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第十七卷:紛繁 第一百四十九章 求死,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一旦突破了溫斯頓人的合圍,就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攔我們了。

    即便是要照料那些載著倖存精靈們的雙騎戰馬,我們的速度也遠比溫斯頓追兵要快得多。在我們身後,大群的輕騎正在追逐我們的背影。隨著他們的馬蹄摳起初秋季節乾燥的土壤,他們的身後騰起了大片昏黃的煙塵。

    不過,這團煙塵正離我們越來越遠。

    紅焰的身體緊伏在鞍頭,他的臉色青得可怕,嘴唇被自己咬出血來。他的眼神看起來很讓人擔心,我無法準確地描述那種狀況,那就像是……就像是一堆幾乎燃盡的火堆,乍看之下是一片絕望的死氣,空洞、寒冷、找不到焦距,但在那層暗淡的目光之下的,是一團依舊燙得燒心的火。這團傷人的火焰不是燃起在別處,而是燃起在他的心裡。

    親手殺死自己族人的痛楚咬噬著他的心,而且我肯定,在今後相當長的時間裡,他都會被這種強烈的罪惡感所糾纏。紅色的液體順著刀鋒滑落,在晶亮堅韌的刀刃上畫出許多悲傷的紅色曲線,彷彿一道道泣血的淚痕。

    而造成這一切罪魁禍首,此時正橫趴在我的馬背上,剛剛清醒過來。

    「嘔……」海倫娜發出不適的呻吟聲。她現在的感覺一定很不好——任何人在橫趴在馬背上、小肚子頂著一塊堅硬的馬鞍、不雅地高高撅著屁股、脊背和大腿的位置上還被一個強壯的男人死命地壓住時都不會覺得很舒適的,尤其是在戰馬顛簸疾馳的時候。

    她搖晃了一下身體,應該是下意識地想擺脫現在這難受的感覺,可我沒有給她這個機會。我伏低了上身,用兩隻手肘死死按住她,以防她意外滑落。我的動作並不溫柔,甚至有些粗暴,因為我實在很希望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多吃點苦頭。

    過了一會,她可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開始用力扭動身軀掙扎起來。

    「你在幹什麼!」我氣憤地大吼,衝著她的……屁股,「搞清楚狀況,現在不是你發瘋的時候!」

    「放開我……」她的聲音從馬肚子的方向傳上來。駿馬疾馳帶來的風聲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讓我下去……」

    這一刻,我真恨不能如她所願,把這個不知感恩的女人扔出去,隨溫斯頓人怎麼對待她,再也不去管她的死活。

    「混蛋,你以為老子很喜歡抱著你嗎?進了森林,你愛怎麼發瘋都沒人管,現在別給我搗亂,我們還在逃命吶!」

    「放開你的髒手!」她對我的話置若罔聞,拚命地又踢又打。她的舉動讓我的坐騎非常不適,這頭健壯的牲口放慢了速度,聳了聳脊背,厭惡地搖晃著馬頭。我沒有防備,打了個趔趄,差點鬆開韁繩。

    「你這個白癡!」我忍無可忍,鬆開右腿的馬蹬,用膝蓋對著海倫娜的腦袋重重頂了一下,「你會害我們都送命的!」

    「我絕不接受人類的救助,你這個卑劣的傢伙。是你們把他們引到我們的土地上來的,是你們害了我的族人……」她真的失去了理智,絲毫也不顧我們現在的處境,就這樣在馬背上胡鬧起來。因為她的緣故,我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坐下的戰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漸漸滑落到隊伍的後排。

    「哦,該死,你就不能先把你那愚蠢的自尊心先收起來嗎?」背後的追兵越來越近,轟鳴的馬蹄聲逐漸清晰起來。我不知怎樣才能平復這個女人的無理取鬧,有些慌張地對著他大叫著:

    「好,是我們不對,我們對不起你,我們害了你們!我求求你,等我們離開這裡,你想幹什麼都行。但是現在,別他媽的給我搗亂,我……啊……」

    忽然,我的右胯上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一柄利刃穿透了我的肌膚,直穿進我的骨頭裡。一剎那間,我幾乎聽見了自己的胯骨和金屬摩擦發出的聲音。

    隨即,那陣疼痛從我的瘡口擴散開來,沿著我的神經爬遍了我的全身。我的肌肉開始痙攣,整個右側的身體有些麻痺。然後,疼痛逐漸開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烈火燒烤似的焦灼感。一些東西從我的傷口中流了出去,那不完全是血液,還包括我的體力和精力。

    我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右胯上正刺著一把匕首。那匕首刺得很深,直沒入柄。海倫娜白皙漂亮的右手正反握在匕首的把柄上,她竭力扭過頭來,死死盯著我,目光如死一般地決絕,帶著難以言語的濃濃怨念,就好像要把她這一生中所有的恨意都投射到我身上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當我接觸到海倫娜的目光時,我心中對這個干了蠢事的精靈女性產生的一切憎惡和痛恨的感情都都消失。她的表情異乎尋常的狂熱決絕,目光中透露出了太多難以想像的悲痛和抑鬱,甚至讓人心生憐憫。

    我虛弱地鬆開手,海倫娜的身體向戰馬下滑落。又一陣疼痛從我的傷口處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明晰清涼的感覺。我看著海倫娜把匕首從我的腿上拔出來,然後一點點地下降。我試著攥住她的衣角,拚命想把她拉回來,可她原本輕盈的身體此時變得無比沉重,讓傷痛的我根本無法做到這一點。伴隨著一陣眩暈無力,我的手臂一鬆,放開了緊握的手掌。一陣劇烈迅速的摩擦發生在海倫娜的衣衫和我的手指之間,讓我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

    然後,這個頑固執拗的女人在我的注視下落在了地上。落地前,她冰冷怨毒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朵:

    「絕不原諒你們,人類,絕不……」

    「海倫娜,你在幹什麼!」紅焰聽到了我們這裡的響動,回過頭來,看見了這讓人心驚的變故。

    我勉力想撥轉馬頭,重新把海倫娜抓回來。可是重傷的胯骨讓我力不從心。經過短暫的麻痺,劇烈的刺痛再次刺激著了我的骨髓,我勉力全身趴在馬上,幾乎是僅用一條左腿在支撐著我的身體,讓我不至落馬。

    我回過頭,看見海倫娜已經從地上顫巍巍地爬起身來。她頭髮散亂,衣服被劃破了許多,露出她擦傷的肌膚,左手不自然地反擰著,應該是摔傷了骨頭。她衝著我惡毒地大笑了起來,笑容瘋癲狂野,看不出絲毫她原本矜持高傲的樣子。然後,她木然地回過身,踉蹌著走向不斷迫近的溫斯頓騎兵,揮舞著短小晶亮的匕首,帶著鬼魅巫神般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咯咯……鄙賤的人類,你們來啊,來啊,來償還你們的罪孽……咯咯咯咯,我恨你們,我不怕你們,我要殺了你們,殺光你們,報仇,我要報仇……咳咳……」

    披頭散髮的女精靈看起來已經完全瘋了,她已經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力量,唯一還在著她的,是她對人類仇視的執念。她劇烈地咳嗽著,一層紅色血霧在她的口邊瀰散開去,繼而,她又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咯咯……你們罪孽深重,人類,你們無法償還你們的罪孽。絕不原諒你們,我絕不原諒你們,永遠……」

    「姐姐!」紅焰調轉了方向向我們衝來,可是太晚了,他已經來不及援救自己唯一的血親。面對著站在面前的女精靈,疾馳的溫斯頓騎士們根本沒有減速的意思。只在一個側身間,海倫娜殘破的軀體就被淹沒在馬蹄濺起的滾滾黃塵之中。我不知是否是我傷重的幻覺,那群殺戮機器吞沒海倫娜之後,我似乎仍然能聽見她惡毒怨忿的聲音。那聲音淒厲悠遠,猶如從空氣中傳來的詛咒,像針一樣源源不斷地扎入我的耳中。我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人用這樣無可救藥的仇恨狂呼這樣一個詞彙,甚至把她的恨意融進了風中,在我的頭頂呼嘯著盤旋:

    「人類……」

    「姐姐!」紅焰停住了坐騎,向著溫斯頓人衝來的方向悲痛地高呼。那畢竟是他的親生姐姐,是他僅存於世的唯一親人。在一剎那間,我感覺他真的要奮不顧身地衝上前去,和那群吞沒了海倫娜身軀的暴虐的侵略者拚個你死我活。

    他又扭過頭去,越過正在逐漸遠去的騎兵隊列,將目光投向了那片精靈守護著的月溪森林。那是精靈們的家園,也是他的家園。數萬名智慧高雅的精靈正生活在那裡,他們需要一個真正的領袖帶領他們、保衛他們,而那正是紅焰的職責所在。

    紅焰終於回過頭,拋下了搶回海倫娜屍體、為她復仇的強烈願望,向著月溪森林追來。

    他的坐騎奔近了,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真的害怕我們的精靈朋友在悲痛之下,做出那些不理智的事來。悲劇已經發生,我們不應該為它付出更高昂的代價。

    放下焦慮的心情,一陣強烈的目眩向我撲來。剎那間,我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森林的影子與天空重疊起來,染成了大塊不規則的墨綠色。恍惚間,我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雲端飄蕩,軟軟地感覺不到力量。我的頭腦還是清醒的,它不斷命令著我的雙手要抓牢韁繩,可不知為什麼,我已經感覺不到手指傳來的任何信息。

    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傷得究竟有多重。眼中的一切已經昏昏失色,我隨時都有可能落馬,或許我已經跌在了地上,甚至於,或許我已經死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傑夫,堅持住!」

    誰?誰在喊?這聲音很熟悉,是我最親近最信賴的聲音之一。

    「快到了,好夥計,快到了!」

    哦,是紅焰,他已經趕上我了。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我可以感覺到背後忽然多出一道溫暖有力的支撐,那是他的手嗎?是的,肯定是。他來救我了,他扶住了我,那我應該還在馬上,還沒有死。

    「好夥計,堅持住,我們到了,已經到了……」紅焰不停地重複著,聲音有些哆嗦。忽然,他提高了嗓門猛喝了一聲音,用力地把我按倒在馬背上:

    「閉上眼睛,趴下身子,我們到了!」

    一些尖硬的東西在我的背後亂劃,刺得我很疼。馬蹄清脆的聲音消失了,我的耳邊多出一陣沙沙的聲響。忽然,我的臉上一疼,似乎撞在了什麼東西上面,然後我就覺得我的靈魂脫離了身體,向高高的雲端飛去。

    「放箭……」這是我在失去意識之前,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

    「人類?」海倫娜冷眼打量著我,就好像在打量著一頭牲畜。她的臉上露出厭惡的面容,用冷酷的語氣說著:「卑劣的物種,只配去死……」

    自大的蠢女人,我心裡想著,正要張口大罵時,忽然驚訝地發現,自己張大了嘴,居然什麼也說不出來。

    「你看,連你自己都不敢否認這一點。」海倫娜向我走近。她的目光冷得像冰塊一樣,無論往我身上什麼地方看過來,我都能感覺到一陣陰森的冰冷。我竭力想扭動身體躲閃這傷人的目光,卻又發現無論我怎麼掙扎,身體都無法挪動半分。

    海倫娜走到我身邊,她留著長指甲的手在我的咽喉上來回滑動,讓我覺得一陣冰涼。忽然,她的臉色大變,披頭散髮,目光紅赤,厲鬼一般仇恨地看著我,狂聲大嘯著:

    「……我要報仇,報仇……哈哈哈哈……」

    我以為她要對我做些什麼,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忽然把自己長長的指甲刺進自己的胸口,奮力地掏挖著。大量的鮮血湧出了她的胸膛,可她的臉上看不見絲毫地痛苦,反而帶著一種得到解脫的快慰

    「……你殺了我的父母……」她大叫著,將自己的心臟掏了出來。那團紅紅的東西在她手中突突地跳個不停,把一囊又一囊的紅色漿汁擠出來,彷彿那些液體永遠也流不完似的。

    「……你害了我的族人……」一轉眼間,她又把自己的兩隻眼珠摳了出來。那滾圓的兩個東西在她手中不停轉動著,一隻看向我,另一隻則看向她的心。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她瘋癲地呼嘯著,將自己身上的皮膚和肌肉一塊塊撕扯下來。片刻之後,她的臉上已經露出森然的白骨,可她仍然沒有停止這可怕的一幕。

    我很害怕,驚恐萬分。猛然間,我覺得我的身體自由了。我猛地一蹬腿,想要阻止她的舉動。胯下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這疼痛沖淡了咽喉的窒息感,讓我能夠喊叫出來:

    「不要啊……」

    我坐起身,看見紅焰的臉佔滿了我的眼睛。他看上去有些欣慰,但這掩蓋不住他疲憊和憂慮的表情。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很顯然,在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裡,紅焰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身邊。

    「你終於醒了,傑夫。」他鬆了一口氣,「怎麼,做惡夢了?」

    我點了點頭,伸手在我的傷處摸索著。我的創傷處已經被纏上了繃帶,繃帶捆綁得很好,應該是米莉婭的手藝。

    也就是說,我們逃脫了。

    「我夢見海倫娜了,很可怕……」我忽然意識到不對,忙收住口,抱歉地看向紅焰。

    「對不起了,沒想到她居然……」紅焰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她死了。」他的聲音黯啞。

    「我很難過。」我誠懇地說,「很抱歉,我應該能救回她的。」

    紅焰搖了搖手:「這不怪你,是她……是她自己要死。她的性格……」

    忽然,紅焰的眼眶濕潤了起來,聲音也扭曲得不像樣子。他緊抓住我的手,低聲說:「對不起,傑夫,這都是她的錯,可是……可是……」

    「可是,她是我的姐姐,我唯一的親人……」

    「不要說對不起……」一陣困意重新包住了我。我疲憊地閉上眼,努力支撐起最後的神志安慰著紅焰。

    「我不怪她,真的,一點也不怪她。她有她的理由,只是我們無法理解。這樣的死對於她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說的是真心話。

    一本書裡說過,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海倫娜對人類的恨意如此強烈,甚至願意為之賠上自己年輕美麗的生命。或許是在兩百年前的那場戰爭中發生的慘劇強烈地影響著她,父母和戀人的死去讓她仇視我們。

    又或許,真正讓她瘋癲失魂的,並非是因為血仇,而是因為潛藏在她內心深處的、無可解救的自責。正如紅焰所說,一切的悲劇都是她親手釀造出來的,她並非不知道,只是不願承認。她的強硬、她的敵視、她的偏執不過是一種對自己靈魂的保護。她寧願接受死的結局,也不願證明自己的罪惡。那是一種她無法承當的罪惡。

    或許,在日夜承受這份自責的痛苦面前,死亡反到是一種寬恕的解脫。

    這或許是剛才的那個惡夢真正想要告訴我的事情吧。

    已經沒有必要再探討海倫娜的內心了,無論她的悲劇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很可憐,甚至可以算作是我們所見過的最可憐的女性。無論她曾經對我們做過些什麼,我都願意原諒她。

    我只希望,這樣的悲劇永遠都不會再重演。

    (又回來晚了,給大家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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