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第十七卷:紛繁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射人不射馬
    綠影溪谷,月溪森林西北側的一塊相對平坦的谷地。谷地被銀星河的上游分割成東西兩部分,在它的東北、東南、西南方向各有一座高大的山峰。由於山頭的阻擋,使得這片谷地接受日照的時間總是比較短,即便是在赤日炎炎的夏季,這裡也總是顯得有些陰冷。在山影的覆蓋下,谷地的蘚類植物格外茂盛,墨綠色的地衣的佈滿了大片的土石,看起來又濕又膩,讓人感覺不舒服。這也正是「綠影」這個名字的由來。

    昨天傍晚,我們得到倫布理偵察兵的報告,大約有三萬溫斯頓人今天將會橫渡銀星河,向月溪森林更深處的地方進發。而我們,則要趁著他們渡水的機會擊潰他們。

    從戰術角度上說,這是目前我們與溫斯頓人交戰、並將他們逐出月溪森林的最好時機了。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能找到這樣一個敵人兵力分散,又有機可趁的機會來與他們交手。但從更大的方面來講,我們實在不願此時與溫斯頓人交兵:大批的土著戰士還有待訓練,我們的精靈盟友也尚未完全擺脫對鮮血的反感,我們的大部分士兵還都聚集在翁伯利安山口,在羅迪克、羅爾和普瓦洛的率領下防範著克里特人的突襲——我們不敢也來不及召回他們。如今,我們唯一可以放心倚仗的力量,僅僅是五千輕裝步兵和三千星空騎士。即便如此,那五千名士兵也還只是半年前跟隨休恩來到聖狐高地後加入的新兵。如果再給我們兩個月的時間,不,哪怕只有一個月也好,我們的兵員就會比現在要寬鬆得多。

    可是我們不能拖延,我們必須遵守與精靈們的約定,盡一切努力將戰爭抵擋在月溪森林之外,不讓戰火殃及更多的精靈族土地。

    我躲藏在山中茂密的林木之後,看著我周圍的各色戰士們。精靈們在艾斯特拉的指揮下隱藏的很好,從他們的臉上你很難看出驚慌、焦慮和猶豫的神情,我真希望這是他們戰鬥經驗豐富的沉著表現,但遺憾的是我很清楚,這是精靈族一貫的生活習性和驕傲沉靜的性格導致的。我甚至有些擔心當戰鬥真正打響時,這些沉穩得有些過分的精靈們是否會有足夠的激情去面對他們的敵人。

    和精靈們迥然不同,那些由土著戰士臨時拼湊起來的士兵們則都是一副緊張和興奮的樣子。漫長的等待挑戰著他們的耐心,他們中有的人不時焦躁地昂起頭左搖右晃地向前方張望,有的摩拳擦掌,發出興奮的低吼聲,還有的則下意識地用手中的武器摩擦著樹幹,發出刺耳的聲響。一個羅裡格族部落酋長搖晃著他那巨大的身軀,在我的身旁不住地來回踱著腳步,不時用質疑的目光看我一眼。如果不是艾克丁再三勸阻,或許他早就已經不站在這裡了。

    正當那個那個酋長嘈雜的腳步聲把我弄得心煩意亂時,谷地傳來了一聲馬嘶。繼而,溫斯頓人的大軍出現在銀星河的對岸。我們所藏身的山林中瞬間傳過一陣雜亂無章的聲響,一些焦急的土著戰士們幾乎就要大叫起來。這時候,弗萊德的聲音低沉有力地從我耳邊流過:「保持安靜,沒有命令不許進攻!」

    四周的士兵們立刻用低沉的聲音把他的話傳遞了出去,被我們分散在叢林四周的士兵和接受過訓練的倫布理族戰士們把它傳得更遠——原本把他們聚合起來更有力量,但是我們必須依*他們的紀律性約束我們衝動的土著盟友。弗萊德的命令以一種整齊的節奏在叢林中傳遞著,傳到哪裡,哪裡就再次變得一片寂靜。暫時的寂靜讓這支幾乎是臨時拼湊起來的軍隊稍許有了些肅然的感覺。

    溫斯頓人先是派出了幾個人探查水深,當發現最深的地方也只能沒過褲腰後,他們的指揮官命令士兵們除下了沉重的鎧甲,將鎧甲和武器頂在頭上,橫渡這條並不湍急的河流。溫斯頓士兵的行動是迅速高效的,很快,大約一半的步兵涉過了河水。

    我們所期盼的混亂場面並沒有出現,最先渡過河流的溫斯頓士兵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齊,而後排列成一個最基本的防禦陣形。隨著渡河士兵數量的不斷增加,這道防線也在逐漸加固中。我們的敵人在渡河時表現出了我們無法比擬的軍人素質,沒有露出任何明顯的破綻。剛剛浸泡過河水,上岸後又被秋日帶著層層寒意的輕風一吹,那些溫斯頓士兵們凍得忍不住瑟瑟發抖。他們嘴唇泛青,皮膚發白,有些人的手幾乎無法緊握住手中的武器。但即便如此,這些戰士依舊堅定地站在自己的崗位上,沒有絲毫的忙亂。

    不能再等下去了,無論如何,我們的敵人是不會給我們留下進攻機會的。弗萊德很快就認清了這一點。

    「全軍準備。」弗萊德翻身上馬,拔出戰刀指向前方。他的命令再次迅速有效地傳達開去。隨著這條命令的下達,清晨靜謐的叢林中忽然瀰散開一種緊張的氣氛,讓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隨著一聲大喊,弗萊德、紅焰和凱爾茜率領著三千星空騎士躍出了我們藏身的叢林。一面象徵著弗萊德國王權威的黑色戰旗隨風飄揚,旗幟上的九顆連星在風中翻騰。

    不需要更多的命令了,早已經按耐不住的土著戰士們被撩撥起了嗜血的願望,他們成群結隊衝向河邊,向著佔領了自己家園的敵人揮舞著復仇的武器。作為他們的指揮官,我和艾克丁並肩衝鋒,率領著他們撲向我們共同的對手。艾斯特拉帶領著精靈族的射手緊跟在我們身後。

    借助魔法的力量,弗萊德他們很快就與溫斯頓人接觸了。就好像一柄致命的刀子終於找到了它的目標,在兩支軍隊相交的地方迸發出刺目的紅色——那大多是溫斯頓人的鮮血。紅焰酣暢的呼嘯聲從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傳遞出來,無敵的雙刀勇士毫不留情地將死亡撒向面前的敵手,猶如一團妖艷的火光正在吞噬著溫斯頓人的生命。

    「為了我的族人!」他大叫著,一道鮮艷的光輝閃過,一個持槍的溫斯頓人慘叫著倒在地上,他瀕死的聲音讓我想起那一天在高台上那個被活活折磨死的精靈戰士。

    「為了你們所幹的!」紅焰的臉猙獰地扭曲著,不知是因為復仇的快意還是因為仇恨的苦痛,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此時的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受傷的野獸,傷痛並沒有消磨掉他的意志,反而更加激發出他凶殘的性情。在不久前那個救援的夜晚,當紅焰用雙刀親手解脫重傷被俘的族人時,也是這樣的一副表情。

    一個溫斯頓軍官勇敢地迎上了紅焰,刀劍交錯,紅焰以他的勇力徹底壓倒了他的對手。那個不幸的溫斯頓人在死亡前的最後一刻,聽見了紅焰懷戀又仇恨的喊聲:

    「你們殺了海倫娜!」

    海倫娜?我不知該以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這個名字。那個傲慢自大的女精靈似乎從來沒有幹過一件正確的事情,她將自己的心門關閉,排斥一切外來的事物。當她活著的時候,我一點也不喜歡她。可是很奇怪,當她像那個樣子帶著幾分壯烈慘死在我面前之後,我似乎把她做過的那些愚蠢的事情全部忘記了,一件也想不起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我既很討厭她,對她又有幾分尊敬。不管怎麼說,她自始至終都堅持著自己所相信的東西,並且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了它。她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僅僅站在她的立場上,我想,我們也可以說她很高尚。

    為她報仇?我並不討厭這樣的想法。

    面對這支強大如同天神一般的敵軍,溫斯頓人展現出了他們英勇強韌的一面。那些剛剛渡過河川的士兵一邊打著寒噤,一邊不屈地揮舞著手中的武器。在這道強大的衝擊面前,他們並沒有如我們之前所遇到的那些對手一樣分崩離析,嚴密的陣形和過硬的素質幫助他們抵擋住了魔法騎兵的衝擊。當然,他們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但和全軍崩潰無可救藥的敗局相比,這樣的代價花的值。

    一擊不奏效,弗萊德率領著星空騎士繞過溫斯頓人的陣列,從左後方兜了個圈子,準備整理部署,發起第二次衝鋒。就在這個時候,徒步上陣的我們已經衝到了溫斯頓人的跟前。

    土著戰士們的仇恨找到了宣洩的目標,當武器裝備不遜於對手時,他們展現出了自己強大的一面。來自於北地遊牧民族的溫斯頓戰士原本就比南方的德蘭麥亞人和克里特人要高大魁梧得多,這也是溫斯頓帝國軍力遠較周圍其他國家強盛的一個主要原因。可是此時,生長在聖狐高地的這群蠻人以自己天生的武勇佔據了上風。艾克丁,土著戰士中的佼佼者,右手將精鋼打造的短矛深深扎進一個敵人的胸口,左臂順勢夾住一柄刺向他的長槍。隨著他一聲大喝,那柄長槍的擁有者——一個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輕士兵——居然被他生生拖出了自己的陣列。那個倒霉的傢伙驚恐地用力往回拉扯著自己的長槍,想要奪回自己的武器。可無論他怎麼掙扎,都無法將長槍從艾克丁手中奪回分毫。

    這可憐的傢伙顯然有些嚇傻了,他沒有想過,只要鬆開手,他還有機會逃回自己的陣列,暫時保全自己的性命。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四五把閃亮的武器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修復的傷痕。在他的慘叫聲還沒有停歇時,一把大號的戰斧平削去了他的頭蓋骨,立時斷送了他年輕的生命。

    在豪勇的土著戰士的壓迫下,溫斯頓人的防禦陣形開始向後收縮起來。為了給後續部隊爭取時間,那些剛剛爬上岸的士兵們連衣甲都來不及穿戴整齊,就抓起武器投入到了殘酷的戰鬥中。沒有了衣甲的保護,這些勇敢的人們很快就傷痕纍纍。原先不具任何攻擊力的無力揮砍都會在他們身上留下帶血的痕跡,甚至要了他們的命。可我得說,他們確實是忠貞勇敢的一群人。即便是承受著刀斧加身的痛楚,他們也沒有辱沒了「戰士」這個鋼鐵般的字眼。儘管他們的出色表現還不足以扭轉整個陣地收縮的事實,但確確實實為自己的戰友贏得了更多的時間。

    溫斯頓人渡河的速度明顯加快了,在銀星河的那一側,侵略軍的士兵們連甲冑都不脫就躍入河中,用最快的速度向這裡趕來。

    忽然,一陣熟悉的密集鼓點聲從彼岸傳來,讓我的心跳猛地收縮了一下。我砍翻了一個手拿長劍幾乎赤裸的溫斯頓人,向河對岸看去。

    河對岸,一群黑甲的騎手已經躍入河中。全身披掛的戰馬輕快地踐踏著河水,發出嘩啦呼啦的水聲。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聲音從這群沉默的騎士中間傳出。

    重裝騎兵,溫斯頓軍中的驕傲,傳奇般的部隊,無堅不摧的衝擊者,被譽為「破陣鐵騎」的光榮師旅。在這支軍隊無數的戰績中,或許只有一次敗於數量相當的敵人之手。

    那是在兩年前,達沃城下,星空騎士開創傳奇的初戰,為卡爾森隊長的復仇之役。

    不得不承認的是,那次交手我們是借助地形的便利取巧得勝。如果不是這樣,我們或許依然能夠戰勝他們,但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如果讓他們登上岸邊,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艾斯特拉!」我回過頭,用手指著正在河中心的重裝騎士們大喊,「不能讓他們上岸!」

    有著「銀手指」美譽的精靈射手毫不遲疑地向自己的族人下達了命令,見識過溫斯頓騎兵衝鋒威力的艾斯特拉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可是,只有幾十個精靈射手遵從了他的意願,其他的都猶豫著不願接受命令。

    「你們在幹什麼!」我等了片刻,發現情況沒有多少好轉,立刻和艾克丁打了個招呼,轉身向精靈們跑來。

    「為什麼不放箭?你們是來野炊的嗎?」情況緊急,我已經無暇顧及到精靈們對禮節的重視,對著茫然的盟友們粗魯地大叫著。

    「他們不願意這樣做。他們說射殺敵人,這是可以的,但馬匹是無辜的,他們不能這樣做。這是……這是我們的傳統。」艾斯特拉焦急地對我說。即便是精靈自己,當他們與自己一直以來保持的固有觀念發生衝突時,也只能這樣無奈著。

    我當然可以理解他們的固執,與他的族人一樣,最初與溫斯頓人交戰時,紅焰也不願傷害馬匹。只不過這個豪邁的變種精靈對於自己的傳統堅持得不怎麼堅定而已。對於精靈們來說,一切的動物都是值得珍貴的生命,而馬,這種格外具有靈性的生物更有讓他們愛護、憐惜的理由。我知道有些部族的精靈將馬匹看作是自己的親友,百般呵護。有些地方的精靈甚至把馬作為一種崇拜的圖騰,在它們頭頂硬插上一根漂亮的角,稱它們為「獨角獸」,把它們看作是神聖的動物。很少有人聽說過精靈族傷害馬匹,我倒是經常聽說有些精靈擁有與馬交流的能力。

    可是這種善良來得既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

    我回過頭來看了看河面,那些無聲而強大的騎士們全身包裹著金屬重鎧,就連頭盔也只是在眼睛的位置留出一道細小的觀察孔。即便是箭術精湛的精靈,也無法用普通的弓箭給他們帶來致命的傷害。想要阻止他們,只有兩個辦法:要麼用威力巨大的魔法箭射殺他們——這樣無可避免地會傷及戰馬。而另外一個辦法則是直接射殺戰馬,這是精靈們更無法接受的。

    這時我才發現,那些願意接受命令的精靈們大多數曾經追隨海倫娜突襲過溫斯頓人,只有他們才瞭解溫斯頓騎兵的真正可怕之處,也只有他們親眼目睹過親人的慘死,能夠聚集起足夠的仇恨射殺這些無辜的戰馬。

    「該死的,現在是什麼時候,還要講究這些?」我忍不住大罵起來。有些不願執行命令的精靈對我露出了鄙薄的神情。

    溫斯頓的重裝騎兵越來越近了,他們已經渡過了河流的一半。在精靈們的阻擊下,有些騎手連同他們的戰馬翻倒在河中心,但僅僅幾十個精靈射手無法阻擋數以千計算的騎兵渡河。而且在全身金屬甲冑的包裹下,又是在快速運動中,即便是精靈射手,也無法真正做到「百發百中」。

    「你們想清楚了……」我對著那群頑固的精靈們大聲地說。我不知道我的話他們能夠聽進去多少,但是現在的情況只留給了我盡力爭取的權利。

    「那些人,那些沒有文明、缺少理性的土著人,那些你們看不起的原住民,他們正在戰鬥、在流血、在犧牲。而他們的身後並非是自己的故土,而是你們的家園。」

    「當他們為保衛你們的家園送命的時候,你們什麼也沒有做。不,你們做了,你們縱容那群匪徒屠殺幫助著你們的朋友,讓他們有機會繼續侵佔你們的森林。這就是你們做的。你們可以繼續保持那可笑的偽善,但是我要告訴你們,這才是真正殘忍的事情,對朋友、對自己的殘忍。你們很快就會明白這一點的。」

    說完,我憤憤地離開了。我必須在重裝騎兵們渡過河流之前穩住我們的陣腳。儘管我相信,弗萊德和他的星空騎士能夠擊敗這群強大的敵人,但我必須做好準備。不知為什麼,此時我的心裡,總有一些不祥的預感。

    在離開之前,我又看了我們的精靈盟友一眼。他們中有些人羞愧地低下了頭去,卻沒有多少真正響應了我的號召,去完成自己的戰場使命的。這讓我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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