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 正文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這回書不及多餘交代便講何玉鳳他聽得張金鳳對他說另有幾句肺腑之談待要合他從長細講他便把那一臉怒氣略略的放緩了三分依舊搭撒著眼皮兒說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衛顧我的話就請說;要還是方才伯父合九公說的那套我都聽見了也明白了免開尊口!」

    張金鳳笑道:「姐姐又來了難道姐姐沒聽見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稟公婆?妹子此時除了這話還有甚麼合姐姐說的?只是妹子說的雖是這套話卻合公公說的有些不同。打頭公公說的姐姐『永不出嫁斷使不得』的這句話妹子此時更不必向姐姐再問原故合姐姐再講道理;只知這事是斷使不得得遵著公公的話定了。至於妹子又曉得些甚麼說起來可不能像公公講的那樣圓和宛轉這裡頭萬一有一半句不知深淺的話還得求姐姐原諒妹子個糊塗耽待妹子個小。便是姐姐不原諒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兩下子、罵兩句都使得可不許裝糊塗不言語。就讓姐姐裝糊塗不言語我可也是『打破沙鍋璺到底』問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話。這話得先講在頭裡。」

    姑娘這麼一聽他這話來的比自己還皮子只得繃著個盤兒說道:「既如此請教。」張金鳳道:「姐姐既要我說你我這些煩文散話都收起來咱們只講實在的。講實在的第一姐姐得看九公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道人家是九十歲的老人家了他老人家要不為給姐姐提親這樁事大約從今日到他慶二百歲也不肯大遠的往京裡跑這蕩。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合你我同輩為姐妹都是該的他兩個自然也為這九十歲的老人家跑上千的裡地作兒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來。姐姐替他兩個想想一路服侍這麼一位老人家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人家得懸多少心費多大神?通共算起來人家都是為姐姐一個人兒呀!

    「再說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順的事無原無故只為不會巴結上司丟了官惹了氣變了產破了財還在縣監裡坐了兩個月出來依然是滿面精神無煩無惱據婆婆說臉面兒比在外頭倒胖了。自從心裡有了姐姐這件事今年倒露清減了許多腰裡的帶子是我新近縫的比去年撙進一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這時候合姐姐初次見面的時候姐姐還該記得真說起四鬢刀裁的自從心裡有了姐姐這件事這些日子左右鬢角兒上竟有十幾根白頭了。這也都是為姐姐。

    「講到我爹媽卻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麼大好處。只我媽從去年一口白齋直吃到今日近來更添了半夜裡起來燒子時香。這個樣兒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風地裡舉著箍香一面燒香一面磕頭一直等手裡的香盡了才站起來。姐姐在裡間屋裡跟著舅母睡大約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蕩前門關帝廟十五一蕩前門菩薩廟。這要在內城住出蕩前門可費著甚麼呢?姐姐想從這裡去這是多遠道兒?他老人家是風雨無阻步行去步行回來還帶著來回不吃一口東西不竭一點兒水嘴裡不住聲兒的念佛。這也都是為姐姐。

    「我只想著姐姐萬事都不必講只看這五位老人家分上無論有甚麼樣的為難是怎麼樣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該沒的說了。姐姐若果然沒的說妹子往下千言萬語都不必提只給姐姐磕頭回復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這張金鳳第一段話主意就來得不弱。只因他一眼看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話打動他。要說何玉鳳不曾被他打動絕無此理;只是他心理的勁兒一時背住扣子了轉不過磨盤兒來。只聽他說道:「這話妹子你就不講我豈不知?講到這幾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雖是不同同一恩深義重。須放著我何玉鳳不死我今生能報便是今生;來世能報便是來世。天地鬼神都聽得見這句話我何玉鳳絕不食言!要說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終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去報恩這可斷斷不能從命!至於你我我雖說是施恩不望報你也切莫受恩便忘報。你可記得你我在能仁寺廟內初會的時候我待你也有小小的一點人情?今日之下你不想個方兒幫我罷了怎的倒拿這話兒擠起我來?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兒?」說著便把那眉頭兒一逗眼神兒一足便有個等要作的樣子。

    張金鳳不等他作說話比先前高了一調。這個當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只低言悄語在那邊閒談絕不來管。張太太忽然接上話了說:「姑奶奶你好好兒的合他說別價合他著急掰臉的啊!」張姑娘一面回答他母親說:「這事不與媽相乾兒不用你老人家管。」一面合姑娘說道:「我張金鳳只道姐姐把從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來姐姐還沒忘這話倒好說了。只是妹子斷想不到落得姐姐說我『不幫姐姐倒擠姐姐』的這句話。姐姐既這等說大料今日這親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斷說不進去我也不必枉費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不得不交代明白了。為甚麼呢?此時假如妹子說了姐姐始終執意不從日後姐姐無的後悔的妹子也無的抱愧的。一個不說倘然日後姐姐想過滋味兒後悔起來說道:「哎喲原來如此!』一定說:『當日別人不肯多句話兒罷了怎的張金鳳他也不提補我一聲兒?』那時妹子可就對不住姐姐了。」

    他說著把座兒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湊了一湊問著何玉鳳道:「妹子先要請教姐姐當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兩個人在黑鳳崗能仁寺廟裡雙雙落難他的一條命離見閻王爺就剩了一層紙兒了我的一條身子離掉在靛缸裡也只差著一根絲兒了那時虧了誰?全虧了姐姐!姐姐非親非故橫身出來彈打了和尚刀劈了眾僧救了我兩個的性命便是救了我兩家的性命我兩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盡報答不來!」張金鳳才說到這裡何玉鳳便攔他道:「這是以往之事與今日何干?要你講這些沒要緊的閒話!」

    張金鳳道:「怎麼閒話呢?姐姐『鹽從那麼鹹醋打那麼酸』?不有當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著當初姐姐既救了我兩家性命姐姐的心是盡了事算完了那時候我替姐姐計算真個的就該塵土不潔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見幾個騾夫我再撞見幾個和尚那是我兩個的定數難逃姐姐於心無愧。我不懂姐姐無端的把我兩個強扭作夫妻這是怎麼個意思?」

    何玉鳳聽了這話大是詫異忙說道:「你這話問得奇呀!那時我見你兩個末路窮途彼此無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團熱念。難道我有甚麼貪圖不成?」張金鳳笑道:「可又來!誰又說姐姐有甚麼貪圖來著呢?但是我想我那時候雖說無靠到底還有我的爹媽;他雖說無靠合我還算得上個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兒似的一個人兒連個『彼此』都講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窮途』啊?還是姐姐當日給我兩個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團熱念』我公婆今日給你兩個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團冷念』呢?怎麼倒招出姐姐一無這個、二無那個這許多累贅來了?請教!」

    何玉鳳道:「這個又當別論。」張金鳳道:「喂!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你還是當日的你我還是當日的我他還是當日的他怎麼又當別論呢?姐姐你方才開口便道『一無父母之命』。姐姐合妹子都算不得讀過書『父母之命』這句書也還該記得還得明白。這句書的下文是:『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原是比方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出嫁無干。就讓扣著字面兒講說俗了也說的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爹娘在頭上要是不等著爹娘許人家兒自己就在牆上挖個窟窿兒合人家的男子偷著對相看相看準了跳過塘去就跟了人家走了連他的爹娘合世上的人可就都把他看得輕賤了。這是孟夫子當日合周霄打了一個『鶯鶯跳過粉皮牆』的反《西廂》皮磕兒。不是說爹娘沒了沒有爹娘給說人家兒了這一輩子就該永遠不出嫁。要都照姐姐這等講起來世界之大何止萬萬萬人少說這裡頭也有一停兒沒爹娘的女孩兒只好都當姑子去罷。那裡給他找這些座姑子庵兒呀!

    「要講到姐姐身上並且說不得『無父母之命』。這話怎麼講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給叔父、嬸娘立這座祠堂以前便合姐姐提到親事那無怪姐姐作難。如今既有了這座祠堂可是姐姐說的便算姐姐的家了這座龕可也就算得是叔父、嬸娘的住房了。我公婆親自到姐姐家在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這門親這怎麼叫『無父母之命』?姐姐要講一定得他二位老人家顯應。萬事是假的姐姐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時候那陣風兒不是個顯應嗎?方纔我公婆行禮的時候那香燭的一派喜氣不又是個顯應嗎?」

    何玉鳳聽了這話只管搖頭。

    張金鳳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這些。請問到了你我三個人下拜的時候那一縷香煙忽然的轉成那個大圓圈兒凝結不散把你我三個團團的圍住還要神氣靈感到甚麼分兒上去?那個工夫兒就短了兩位神主真個的說一句『姑爺請起』了。這是這屋裡上上下下三四十人親眼見的難道是我張金鳳無中生有的造謠言哪是獨姐姐你沒看見呢還是你也看見了不信呢?要說你又講到你那些甚麼英雄豪傑不信鬼神的話要知道雖聖人尚且講得個『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就讓姐姐是個英雄也不能不信聖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鳳道:「你到底那裡來的這些沒影兒的話?」張金鳳道:「就算我這話沒影兒等我說句有影兒的姐姐聽。我曾聽見公婆說過當日你家祖太爺臨危的時候你家嬸娘正懷著你你家祖太爺把我公公合你家叔父叫到跟前親口囑咐說:倘得生個男孩兒便叫他跟著我公公讀書;即或生個女孩兒長大也要許個書香人家配個讀書子弟。這話我公公在青雲山莊也曾合姐姐說過姐姐也該記得。難道這也是沒影兒的?細想那老人家當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說。老輩子的心思見識斷不得錯。便是叔父、嬸娘現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門求這門親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爺的話來只怕還沒個不歡天喜地的應許的。然則方纔那些顯應怎見得不是他二位神靈有知來完成這樁好事?照這等說起來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還多著一層『祖父之命』。這話方纔我公公指點的明白姐姐不耐煩往下聽就算是『無父母之命』定了。

    「姐姐可記得你在能仁寺給我同玉郎聯姻的時候人家辭婚開口第一句說的就是『無父母之命』阿!人家可是父母現在只因不在跟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話卻比姐姐說得響理也比姐姐講得足。那時姐姐不依三句話不合揚起刀來就講砍人家的腦袋。請問一個人有個不怕砍腦袋的嗎?及至人家沒法兒了跪下求姐姐開恩姐姐這才喜歡了。就在那希髒坌臭的和尚屋子裡桌子上擱了盞燈說:『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們倆『朝上磕頭罷』。姐姐的話敢不聽麼?我兩個連忙就朝著那盞燈磕了頭算領了父母之命。究竟起來他的父親——我的公公還在山陽縣縣監裡他的母親——我的婆婆還在淮安城飯店裡呢。縱說那時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倒底那是他的父母之命阿?這樣看起來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張;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裡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這等如見如聞有憑有據的顯應還道是無父母之命!一般兒大的人怎的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該這等認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該那等將就?這是個甚麼道理?姐姐講給我聽。」

    姑娘還是平日那不服輸、不讓話的牌子兒把眉兒一挑說道:「這個……」不想只說了這兩個字底下卻一時抓不住話頭兒。張金鳳便問著他道:「『這個』那個呀?姐姐聽著罷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無媒妁之言』。我請教姐姐:倒底怎麼是『媒』怎麼是『妁』呀?我知道的是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妁』這是個大禮。到了如今的時候兒或者兩家兒本是至親相好請一位媒人的也盡有。再講到咱們旗人的老規矩我聽婆婆說起來甚至還有不用媒人親身拿柄如意跪門求親的呢。講到姐姐今日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並且還請得是成雙成對的媒妁余外更多著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裡這行禮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這個禮節講遠近兒講歲數兒講親友講甚麼也該讓九公合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禮才是為甚麼大家倒先盡我公婆行禮?我公婆怎麼也不謙不讓就先行起禮來了?姐姐心裡明白不明白?」何玉鳳道:「這是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請二位通誠告祭。你難道不知要來問我?」

    張金鳳道:「我知道是通誠我知道通的可不是告祭的誠通的卻是求親的誠等我告訴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的第一起行禮那就是求親;我父母第二起行禮便是男家請來問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禮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現放著媒妁雙雙大禮全備這怎麼叫作『無媒妁之言』?這話方才公公分明指點給姐姐姐姐也不耐煩往下聽。姐姐想想姐姐當日把我配給玉郎的時候除了姐姐合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別緻人家兒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兩家當面鑼對面鼓不問男家要不要先問女家給不給。那個當兒我家敢說不給嗎?姐姐是恩人麼!及至把我家問得牙白口清千肯萬肯人家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來了。姐姐可記得姐姐耍刀的那個當兒可是已經當面把我許給人家了那時我只怕他那個死心眼兒姐姐這個天性一時兩下裡合不攏來姐姐認真把他傷了。姐姐想我該怎麼好?我焉得不急?沒法兒也顧不得那叫羞臊跟著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麼好怎麼好。姐姐這才沒得說了手裡跌著把刀奚落了我們一陣說:『你們倆媒都謝了還鬧得是甚麼假惺惺兒!』這是我張金鳳當日經過的大媒姐姐。姐姐強煞是個黃花女兒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給姐姐請了這一堂的媒人來就算我爹媽不能說甚麼不能作甚麼也算一片誠心;褚家姐姐夫妻二位又是成雙成對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壽的一位老人家;大夥兒跪起八拜的朝上磕頭求親姐姐還不認是媒妁之言。請教這比我們叫人拿著把刀逼著成親的何如?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作媒就那樣霸道他眾位給姐姐作媒就這等煩難?這是個甚麼講究?姐姐說給我聽。」

    何玉鳳聽了這話漸漸低垂粉頸索興連那「這個」倆字也沒了只抬起眼皮兒來惡惡實實的瞪了人家一眼。張金鳳道:「姐姐說話呀!瞪甚麼?我慪姐姐一句:『不用澄了連湯兒吃罷!』等著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無庚帖』。這庚帖姐姐自然講究的就是男女兩家八字兒了。要講玉郎的八字兒就讓公婆立刻請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請問交給誰?還是姐姐自己會算命啊會合婚呢?講到姐姐的八字兒從姐姐噶拉的一聲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說不放心此時必得把倆八字兒合一合實告訴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連你家也早已合過了。」何玉鳳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說的都是些夢話?」

    張金鳳道:「我一點兒也不是夢話。我聽見說你家叔父、嬸娘從你小時候給你算命就說你這八字兒四個『辰』字叫作『地支一氣土星重重』將來是個有錢使的命;要再配個屬馬的姑爺合成『天馬雲龍』的格局將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這話姐姐要不知道只問你家戴嬤嬤。大約姐姐不用問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更用不著裝糊塗。至於那些算命瞎生的奉承話兒原不足信。只講叔父、嬸娘當日給你算命可可兒的那瞎生就說了這等一句話你可可兒的在悅來店遇著的是這個屬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這個屬馬的你兩個只管南北分飛到底同歸故里。姐姐你算這裡頭豈不是有個命定麼!你同鄧九公、褚大姐姐扭得過去同我公婆扭得過去你難道還同你的命扭得過去不成?公公方才說:『你要問庚帖只問他二位老人家。』說的正是這句話。姐姐不求甚解只說是無庚帖。

    「可憐我張金鳳說婆婆家的時候兒我知道甚麼叫個『庚銅』啊『庚鐵』呀!單講我還承姐姐問了問我的歲數兒也就沒管我是那月那日那時生人。到了玉郎要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屬馬的大約直到今日姐姐還不知道他是屬鷂鷹的、屬駱駝的呢!便沒庚帖我們受姐姐的好處也作了夫妻了。況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沒有只是此時就請姐姐看略早些兒。姐姐如果一定要見個真章兒少一時自然看得見。我只問姐姐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說人家兒這庚帖就可有可無?九公合褚大姐姐給你說人家兒兩頭兒合婚有了庚帖還不依這話怎麼講?姐姐講給我聽。」

    張金鳳說話的這個當兒他母親只愁眉苦眼的一聲兒不言語坐在那裡噗哧噗哧一袋跟一袋的吃那老葉子煙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說些閒話卻是留神細聽張金鳳的話細看何玉鳳的神情。只見何玉鳳聽了這段話低尋思默默不語。你道他這是甚麼原故?

    原來姑娘被張金鳳一席話把他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兒給提起魂兒來一時擺佈不開了。他只在那裡口問心、心問口的盤算道:「且住!要講算命圓夢這些不經之談我可自來不信。只是父母給我算命的這幾句話卻是的確有的。縱說這話不足為憑前番我在德州作那個夢夢見那匹馬及至夢中遇著了他那匹馬就不見了。並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個甚麼『天馬行空名花並蒂』的四句偈言這可是真而且真的。我那時便想到他的名字是個『驥』字所以才留心迴避還不曾曉得他是屬馬。要照張姑娘方纔這話聽起來再合上父母給我托的那個夢算的那個命莫非萬事果然有個命定麼?天哪!我何玉鳳怎的這等命苦要想尋條清淨路走走都不能夠!」想到這裡不禁長歎了口氣。

    張金鳳道:「姐姐歎氣也當不了說話。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亂想好好兒的聽著啵!姐姐方才又道是『四無紅定』。講到這層這個話就可長了。在姐姐想著自然也該照著外省那怯禮兒說定了親婆婆家先給送匹紅綢子掛紅那叫『紅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麼著。及至我跟了婆婆來聽婆婆說起敢則咱們旗人家不是那麼樁事。說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個玉玩手串兒的甚至隨身帶的一件活計都使得講究的是一絲片紙百年為定。要論姐姐的定禮不但比這些東西還貴重還吉祥並且兩下裡早放過定了。說不到『四無紅定』上。」

    何玉鳳聽到這裡心裡道:「張姑娘今日只怕是瘋了!滿算我教你們裝了去了罷我也是個帶氣兒的活人難道叫人定了我去我會不知道?這不是新樣兒嗎!」他只顧這等想卻不由的口裡要問又苦於問不出口說:「我的定禮在那裡呢?」

    只急得兩隻小眼睛兒來回的干轉。張金鳳知道他心裡有些詫異笑道:「這話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才公公說:『你要問紅定只問你的父母。』分明指的是神龕旁邊兩個紅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煩不往下聽了麼可叫公公有甚麼法呢!」

    原來姑娘自從鄧九公合他開口提親一時事出意外這半日只顧撕擄這樁事更顧不及別的閒事。如今聽了這話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裡說道:「是啊方纔我見抬進那兩個匣子來我還猜道是畫像及至鬧了這一陣始終沒得斟酌這句話。他說這兩個匣子就是紅定莫非那長些的匣子裡裝的是尺頭短些的匣子裡放的是釵釧?說明之後他們竟硬放起插戴來?那可益是生作蠻來不循禮法!我可也就講不得他兩家的情義只得破著我這條身心性命合他們大作一場了!」

    喂!說書的你先慢來我要打你個岔。可惜這等花團錦簇的一回好書這一段交代交代的有些脫岔露空了。這書裡表的兩個紅匣子就我聽書的聽了也料得到定是那張雕弓、那圓寶硯豈有何玉鳳那等一個聰明機警女子本人兒倒會想不到此還用這等左疑右猜?這不叫作不對卯筍兒了麼?

    列公不然。書裡交代過的這位姑娘雖是細針密縷的一個心思卻是海闊天空的一個性氣平日在一切瑣屑小節上本就不大經心。即如他當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護安龍媒、張金鳳的性命資財;第一次的留硯只知這樁東西是他安家一件世傳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時廟裡鬧了那等一個大案也慮到那硯台落在他人手裡上面款識分明倘然追究起來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並無一毫私意。第二回借弓在他以為是已竟轉贈鄧九公的東西了至於褚大娘子又把那塊硯台隨手放在他衣箱裡也只道是匆忙之際情理之常不足為怪所以然的原故卻不是這位姑娘沒心眼兒他本沒那些無來由的私意叫他從那裡用那些不著己的閒心去呢?這卻合那薛寶釵心裡的「通靈寶玉」史湘雲手裡的「金麒麟」小紅口裡的「相思帕』甚至襲人的「茜香羅」尤二姐的「九龍跌」司棋的「繡春囊」並那椿齡筆下的「薔」字茗煙身邊的「萬兒」迥乎是兩樁事。

    況且諸家小說大半是費筆墨談淫慾這《兒女英雄傳》評話卻是借題目寫性情。從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從龍門筆法來的安得有此敗筆?便是我說書的說來說去也只看得個熱鬧到今日還不曾看出他的意旨在那裡呢。足下涉獵一過又安得有如許的聰明?

    然則這兩件東西在案上放了半日他也不曾開口問問打開瞧瞧不成?這可就得細聽書裡一路交代的情節了。這位姑娘從五更頭進門起五官並用片刻不閒將安好位行過禮謝了安老夫妻站起身來不曾轉身鄧九公辟面開口第一句就講提親的這樁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時甚麼工夫兒容他去問這句話、看這兩樁東西?只要這等通前澈後一算就知這書不是脫岔露空了。列公莫訝驚且聽鳴鳳。

    卻說張金鳳見何玉鳳雖是在那裡默坐不語眉宇之間卻露著一團怒氣知他定為著這兩個匣子說得含糊猜不透澈有些不耐煩。這要擱在平日的張金鳳見了姑娘這個神情那裡還敢合他抗衡?到了今日的張金鳳卻同往日大不相同。這又是何原故呢?一來他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這個機緣背城一戰作成姑娘這段良緣為的是好答報他當日作成自己這段良緣的一番好處便因此受他些委屈也甘心情願;二來。這樁事任大責重方才一口氣許了公婆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不敢一步放鬆;三來他的那點聰明本不在何玉鳳姑娘以下況又受了公婆的許多錦囊妙計此時轉比何玉鳳來的氣壯膽粗。更加凡公婆口裡不好合他說的話自己都好說無可礙口便是把他惹翻了今昔情形不同也不怕他遠走高飛拿刀動杖。這事便有幾分可操必勝之權。他主意已定趁那何玉鳳不得主意他轉拉了他一把道:「姐姐你且合我看看你那紅定再講。」

    不想這一拉卻正合了何玉鳳的式了暗想道:「他既拉我去同看料想不到得安伯母拿著釵釧硬來插戴這事還有輾轉。」他便跟著張金鳳走到東邊案上那個長匣子跟前。張金鳳也不合他說長道短忙忙的揭開匣蓋只見裡邊還包著一層紅綢子包袱繫著個連環扣兒。及至解了扣兒打開一看原來裡面放的便是他自己那張砑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的彈弓兒週身用大紅彩綢紮了個精緻兩頭弓梢兒上還垂著一對繡球流蘇。此時他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講裝著定是那塊硯台了。」忙同張金鳳過去一看果然不錯。先急得他自己合自己說了一句道:「我說如何!」

    他此時待有千言萬語要作出來明一明自己的心只是一時不知從那句說起是頭一句。重新納下氣去一盤算:「這事當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卻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無心。今日之下被他們無巧不成話的這等一弄弄得倒像我作得有意了。照這樣作起來我那青雲山的『約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夢合甚麼防嫌躲避以至苦苦要去住廟豈不都是瞎鬧嗎?」相罷多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我不管他是生癬生瘡我只合他們生『癩』;我不管他是講雞講鴨子我只合他們講『鵝』!」便向張金鳳道:「豈有此理!這事可是蠻來生作得的?」

    才說得一句張金鳳不容分說早小嘴兒爆炒豆兒似的接上話說道:「姐姐這事便算蠻來生作卻不干我事並且不干公婆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問天罷。拿姐姐這張彈弓兒說本是姐姐的東西從那裡說起會到玉郎手裡?當日姐姐同我們在柳林話別未嘗不存一番深心說看妹子分上才把這彈弓借給我們。及至交代姐姐可是親手兒交給他的。交給他姐姐一件刻不離身的東西不由的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這塊硯台說本是他的東西從那裡說起會到姐姐手裡?當日他失落這塊硯台的時候原出無心。假如是樁別的東西也就不犯著再去取了偏偏是這等一件東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姐姐他一件刻不離懷的東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懷裡了。姐姐想這豈不是個天意麼?這個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

    何玉鳳聽到這裡陡然變色說道:「張姑娘你這話得分清楚些!這等說起來難道這兩樁東西要算我兩個敗化傷風私相投贈不成?」張金鳳笑道:「姐姐不用哈我哈我我也是說。我為甚麼說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呢?公公方才怎麼講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讓姐姐因老人家為自己的姻事含冤負屈終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無端的去告訴天去作甚麼?再不想憑怎麼樣的告訴天都由得姐姐;告訴了天天答應不答應可得由著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這番至誠純孝叫你來作這樁孝順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紀的事業好給你家叔父爭那口不平之氣慰那片負屈之心。怎能由著你的性兒容你自在逍遙過這個下半世?這話難道是天告訴我張金鳳的不成?誰知道天上是怎麼個模樣兒呀!只眼前這個理就是天。如果沒這層天理姐姐在悅來店也遇不著安龍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見張金鳳在青雲山莊也遇不見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裡硯也到不了你手裡今日可就沒有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這點巧妙!用不著開口用不著動手暗中支使個人兒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給他自己作成了。從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姐姐細想這寶硯、雕弓豈不是天生地設的兩樁紅定?只可笑我張金鳳定親的時候我兩個都是兩個肩膀扛張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車的那頭黃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沒主兒的幾個馱騾。只是姐姐卻也不曾向我兩家問聲:『你們彼此各有個甚麼紅定?』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紅定絕不提起姐姐這樣天造地設的紅定倒說是我家生作蠻來?這話怎麼講?姐姐講給我聽!」

    此時姑娘越聽張金鳳的話有理並且還不是強詞奪理早把一腔怒氣撇在九霄雲外心裡只有暗暗的佩服卻又一時不好改口。無奈何倒合人家鬧了個躄蘗瞇著雙小眼睛兒問道:「你這話大概也夠著『萬言書』了罷可還有甚麼說的了?」

    張金鳳道:「話呀多著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沒有妝奩賠送。且慢說你我這等人家兒講不到財禮上頭便是爭財爭禮姐姐現有的妝奩別的我不知道內囊兒舅母都給張羅齊了外妝公婆都給辦妥了。姐姐要講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認的乾娘;姐姐要講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還是姐姐幫的銀子。此外只怕還有個人兒幫箱是誰幫箱幫的是甚麼?人家的人情人家會行此時用不著我告訴。姐姐不到得無妝奩賠送。這要再拿我比起來更是笑話了。當日承姐姐當著我的面兒指和尚那堆銀子重換重兒合人家換了一百金給我添箱。這要擱在我家鄉聘十個女兒也用不了卻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兒進婆家門兒的一番細心。究竟問起換金子的那一堆銀子來可是和尚的賊贓。我倒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賠送就該那等苟簡姐姐有這些人給辦妝奩還嫌長道短?這話怎麼講?這不是嗎姐姐方才說的五件事公公一一指點得明白姐姐都不耐煩往下聽如今妹子樁樁件件都替公公解說出來了姐姐卻是不曾還出我一個字來。我這話那一句講的不是姐姐只管駁。姐姐今日總得說出個不肯就我安家這門親的所以然來我才依呢!」

    可憐姑娘此時那裡還還得出甚麼「所以然」!他自從鄧九公合他說那句提親的話始而還只道是老頭兒向來的心直口快想起甚麼來說甚麼安老夫妻大概初無此心及至安老爺一開口才覺得這話竟是大家要作起來了。無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跡說個倒斷。卻又被安老爺用四方話一排他也知是篇大道理一時駁不動便也說出個五不可的大道理來。

    心想挑個斜岔兒把大家遜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從旁出來個張金鳳就本地風光一講雖說話兒來的刁鑽卻說不得是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無庚帖紅定、無賠送妝奩至於他說的幫箱的話也料到定是鄧家父女了。細想起來:「安家伯父、伯母這番深心九公父女這番義舉便是張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難得。到了今日我這金鳳妹子這番傾心吐膽更叫我無話可說了。統算起來這事除了便宜了安龍媒這阿哥之外這一群人那一個不是真心為我何玉鳳的?我還合人家說甚麼?話雖如此此時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話再向天懺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諒我前番的冒昧。只是這句話我可對他們怎麼答應得出口呢?」一陣為難心窩兒一酸眼胞兒一熱早點點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淚。張金鳳連忙掏出小手巾兒來一面給他擦著衣裳一面說道:「完了新藕合皮襖了!姐姐別哭英雄可沒個哭的哭也得說話。」

    卻說安太太坐在那裡看著又是愛這過門的媳婦又是疼那沒過門的媳婦滿臉是笑卻又眼淚婆娑的呆呆的望著他兩個。手裡擎著煙袋舉了半天想不起抽來一袋煙也耽擱滅了忙遞過煙袋去便向旁邊站的女人們道:「你們也給大姑娘合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興把那小杌子給他姐兒倆搬過去有甚麼話坐下說不好?只是站著怪乏的。」說著又向褚大娘子使個眼色。

    褚大娘子積伶早含著煙袋甩著大寬的袖子俏擺春風的扭過來一面走回頭向隨緣兒媳婦道:「大姑娘你也給我搬個坐兒過來。」他三個便在這邊坐下。褚大娘子笑向張金鳳道:「說是這麼說大妹子你可不許藉著這事叫我們姑娘受委屈。」

    張金鳳此時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轉機暗道:「等我索興給他個連三緊板這件事可就攛掇成了。」恰巧又遇著褚大娘子無意中湊了這麼個話靶兒他便道:「怎倒說我委屈了你們姑娘了?大姐姐你過來得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訴訴你聽聽。」

    因合褚大娘子道:「我這姐姐當日在廟裡苦苦的給我擇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他辭婚他左問人家一條兒右問人家一條兒問到其畢又問他說:『你不是定下親了?便是定下親像你們這樣世家三妻四妾的也盡有這又何妨。』」說著又回頭問著何玉鳳道:「姐姐是這麼說的不是?幸而人家沒定親假如那時候他竟有個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個甚麼?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兒的身份可無貴賤哪!你也是個女孩兒我也是個女孩兒怎麼在我張金鳳人家有了三妻四妾姐姐還要把我塞給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許多的作難?姐姐不是多嫌著我一個張金鳳啊?若果如此我張金鳳情願稟明公婆來替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了姐姐這樁好事!」

    這句話張金鳳可來得促狹真委屈了人了!那何玉鳳此時感他、疼他、愛他心裡還過不去那有多嫌他的理?這話我說書的都敢下保!果然把個姑娘說急了只見他拉住褚大娘子說道:「大姐姐你聽他說的這是甚麼話!」說著又眉梢微逗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張金鳳道:「我看你才不過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麼就學得這樣皮賴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別著急他慪你呢!我一碗水往平處端論情理人家可也真委屈些兒。」姑娘此時好容易盼得個褚大姐姐湊過來覺得有了個伴兒不想他也順著竿兒爬到那頭兒去了因說道:「你們這班人真真不好說話不管人心裡怎樣的為難還只管這等嘻皮笑臉!」

    張金鳳道:「姐姐這就為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為過的難說說。」便又告訴褚大娘子:「我這句話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瞞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過。如今說到這裡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我這姐姐當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不曾合我爹媽說私下先問我願意不願意。論我姐姐這條心可疼我疼的沒處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說他就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一行寫得是『願意』一行是『不願意』告訴我說:『你要不願意就把「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要願意就把「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就算你說了話了。』那時候我要說願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說得出口來?要說不願意罷人也得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願意喲是這樣的公婆我不願意喲?就拿你妹夫說相貌品行心地學問那一條兒叫我說的上不願意來?不去抹那字罷是生拉活拽的鬧。大姐姐只說我為難不為難?我沒法兒了只得用手一陣胡擄不想可可兒的把個『不』字兒胡擄了去了。」說著又問何玉鳳道:「姐姐這不是妹子造謠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

    何玉鳳聽了「嗤」的一聲道:「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有甚麼意味!」張金鳳道:「你且莫管只跟我來看。」說著便把姑娘拉到神龕跟前對著何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麼字?」何玉鳳道:「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得?」張金鳳道:「姐姐再往旁邊兒看。」姑娘閃過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旁邊果然刻著兩行字只是被那神龕邊扇兒遮著一時看不清楚。張金鳳道:「這樣罷。」

    他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祝告道:「叔父、嬸母只得驚動你二位老人家了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前升一升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他就沒的說了。」說著他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龕外請了一請。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的旁邊各鐫著兩行八個小字歸總又是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不但是寫的並且是刻的刻的是「子婿安驥孝女玉鳳同奉祀。」姑娘大驚道:「這是誰幹的?」張金鳳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的作成卻是我公婆的主意。

    請問姐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存著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裡侍膳問安的媳婦?」姑娘此時心慌意亂如生芒刺如坐針氈張金鳳臨了問他的兩句話並不曾聽見只呆呆的望著神主上那兩行字。半晌「嗐」了一聲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作出這樣的孟浪事來!」

    張金鳳道:「這事作的一點兒也不孟浪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堂的本意。這座祠堂也為的是你家祖太爺的師恩也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這還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為姐姐你在黑風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脈香煙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你何家一脈香煙才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講到永奉祭祀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是一個女孩兒作的來的所以才不許你守志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命。講到你出閣成禮只這北京城裡還少甚麼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後不絕後與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合你提到親事以前當日在你青雲莊便叫玉郎扶靈穿孝;今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入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後如同有後。這話還講得是眼前。再要講到日後實指望娶你過去將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孫又生子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順成全你作個兒女英雄。便是我張金鳳的爹媽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一樣的蓋了這樣一所房子作為我爹媽現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將來的家廟。只是我張金鳳除了受公婆養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這可就是作父母待兒女的心腸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妹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麼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見識畢竟不同。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言不必合我再講我索興澈底澄清的都合姐姐說了罷。如今打錯了的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紅定以至賠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代的香煙是永永不斷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通聘、莫雁、送妝都在今日只今日酉時陰陽不將天月二德便迎娶你過門。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

    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裡掏出來的他登時好似從頂門上澆了一桶冰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焦雷只痛得他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不出來只有抽抽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亂顫。想到安老夫妻合張姑娘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他都情願慢講是娶了他去作新媳婦!

    好張金鳳!他把心思力量盡到這個分兒上料定姑娘無不死心塌地的依從了還愁他作女孩兒的這句話畢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勸道:「姐姐且莫傷心妹子還有一言奉告這話並且要背褚大姐姐。」說著又把玉鳳姑娘攙到東北牆角跟前。那時許多僕婦丫鬟以至華嬤嬤、戴嬤嬤、隨緣兒媳婦兒、花鈴兒、柳條兒幾個人正在東邊挨窗一帶伺候聽了他家大奶奶這番話也有點頭讚歎的也有傷心落淚的。張金鳳便向他們道:「你們先躲躲兒讓我們說話。」他便向何玉鳳耳邊低低的說道:「我知道姐姐此時已是千肯萬肯不用妹子再絮煩。姐姐你可還得明白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媽合九公、褚大姐姐齊心要盼你同玉郎完成這段美滿姻緣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雖大九州雖廣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斷合第二個結不得連理。這話我從何說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錯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貼身兒的東西莫說男子連自己親娘都有見不得的時候。姐姐只想你當日救玉郎的時候正是他敞胸露懷綁在那裡姐姐上前給他解那條繩子怎保住個不氣息相通肌膚相近?到了後來索興連你的關防盆兒〔關防盆兒:指女子便溺用的器物。〕都教人家汕了爪兒了。縱說你玉潔冰清於心無愧究竟起來倒底要算一塊濕潤美玉多了一點黑青一方透亮淨冰著了一痕泥水。只有合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雲盡散何消錦被嚴遮?姐姐你道妹子這話說的是也不是?」

    這話若說在姑娘一頭驢兒一把刀的時候必想著「心正不怕影兒邪腳正不怕倒蹈鞋」不過囅然一笑絕不關心。

    如今聽了這話竟同雷轟閃掣一般如夢方覺!只羞得兩耳通紅淚痕滿面雙手扯住張金鳳的袖子說道:「阿呀妹子!這便怎麼處!我此時是方寸搖搖柔腸寸斷你怎生救救作姐姐的才好!」

    張金鳳道:「姐姐沒了主意了?聽妹子告訴我。你我作女孩兒的沒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沒有一句話該讓人卻也是個英雄豪傑的身份。獨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麼叫英雄呀豪傑呀只有聽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懷裡由娘去怎麼好怎麼好。」何玉鳳道:「妹妹你又來了。我要有個親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張金鳳道:「姐姐怎麼拿著你這等一個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你的意思不過說嬸娘去世沒人來體貼你的心腹。妹子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便是有你家嬸娘在他老人家那老實性兒病痛身子連自己的起居衣食還要你來照管那裡還體貼得你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這位婆婆從見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難道還抵不得你一位親娘?你此時不趁早兒一跤跌倒他老人家懷裡去還等甚的?」說著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邊一甩。

    何玉鳳本是個性情中人只因他天性過重後天的那個「情」字扭不過他先天的那個「性」字去如今聽了張金鳳這話正如水月鏡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鎖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沒商量趁張金鳳拉著他的袖子那一甩就勢兒把身子一扭蓮步細碎的趕到安太太跟前雙膝跪倒兩手雙關把太太的腰胯抱往果然一頭拾在懷裡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娘啊!」得了!這正是:

    一個圈兒跳不出人間甚處著虛空?

    要知安公子合何小姐成親怎的熱鬧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六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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