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八章 致命騷亂
    這是個寂靜的夜。

    密不透風的黑色猶如鐵幕般封鎖了天地,將一切緊緊地攥在它無邊廣大的手中。幾綹微光從它的指縫間驚悸地逃竄出來,帶給我們僅存的微弱視覺,讓我們勉強辨認著遠處龐大神秘的巨大陰影。甚至野獸和蟲豸也在這寂寞得有些可怕的夜晚面前退縮閃避,沉沒著躲避在它們認為安全的地方,用消除神志的睡眠抵禦著夜色的寂寞。幾乎連星星都睡去了,天幕上僅有的幾顆閃亮的微小顆粒困頓地掙扎著,似乎在用盡自己的力量掙脫黑暗的包圍。

    我愛這夜晚,這暗淡無光的夜晚正是我們需要的,它讓我們得以最大限度地接近搖蕩著火把光亮的查美拉城,讓潛伏在茂密草叢中的士兵能夠借助天色的混沌藏匿住自己的身形。

    我的耳朵上似乎爬上了一隻螞蚱,或許是一隻大號的螞蟻,那淘氣的小東西讓我的耳朵一陣刺癢。我小心地抬起手,用最小的動作拂去了這個搗亂的傢伙,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面前那扇緊閉的城門。不必回頭觀望,我知道身邊有近兩萬雙眼睛和我一樣緊張專注地注視著那裡。不必多加說明解釋,我們都知道,正掩身在那道城門之後的,不只是我們此戰的決死敵手,更是我們唯一的勝機和生機。在這個當口,哪怕是稍微的恍惚,都有可能錯失整個戰局,將自己的生命交付到絕不會留情的亡者之神的手中。在這關乎生死的無比嚴重的問題面前,每一個人都強迫自己拿出性格中最堅韌的一面,將全部的精神投放到那關係到自己生命的城牆之後。

    忽然,城牆上傳來一陣微弱的喧嘩,然後幾支火把輕輕地搖動起來。或許是過分緊張導致的神經質反應,我忽然覺得我聽到了緩慢雜亂的牲口的蹄聲和車輪轉動時發出的「吱扭」的聲響。一種奇怪的觸覺讓我敏感的神經末梢一陣發酥,似乎有一道電流沿著我的脊椎爬上我的脊背。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握著短劍的右手指尖因為用力過頭而變得發白。儘管我已經經歷了無數的戰陣,但每當戰鬥到來之前我仍然會像個新手一樣覺得緊張。我並不為此羞怯:只有那些真正被戰爭抹殺了人性的人才會對屠殺自己的同類毫無感觸。

    城門的方向傳來一陣「咯勒勒」的聲響,城門被打開,穿越護城河的吊橋也同時被緩慢緩放下,然後,我真切地聽到了牲口帶著粗重喘息的嘶叫聲。周圍的草叢傳來一陣「奚嗦」的騷動聲,彷彿是一陣夜風掃過這片草地,這是我的士兵準備行動的聲音。隨著他們的動作,我感到自己剛才緊張僵直的肌肉開始變得柔軟而有彈性,逐漸接近適合戰鬥的狀態。常年的戰鬥已經真的將我變成了一個戰士,讓我在越接近生死搏殺的時刻,越能夠調整好自己的身體狀態。

    在大約十輛運糧車行出城門的時候,一陣沉重得讓人有些壓抑但卻無比響亮的號角聲打破了這夜晚的寂寥。隨著號角聲的響起,原先查美拉城下不遠處平靜的草地中站起無數身著甲冑手持利刃的士兵。他們身上的金屬嵌片反射著搖蕩在城頭的火把光亮,就彷彿是沸騰的鮮血。弗萊德、紅焰他們並不在這裡,因為騎兵不可能那麼接近城牆。他們在遠處的叢林中隱蔽著,現在應該已經收到了攻擊的信號,正奔赴這裡。

    「衝!」我手揮短劍,指向城門的方向。不需要更多複雜的命令,士兵們早已知道了自己的任務,向著我劍尖所指的方向湧去。

    城門的方向已經一片雜亂,克里特守軍大概在作噩夢的時候也沒有夢見過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如此出人意料地出現在這裡,在他們的想像中,我們現在應該正在遙不可及的遠方,為後勤補給的問題困頓不已才對。已經走出城門的運輸車輛慌張地向扭轉方向,但滿載的車輛、緩慢的牲口以及從未經歷過戰場考驗的車伕們顯然無法與訓練有素的軍人相比,他們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退回城門。恰恰相反,受到驚嚇的人和牲畜忙亂地擠作一團,將原本看上去似乎寬敞的城門口堵得水洩不通。

    押運的克里特士兵焦躁地驅趕著車輛,試圖將他們從城門驅散開來。他們的長槍重劍並沒有收到希望的效果,反而讓車伕們因為驚恐而更加慌張。那些受驚的牲畜不安地躍動著、頂撞著,把身旁的同類擠向一旁。吊橋上的車輛如同一條巨大的青蟲般無助地蠕動著,不時有人或是車上的糧食袋被擠下水去,濺起一簇水花,並帶來聲聲驚呼。

    正在城門方向亂成一團的時候,我們的軍隊已經衝到了城下。

    「搶佔城門!」在我的左前方,羅迪克不失時機地下達著命令。他有條不紊地調整著隊列,指揮著最迅捷最快速的輕裝步兵編隊奪取城門。

    天知道,這洞開的城門對於必須盡快搶佔查美拉鎮的我們來說具有多麼巨大的誘惑力,就彷彿是我們在飢餓時送到口邊的麵包,能夠讓最怯懦的人鼓起最熱烈的勇氣。士兵們揮舞著手中的武器,高叫著衝向那裡,幾乎全然不顧城頭上落下的密集箭雨。許多人的身上插滿了那些危險的遠距離攻擊武器倒在了地上,殷紅的血水順著傷口湧入泥土中,將他們的體溫融入這片大地,成為荒草土石中的一部分。但更多的人帶著傷痕踏過他們失去靈魂的軀體,看也不看這些片刻之前還鮮活亂跳的好友親朋,義無返顧地衝向前方。他們的目光只聚集在一點:城門,那道城門,那道帶著死的血色和生的希望的城門!

    我很想讚美他們,我很想讚美那些正在將兵器插入敵人身軀中的戰士們,我想稱讚他們勇敢、堅強、忠誠、無畏。但我知道這些詞彙暫時和那些人沒有關係,他們的勇氣並不是來自偉大的信念和高尚的理想,而是來自死的絕望和生的渴求這兩方面的擠壓。他們在追求的並非是奪取佔領查美拉城的榮耀,而是保全住自己朝不保夕的卑微生命,讓自己的呼吸在這片從不缺少血腥的大地上能夠延續得更長久一些。

    真奇怪,為什麼我會在這生死一線的沙場上想到這些毫無用處的東西?這能說明些什麼?我並不比那些正在抵死搏殺的士兵們更高尚,在這場戰爭中,除了我值得誇耀的友誼,我並不比他們渴望得到更多的東西。我是冷靜清醒的,或許,但我也是愚蠢的。那些無用的想法除了讓我軟弱、讓我動搖,並不能給我提供更多的幫助。

    真正的蠢材和瘋子可以在戰場上活得更久,這句話是卡爾森曾經告訴過我們的。那時,年輕的我還只當它是一句戲噱的笑談,而現在,我覺得我開始懂得這話的含義了。

    「重裝步兵掩護,弓箭手上前,目標,城頭敵軍弓箭手,射擊!」我整理著心情,大聲命令著。比起無用的胡思亂想,這才是我應該做的事。

    一片密集的箭雨違背了眾神設定的引力規則,從下而上被拋向城頭。和城上的攻擊相比,我們的遠距離攻擊威力並不大,但也已經足以短暫壓制住來自城頭的威脅。趁著克里特弓箭手沉默的短暫瞬間,德蘭麥亞的輕裝步兵迅速*近了城門。他們在城下形成了巨大的數量優勢將一個個押運糧食的克里特官兵砍翻在地。最前面的戰士已經踏上了吊橋。一切似乎正在向最好的那個方向發展著,一旦我們士兵的鞋底染上城內的泥土,這場戰鬥的結局便都將成為定數。失去依憑的幾千守軍絕沒有可能抵擋住將近兩萬大軍的正面攻擊。

    戰鬥原本應該在這時結束的,這觸手可及的勝利果實葬送在愚蠢的友軍手中。

    右後方的陣地上忽然傳來一陣聲帶充血的狂熱叫喊:「全軍衝鋒,給我拿下這座城鎮,最先進入城門的,我重重有賞!」

    我心裡暗叫一聲「不好」,剛想大聲制止,右前方忽地也響起這樣的喊聲:「衝鋒,衝鋒,衝鋒,這座城是我的!」

    隨著這樣的叫喊聲逐漸傳遞開,一群群隊形雜亂的貴族私兵湧出後排陣地,以一種無序的方式擠向城門。他們非常規的行動不僅喪失了自己的陣列,並且將原本城下秩序井然的對列陣型沖得粉碎。在貴族們的叫囂下,那些私兵們甚至拿著弓弩加入到了肉搏戰的行列中,他們自然首當其衝成為被屠戮的對象。

    「混蛋,是誰下的命令,都給我後撤!」我壓抑不住心頭的火焰,暴怒地喝道。枉費這些貪婪無知的軍中敗類從小接受過最優越的家庭教育,他們對戰場和戰鬥的理解卻遠在一個普通士兵之下,甚至連最基本的「服從」也無法做到。在危及到自身安危,關乎自己生命的問題上,他們或許可以暫時地學會接受指令,就如同不久以前他們也可以在黑暗中潛伏了一夜等待戰機。但一旦他們看見勝利的曙光,就會將軍人的廉恥心拋在一旁,為了一己之私爭奪不休。這些養尊處優的傢伙怎麼會瞭解,他們因為一時的貪功下達的錯誤指令,將會以千萬士兵的生命付出代價,而這,正是我的導師卡爾森最痛恨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不要理這個傢伙,我是伯爵,無需聽從平民的指揮。給我衝!」

    「對,不許後退,給我沖……」

    這些穿金帶銀的蠢材全然不顧我們的勸阻,自以為是地將我們的陣型搗得一團糟。我腦門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心口彷彿正被一條長繩緊緊地捆縛著,壓抑得難以喘息。在這自己人造成的混亂中,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對戰場的控制,唯有竭盡全力整治好自己的陣列,避免因為友軍——如果這些蠢材真的可以被稱之為「友軍」的話——的騷亂而造成的不必要的損傷。不遠處,羅迪克站在一塊高地上,幹著和我同樣的事。他的面孔因為憤怒和焦躁而扭曲變形,每當他眼前掠過一個瘋狂叫囂著的貴族的身影,他的眼中都射出讓人畏懼的光芒。我幾乎懷疑,如果那些白癡叫嚷著跑過他身邊,會不會真的被他一劍刺個對穿。

    騷亂並沒有發生多久,最讓我擔憂的事情終於出現了。在德蘭麥亞貴族私兵的幫助下,克里特人挺過了最初因為措手不及而導致的混亂,組織起了積極有效的防禦。城頭上聚集起更多的弓箭手,將運載死亡的箭支射進德蘭麥亞士兵的肢體,原先暴露在城外的押運士兵在堵塞的車輛的掩護下,逐漸地退入城中。而這個時候,貴族私兵們已經完全取代了原先我和羅迪克的軍隊位置,密密麻麻地擁堵在城牆和吊橋之間的狹窄距離上。仍然有人影不時掉落在水中,但這時掉落的,已經不再是克里特的押運官兵,而是貪功急切的德蘭麥亞人。

    即便事態照這個局面發展下去,勝利依然會是我們的,因為貴族私兵雖然隊型雜亂,但事實上仍舊佔據著巨大的數量優勢,而許多克里特押運兵已經被裹脅到雜亂的戰場上,根本不可能脫身回城。

    但我們的對手不是感情用事的傢伙,正當那些貴族老爺們夢想著即將到手的功績和獎賞時,克里特人給他們當頭澆了一大盆涼水。

    不,我說錯了,克里特人澆的不是涼水,而是烈火。

    不管城外陷入殺陣的戰友如何悲切地懇求喊叫,城門還是被關閉了,守城的將領捨棄了城外士兵的生命,選擇了穩妥而冷血的守城策略。繼而,一支支火箭從城頭射入運輸的車隊中,它們引燃了車上的糧食,也引燃了拉車牲口們最深的恐懼。動物畏火的本能讓這些原本馴熟健壯的牲口發了狂,在緊閉的城門和雜亂的人群間,它們選擇了後者。這些力大無窮的牲畜拉著帶火的車輛衝向散亂的私兵軍陣,衝在最前方的貴族私兵們想盡力躲閃,可退路卻被那些同樣急於立功的私兵堵得嚴嚴實實。

    一隻牛角插進了人體中,那原本不是很鋒利的東西,牛的主人為了防止它發狂傷人,特意矬鈍了牛的利角。可即便如此,那頭蠻牛依舊依*它絕對的力量在一個士兵的身體上製造出了恐怖的傷痕。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出現在那個不走運的士兵的身體上,在牛頭甩動的瞬間,我似乎從他背後的血洞中看見了他身前的光影。鮮血不是在流淌,也不是在噴射,而是彷彿瀑布般從他的傷口中傾洩出來,隨之傾洩而出的,是他體內不知道哪個部分的臟器。最讓人反胃的是,即便如此,那個人也還沒有死,他捂著自己恐怖的傷口,絕望地撈起自己散落的內臟,用盡最後的力氣張大口腔,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響,最後緩緩地倒在地上,無助地蠕動著自己的軀體。

    他是被發了狂的蠻牛活活踩死的。

    更多的箭矢落下,成片地收割著卑賤的生命,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組織起對他們有威脅的反擊了。克里特弓箭手們肆無忌憚地射擊著,他們甚至在城頭發出陣陣刺耳的笑聲,譏諷著德蘭麥亞人的死亡。

    好不容易,前方的德蘭麥亞貴族私兵將最後一輛運輸車連同拉車的牛掀翻在護城河中,終於開始緩緩退卻。可克里特人並沒有給我們喘息的機會。城門在這時候洞開,從中穿行而出的,是一排排對列齊整的長槍兵。看見他們標準的三層長槍攢擊陣型,我和羅迪克不由得臉上變色。我們都還記得,當初在坎普納維亞城下,羅迪克是如何用同樣的陣型去迎擊溫斯頓重裝步兵的,在這種狹窄的通道中,這樣的長槍陣行可以說是最具威脅性的攻擊和防禦陣容,沒有什麼近戰部隊能夠與之對抗。眼前的這支部隊,或許還比不上羅迪克一造的「思戀之牙」,但也已經可以算得上是相當出色的一支長槍部隊了。而且他們的對手,更是比溫斯頓的精銳重裝步兵差得很遠。

    「弓箭手,防禦陣型,掩護撤退!」我慌張地下著命令,盡力挽救前方士兵們的生命,可這根本不起作用。因為道路擁塞,貴族私兵根本無法撤離狹窄的吊橋地段,而克里特士兵來得卻很快,片刻間已經接觸到了散亂的私兵隊伍。兩支部隊距離太近,而我們又離得太遠,根本無法提供有效的掩護。

    如果還有什麼詞彙能夠表達我此刻的心情,那就是「絕望」。我從沒像現在那麼真切地感受到絕望,尤其當這種絕望是建立在我無比委屈和窩囊的心理上時。我們很可能要輸掉一場本該輕鬆獲勝的戰鬥,而導致這一切的人卻將用死亡逃避對他們的懲罰。他們抹殺的不是自己的名聲,卻是弗萊德——我高貴誠實的友人——和我眾多親密戰友的榮譽。甚至於,就連我,一個酒館老闆,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的聲譽也將因為他們的愚蠢受到拖累。當我想到這一點,我就感到心中的抑鬱無可宣洩,只想大聲狂呼或者揮劍猛砍。

    誰能拯救我們?或許弗萊德可以,如果他在這裡。可是,此刻他正在策馬趕向這裡的途中。儘管我已經可以看到我們騎兵隊列的身影,但當他趕到這裡的時候,一切恐怕已經不受控制了。克里特人會在城下完成他們的屠殺,從容地退回城牆內,將巨大的損失、低迷的士氣和最終的失敗留給我們。

    「雲梯準備,渡河攻城!」忽然,一個沉穩的聲音從遠處不知名的角落中傳來,讓我吃了一驚。

    (回家晚了,延誤了今天的更新,抱歉抱歉。明天要去奶奶家,今天多發一章,另向大家求評,如果大家看這部還算有感覺,就請多幫襯幫襯吧,先在這裡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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