只有抓得更緊,幾乎要把她的骨頭捏碎了。——終於,她停了下來,不再做無謂的掙脫,兩滴眼淚直溜溜從眼睛裡滾了出來。

    希源眼看著那兩滴晶瑩的淚珠子滾出來,滑過她的臉龐,卻是重重的滴在了他的心上。他皺了皺眉,一剎那間,他緊抓的手忽然鬆了一下。手略一鬆,他的心卻是猛一收緊。他可是清清楚楚記得他曾經對女人心軟換來的是什麼結局。轉念間,他的手已經猛又抓緊,狠狠的在她白細的腕子上印上了青紫的勒痕。

    「聽話一點,對你沒有壞處。」他把她往他面前猛拽了一下,「不然我就找根粗繩子來,把你給捆的結結實實的。」停頓了一下,他的唇邊冷冷逼出幾個字——

    「可千萬別逼我對你動粗。」

    他的嘴唇是烏紫色的。韻柳神情僵滯的看著他。這真正是個冷血的人。他那個哥哥肖二爺更可想而知了,她真是難以想像這以後的日子。一股子怨火頓時在身體裡灼烈的燒著她。為什麼她要承受這些不該她來承受的罪責?她真恨不得當即一頭撞死,讓他們誰也得不到好處。……她緊緊咬住下唇,直到血珠子從破了的咬痕裡滲了出來。

    可是,她不會去死。死多容易,但是死了也就等於她之前那許多年的苦都白熬了。那她一定不甘心。她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活著出去。偏不要這些人稱心如意。……

    「放開我。」她低垂下臉,嘴邊低低的飄出一句話來,「我不再走了。」

    希源見她竟然如此平定,沒有又哭又鬧,倒是怔了一下。他心裡已經暗暗打算好,若是她再鬧,就把她鎖在這屋子裡,給她幾天苦頭吃。他冷眼深瞅了瞅她,略顯遲疑的鬆開了手。

    剛一鬆開,她的身子卻也猛然晃了一晃,直直向後倒去。她經過這一番激烈的折騰後,身體已經是極度疲軟了,眼前猛然是止不住的一陣一陣眩暈。希源心中也是一驚,幾乎完全下意識的猝然又伸出手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又順勢往回用力一拉,卻將單薄的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裡。

    他不知怎麼的,就把她摟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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