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團圓 正文 二
    「這比比!還不下來!」婀墜在看手錶。

    「死囉死囉!」兩個檳榔嶼姑娘還在低聲唱誦。

    「你是不要緊的有你哥哥給你補課。」其中的一個說。

    「哪裡?他自己大考哪有工夫?昨天打電話來問『怎麼樣?』」柔絲微笑著說雪白滾圓的臉上一雙畫眉鳥的眼睛定定的。

    九莉吃了牛奶麥片炒蛋麵包咖啡還是心裡空撈撈的沒著沒落沒個靠傍。人整個掏空了填不滿的一個無底洞。

    特瑞絲嬤嬤忙出忙進高叫「阿瑪麗!」到洗碗間去找那孤兒院的女孩子。樓上又在用法文銳叫「特瑞絲嬤嬤!」她用廣東話叫喊著答道:「雷啦雷啦!」一面低聲嘟囔著咒罵著匆匆趕上樓去。

    幾個高年級的馬來亞僑生圍著長桌的一端坐著。華僑女生都是讀醫要不然也不犯著讓女孩子單身出遠門。大家都知道維大只有醫科好。

    照例醫科六年此地七年又容易留級高年級生三十開外的女人都有在考場上也是老兵了今天不過特別沉默。平時在飯桌上大說大笑的都是她們內行的笑話夾著許多術語實驗室內穿的醫生的白外衣也常穿回來。九莉只聽懂了一次講一個同班生真要死把酒精罐裡的一根性器官丟在解剖院門口瀝青道上幾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雷克最壞了。」有一天她耳朵裡刮著一句。是怎樣壞沒聽出所以然來。她們的話不好懂馬來亞口音又重而且開口閉口「man!」倒像西印度群島的土著等於稱對方「老兄」熱帶英屬地的口頭禪橫跨兩大洋也許是從前的海員傳播的又從西印度群島傳入美國爵士界。

    她們一天到晚除了談上課與醫院實習的事故就是議論教授。教授大都「壞」英國教授本來有幽默諷刺的傳統慣會取笑學生不過據說醫科嘲弄得最殘忍。

    但是比比也說雷克壞問她怎麼壞只板著臉掉過頭去說「afu1.」他教病理學想必總是解剖屍體的時候輕嘴薄舌的讓女生不好意思尤其是比比這樣有曲線的九莉告訴她母親認識雷克就沒說有事可以去找他的話。

    有一天九莉頭兩堂沒課沒跟車下去從小路走下山去。下了許多天的春雨滿山兩種紅色的杜鵑花簌簌落個不停蝦紅與紫桃色地下都鋪滿了還是一棵棵的滿樹粉紅花。天晴了山外四周站著藍色的海地平線高過半空。附近這一帶的小樓房都是教授住宅。經過一座小老洋房有人倚著木柱坐在門口洋台闌幹上矮小俊秀看去不過二三十歲蒼白的臉冷酷的淺色眼珠在陽光中透明視而不見的朝這邊望過來。她震了一震是雷克她在校園裡看見過他總是上衣後襟稀皺的。

    靠裡那隻手拿著個酒瓶。上午十點鐘已經就著酒瓶獨飲?當然他們都喝酒。聽說英文系主任夫婦倆都是酒鬼。到他們家去上四人課有時候遇見他太太小母雞似的一身褪色小花布連衫裙笑吟吟的眼睛不朝人看一溜就不見了。按照毛姆的小說上是因為在東方太寂寞小城生活苦悶。在九莉看來是豪華的大都市覺得又何至於此總有點疑心是做作不然太舒服了不好意思算是「白種人的負擔」。她不知道他們小圈子裡的窒息。

    安竹斯也喝酒他那磚紅的臉總帶著幾分酒意有點不可測所以都怕他。已經開始胖了漆黑的板刀眉頭生得很低有個花尖。上課講到中世紀武士佩戴的標記與家徽問嚴明升:「如果你要選擇一種家徽你選什麼?」嚴明升是個極用功的矮小僑生當下扶了一扶鋼絲眼鏡答道:「獅子。」

    哄堂大笑安竹斯依舊沉著臉問:「什麼樣的獅子?睡獅還是張牙舞爪的獅子?」

    中國曾經被誚為睡獅。明升頓了一頓只得答道:「張牙舞爪的獅子。」

    又更哄堂大笑。連安竹斯都微笑了。九莉笑得斜枕在桌子上笑出眼淚來。

    有一次在安竹斯辦公室裡上四人課她看見書櫥裡清一色都是《紐約客》合訂本不禁笑道:「這麼許多《紐約客》!」有點驚異英國人看美國雜誌。

    安竹斯隨手拿了本給她。「你要不要借去看?隨時可以來拿我不在這兒也可以。」

    從此她總是揀他不在那裡的時候去換沒多久一櫥都看完了。抽書是她的拿手她父親買的小說有點黃色雖然沒明說不大願意她看她總是乘他在煙鋪上盹著了的時候躡手躡腳進去把書桌上那一大疊悄悄抽一本出來看完了再去換。

    安竹斯的獎學金她覺得只消寫信去道謝他住得又遠但是蕊秋一定要她去面謝只得約了同班生賽梨陪著去叫了兩輛黃包車來回大半天的工夫。她很僵安竹斯立刻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只跟賽梨閒談了幾句二人隨即告辭出來。

    賽梨常說安竹斯人好替他不平氣憤憤的說:「其實他早該做系主任了連個教授都沒當上還是講師!」

    他是劍橋出身彷彿男色與左傾是劍橋最多。九莉有時候也想不知道是否這一類的事招忌。他沒結婚不住校園裡教授都有配給的房子寧可大遠的路騎車來回。當然也許是因為教授住宅區窒息的氣氛。他顯然欣賞賽梨上課總是喜歡跟她開玩笑。英國盡多孤僻的老獨身漢也並不是同性戀者。

    此外他常戴一根紅領帶不過是舊磚紅色不是大紅。如果是共產黨在講台上的言論倒也聽不出儘管他喜歡問一八四八歐洲許多小革命紛起的日期。

    有人說文科主任麥克顯厲害。九莉上過他的課是個虎頭虎腦的銀老人似乎不愛看書根本不是個知識分子。大概是他作梗過不了他這一關。

    「死囉!死囉!黛芙妮你怎麼樣看你一點也不急。」賽梨吃完了坐到這邊桌子上來。

    越是怕看見她偏就坐在旁邊一回頭看見九莉便道:「九莉快講點給我聽什麼都行!」

    九莉苦笑道:「這次我也什麼都不知道。」

    賽梨把頭一摔別過臉去。「你還這麼說!你是不用擔心的——」但是突然嚥住了頓了一頓改向黛芙妮嚷道:「死囉死囉今天真是來拿命了!」又在椅子上一顛一顛。

    賽梨是一本清帳其實有誰不知道?那天安竹斯問了個問題接連幾個人答不出他像死了心了不耐煩的叫了聲「密斯盛。」九莉也微笑著向他搖搖頭。他略怔了怔又叫別人聽得出聲音裡有點生氣。班上寂靜片刻。大家對這些事最敏感的。

    今年她的確像他信上預言的拿到全部免費的獎學金下半年就不行了。安竹斯該作何感想以為她這樣經不起慣——多難為情。

    為什麼這學期年不進去主要是因為是近代史越到近代越沒有故事性越接近報紙。報紙上的時事不但一片灰色枯燥乏味而且她總不大相信覺得另有內幕。

    比比也說身邊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緊因為畫圖遠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眾場面大。

    比比終於下來了坐都來不及坐下站著做了個炒蛋三明治預備帶在車上吃。

    車輪谷碌碌平滑的向手術室推去就要開刀了。

    餐桌對著一色鴨蛋青的海與天一片空濛中只浮著一列小島的駝峰剪影三三兩兩的一行烏龜有大有小。幾架飛機飛得很低太黑太大鴨蛋殼似的天空有點托不住。忽然沉重的訇訇兩聲。

    「又演習了。」一個高年級的僑生說。

    九莉看見地平線上一輛疾馳的汽車爆炸了也不知道是水塔還是蓄油桶爆炸波及路過的汽車。只一瞥就不見了心裡已經充滿了犯罪的感覺。安竹斯有輛舊汽車但是不坐總是騎自行車來有時候看到她微笑一揮手。

    又砰砰砰幾聲巨響從海上飄來相當柔和。

    大家都朝外看亨利嬤嬤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後面進來了低著頭籠著手翻著一雙大黑眼睛在濃睫毛下望著眾人一張大臉抵緊了白領口擠出雙下巴來。

    「大學堂打電話來說日本人在攻香港。」她安靜的說聲音不高。

    頓時譁然。

    「剛才那是炸彈!」「我說沒聽見說今天演習嚜!」「噯嬤嬤嬤嬤可說炸了什麼地方?」「怎麼空襲警報也沒放?」

    「糟糕我家裡在青衣島度週末不知道回來了沒有」賽梨說。「我打個電話去。」

    「打不通都在打電話。路克嬤嬤打給修道院也沒打通。」亨利嬤嬤說。

    「嬤嬤嬤嬤是不是從九龍攻來的?」

    「嬤嬤嬤嬤還說了些什麼?」

    七張八嘴只有九莉不作聲。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冰冷得像塊石頭喜悅的浪潮一陣陣高漲上來沖洗著岩石。也是不敢動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劍妮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道:「蛇鑽的窟窿蛇知道剛才嬤嬤進來一說人家早知道了站起來就走。」大家聽了一怔一看果然茹璧已經不見了。

    本港的女孩子都上去打電話回家。剩下的大都出去看。不看見飛機。花匠站在鐵闌干外險陡的斜坡上手搭涼蓬向海上望去。坡上鋪著草坪栽著各色花樹。一畦赤紅的松土裡一棵棵生菜像淡綠色大玫瑰苞有海碗的碗口大。

    比比倚在鐵闌幹上倒仰著頭去吃三明治裡下垂的一綹子炒蛋。

    「噯這白布還是收進來吧飛機上看得見的。」婀墜指著矮牆上晾著的修女的白包頭都是幾尺見方漿得畢挺貼在邊緣上包著鋁制的薄板上。

    亨利嬤嬤趕出來叫道:「進去進去!危險的!」沒人理只好對著兩個檳榔嶼姑娘吆喝。她們是在家鄉修道院辦的女校畢業的服從慣了當下便笑著倘徉著進去了。

    「花王啊!」亨利嬤嬤向花匠叫喊。「把排門上起來。你們就在這兒最安全了地下層。」隨即上樓去打聽消息。

    食堂上了排門多數也都6續進來了見賽梨坐在一邊垂淚她電話打不通。有個高年級生在勸她不要著急。本地的女生都在樓上理東西等家裡汽車來接。茹璧第一個打電話回家叫汽車來接已經接了去了。

    比比從後門進來補吃麥片。九莉坐到她旁邊去。賽梨又上去打電話。

    幾個高年級生又高談闊論起來說日本人敢來正好香港有準備的新加坡更是個堡壘隨時有援兵來。

    「花王說一個炸彈落在深水灣。」特瑞絲嬤嬤匆匆進來報告。她崇拜瘦小蒼老的花匠。他夫妻倆帶著個孩子住在後門口一間水門汀地小房間裡。

    「嬤嬤!黃油沒有了!」比比膩聲抱怨著如泣如訴。「嬤嬤你來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嬤嬤你給換一壺來。」

    特瑞絲沒作聲過來端起咖啡壺黃油碟子就走。

    劍妮頹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點蒼黃的鵝蛋臉越面如土色土偶似的兩隻眼睛分得很開凝視著面前桌上。

    只有排門上端半透明的玻璃這點天光食堂像個陰暗的荷蘭宗教畫兩人合抱的方形大柱粉刷了乳黃色亮紅方磚砌地僧寺式長桌坐滿一桌人在吃最後的晚餐。

    「劍妮是見過最多的——戰爭」婀墜笑著說又轉向九莉道:「上海租界裡是看不見什麼哦?」

    「噯。」

    九莉經過兩次滬戰覺得只要照她父親說的多囤點米煤吃得將就點不要到戶外去就是了。

    一個高年級生忽然問劍妮但是有點惴惴然彷彿怕招出她許多話來劍妮顯然也知道:「戰爭是什麼樣的?」

    劍妮默然了一會細聲道:「還不就是逃難苦沒得吃。」

    熱咖啡來了。一度沉默之後桌上復又議論紛紛。比比只顧埋頭吃喝臉上有點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睡覺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樓梯上九莉說:「我非常快樂。」

    「那很壞。」比比說。

    「我知道。」

    「我知道你認為自己知道壞就不算壞。」

    比比是認為偽君子也還比較好些至少肯裝假還是向上。

    她喜歡辯論九莉向來懶得跟她辯駁。

    她們住在走廊盡頭隔出來的兩小間對門亮紅磚地。九莉跟著她走進她那間。

    「我累死了」她向床上一倒反手捶著腰。她曲線太深陡仰臥著腰痠因為懸空。「你等午餐再叫我。」

    九莉在椅子上坐下來。兩邊都是長窗小房間像個玻璃泡泡高懸在海上。當然是地下層安全但是那食堂的氣氛實在有窒息感。

    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著飛機彈片來爆破它。

    不喜歡現代史現代史打上門來了。

    比比拉扯著身下的睡袋襯絨裡子的睡袋特別悶抖出一絲印度人的氣味來。「你在看什麼書?」

    「歷史筆記。」

    比比噗嗤一笑笑她亡羊補牢。

    她是覺得運氣太好了怕不能持久——萬一會很快的復課還是要考。

    中午突然汽笛長鳴放馬後炮解除空襲警報。

    午後比比接了個電話回到樓上來悄悄笑道:「一個男孩子找我看電影。電影院照樣開門。」

    「什麼片子?」

    「不知道不管是什麼反正值得去一趟。」

    「噯看看城裡什麼樣子。」

    「你要不要去?」她忽然良心上過不去似的。

    九莉忙笑道:「不不我不想去。」

    她從來不提名道姓總是「一個男孩子。」有一次忽然半笑半惱的告訴九莉:「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過之後要去找妓女你聽見過沒有這樣的事?」

    九莉是寧死也不肯大驚小怪的只笑笑。「這也可能。」

    又一天她說「馬來亞男孩子最壞了都會嫖。」

    「印度男孩子最壞了跟女朋友再好也還是回家去結婚。」她說。

    又有一次她氣烘烘走來道:「婀墜說沒有愛情這樣東西不過習慣了一個男人就是了。」

    聽上去婀墜不愛她的李先生。

    「你說有沒有?」比比說。

    九莉笑道:「有。」

    「我不知道。」她大聲說像是表示不負責洗手不管了別過身去沒好氣的清理書桌。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們宿舍不遠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長排在馬路上來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時候也叫她們宿舍裡女生的名字叫一聲一陣雜亂的笑聲。叫賽梨的時候最多大都是這幾個英文書院出身的本港女孩子也有時候叫比比。大概是馬來人唱歌求愛的影響但是集體化了就帶開玩笑的性質不然不好意思。

    「那些男孩子又在唱了。」樓上嗤笑著說。

    雖然沒有音樂伴奏也沒有和音夜間遠遠聽著也還悅耳。九莉聽了感到哀愁。

    開戰這天比比下山去看電影晚上回來燈火管制食堂裡只點一隻白蠟燭但是修女們今天特別興奮做了炸牛腦炸蕃薯泥丸子下午還特地坐宿舍的車上城去買新鮮法國麵包去了兩個修女。她們向來像巡警一樣出去總是一對對互相保護監視。

    「跟誰去看電影的?是不是陳?」婀墜問「是陳是吧?哈!摸黑送你上山——」拍著手笑又撇著國語說了一遍暗示摸的不光是黑。

    這裡沒幾個人懂國語的比比不管是否有點懂更不理會只埋頭吃飯。

    特瑞絲嬤嬤替她留著的。

    「你曉得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黑魊魊的票房點著藍燈」她低聲向九莉說。「看了一半警報來了照樣看下去不過電影好像加了點情節有味些。」

    飯後婀墜的李先生劍妮的魏先生都來了。劍妮與魏先生站在後門外冬青樹叢旁邊低聲談話藉著門內的一角微光避嫌疑。婀墜與李先生並排站在食堂外甬道裡背靠在水門汀牆上抱著胳膊默然無語。李先生也是馬來亞僑生矮小白淨吊眼梢娃娃生模樣家裡又有錢有橡膠園。

    人來人往婀墜向人苦笑。

    「怎麼都不到客廳來坐?上來上來!」年邁的掛名舍監馬克嬤嬤在小樓梯上探出半身往下喊。「還有劍妮呢?」

    婀墜只報以微笑小尖臉上露出筋骨來兩顴紅紅的。

    比比又在低唱吉爾伯、瑟利文的歌劇:「巫婆跨上了掃帚滿天飛……」

    當夜九莉聽比比說男生要報名參軍李先生也要去報名婀墜不讓他去所以兩人鬧彆扭。

    醫科學生都要派到郊外急救站去每組兩男一女。兩個檳榔嶼姑娘互相嘲戲問希望跟哪個男生派在一起就像希望跟誰翻了船飄流到荒島上。

    等日本兵來了這不是等於拴在樹上作虎餌的羊?九莉心裡想。當然比比不會沒想到。不去不行要開除學籍。

    比比在上海的英國女校當過學生長自然是戰時工作者的理想人選到時候把隨身帶的東西打了個小包說走就走不過說話嗓子又小了單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書的時候一樣。

    只剩下九莉劍妮兩個讀文科的九莉料想宿舍不會為了她們開下去。聽見說下午許多同學都去跑馬地報名做防空員有口糧可領便問劍妮:「去不去一塊去?」

    劍妮略頓了頓把眉毛一挑含笑道:「好一塊去。」

    飯後九莉去叫她沒人應想必先走了一步。九莉沒想到她這麼討厭她。

    浩浩蕩蕩幾百個學生步行去報名她一個也不認識也沒去注意劍妮在哪裡。遇到轟炸就在跑馬地墓園對過。冬天草坪仍舊碧綠一片斜坡上去碧綠的山上嵌滿了一粒粒白牙似的墓碑一直伸展到晴空裡。柴扉式的園門口掛著一副綠泥黃木對聯「此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亦相同」是華僑口吻滑稽中也有一種陰森之氣在這面對死亡的時候。

    歸途有個男生拎來一麻袋黑麵包。是防空總部下的每人一片。九莉從來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麵包。

    「我差點炸死了。一個炸彈落在對街。」她腦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告訴人。告訴誰?難道還是韓媽?楚娣向來淡淡的也不會當樁事。蕊秋她根本沒想起。比比反正永遠是快樂的她死了也是一樣。

    差點炸死了都沒人可告訴她若有所失。

    回來已經天黑了。亨利嬤嬤向她勾了勾頭帶著秘密的神氣像是有塊糖單給她一個人等她走近前來方道:「魏先生把劍妮接了去了。我們都要回修道院此地宿舍要關門了你可以到美以美會的女宿舍去她們會收容你的。就在大學堂這裡不遠你去就找唐納生小姐。」

    美以美會辦的是女職員宿舍。九莉覺得修道院這時候把她往陌生人那裡一推推得乾乾淨淨彷彿有點理虧但是她也知道現在修道院高級難民擠得滿坑滿谷而且人家都是教友。她自己又心虛還記得那年夏天白住與她母親住淺水灣飯店的事。她當晚就去見唐納生小姐是個英國老小姐答應她搬進來住不過不管伙食。

    是簡陋的老洋房空房間倒很多大概有親友可投奔的都走了她一人住一間光線很暗。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檳榔嶼的玫瑰——柔絲到她房門口來招呼態度不大自然也許是怕她問起怎麼沒到急救站去。當然一定是柔絲的哥哥不讓她去把她送到這裡來了又有個同鄉章小姐也住在這裡可以照應她。那章小姐有四五十歲了對九莉非常冷淡九莉起先也不知道為什麼過了兩天現同住的人都很神秘去浴室的時候難得遇見都是低頭疾趨而過一瞥即逝在半黑暗中似乎都是長得歪歪扁扁的廣東女人。

    唐納生小姐還有別的女傳教師住在一起雇著個女傭但是樓下的廚房似乎沒有人使用永遠清鍋冷灶的。穿堂裡一隻五斗櫥上的熱水瓶倒總是裝滿了的。防空機關官樣文章太多口糧始終沒下來。九莉帶來的小半筒乾糧吃完了以後就靠吃開水但是留心不把一瓶都喝光了不然主人自己要用沒有一生氣也許會停止供應。

    她開始明瞭大家為什麼鬼鬼祟祟又不是熟人都怕別人絕糧告幫認識了以後不好意思不分點給人。尤其這是個基督教的所在無法拒絕。

    想必章小姐也警告過柔絲了所以柔絲也躲著她。

    傍晚下班回來正忙著積點自來水——因為制水——做點瑣事突然訇然一聲巨響接著人聲嗡嗡。本來像一座空屋忽然出來許多人結集在樓梯口與樓下穿堂裡。她也下去打聽。

    柔絲駭笑道:「炮彈片把屋頂削掉一個角都說樓上危險。」

    九莉也跟著她們坐在樓梯上。梯級上鋪著印花油布。

    有人叫道:「柔絲你哥哥來了。林醫生來了。」畢業班的醫科學生都提前尊稱為醫生。

    「噯呀大哥你這時候怎麼能來我們這裡剛中了彈片。」

    「這裡危險我來接你的快跟我來。」見九莉是她原宿舍的同學便道:「你的朋友要不要一塊去?」

    九莉忙應了一聲站起身來見柔絲欲言又止不便告訴她哥哥她正遠著九莉。

    三人走了出來林醫生道:「到邦納教堂去那裡安全。」那是個男生宿舍。

    從橫街走上環山馬路黃昏中大樹上開著大朵的朱紅聖誕花。忽然吱呦歐歐歐歐一聲銳叫來了個彈片。

    「快跑。」林醫生說。

    三人手拉手狂奔起來。

    吱呦歐歐歐歐……那錐耳朵的高音拖得不知多長才落地。九莉覺得她這人太暴露了簡直擴展開去成為稀薄的肉網在上空招展捕捉每一個彈片。

    林醫生居中扯著她們倆飛跑。跑不快帶累了人家只好拚命跑。吱呦歐——吱呦——吱呦歐歐歐歐!倒越密了。

    馬路又是往上坡斜的儘管斜度不大上山的路長了也更透不過氣來胸前壓著塊鐵板。

    轉入草坡小徑方才脫險。到了男生宿舍在食堂裡坐下來這才聽見炮聲一聲聲轟著那聲音聽著簡直有安全感。林醫生找了些《生活》雜誌來給她們看晚上停炮後又送她們回去。

    防空站在一個圖書館裡站長是個工科講師瘦小的廣東人留英的也間接認識九莉的母親與三姑曾經托他照應因此指名要了她來做他的秘書是個肥缺小說整理佈於bsp;「你會不會打字?」他先問坐在打字機前面。

    「不會。」

    他皺了皺眉繼續用一隻手打幾份報告。

    他交給她一本練習簿一隻鬧鐘叫她每次飛機來的時候記下時間。

    她不懂為什麼難道日本飛機這麼笨下次還是這時候來按時報到?

    「時間記下來沒有?」總是他問。

    九莉笑道:「噯呀忘了。」連忙看鍾估著已經過了五分鐘十分鐘了。

    看圖書館的小說先還是壓在練習簿下面看。

    為了不記錄轟炸的時間站長有一天終於正色問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眼睛背後帶著點不懷好意的微笑。

    她知道防空員是要救火的在炸毀的房屋裡戳戳搗搗也可能有沒爆炸的炸彈被炸掉一隻手、一條腿。「願意。」她微笑著說。

    但是他知道她不認識路附近地區也不太熟又言語不通也就不提了。

    絲潤唔唔!——又在轟炸。這一聲巨響比較遠聲音像擂動一隻兩頭小些的大鐵桶洪亮中帶點嘶啞。

    絲潤嗯唔唔!這一聲近些。

    昨天槍林彈雨中大難不死今天照樣若無其事的炸死你。

    絲潤唔唔!城中遠遠近近都有只大鐵桶栽倒了半埋在地下。

    絲潤嗯嗯唔唔!這次近了地板都有震動有碎玻璃落地聲。

    「機關鎗有用的打得下來!」她偶然聽見兩個男生爭論說起圖書館屋頂平台上的兩隻機關鎗才知道是這兩挺機槍招蜂惹蝶把飛機引了來怪不得老在頭上團團轉。

    「你下樓去好了這兒有我聽電話。」站長說。

    她搖頭笑笑儘管她在樓上也不過看小說。現在站長自己記錄轟炸時間。

    她希望這場戰爭快點結束再拖下去「瓦罐不離井上破」遲早圖書館中彈再不然就是上班下班路上中彈片。

    希望投降?希望日本兵打進來?

    這又不是我們的戰爭。犯得著為英殖民地送命?

    當然這是遁詞。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們的戰爭。

    國家主義是二十世紀的一個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國家主義不過是一個過程。我們從前在漢唐已經有過了的。

    這話人家聽著總是遮羞的話。在國際間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沒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沒命還講什麼?總要活著才這樣那樣。

    她沒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夠永遠存為懸案。也需要到老才會觸機頓悟。她相信只有那樣的信念才靠得住因為是自己體驗到的不是人云亦云。先擱在那裡亂就亂點整理出來的體系未必可靠。

    這天晚上正在房中摸黑坐著忽然聽見樓梯上比比喊著「九莉」拿著只蠟燭上來了穿著灰布臨時護士服頭草草的擄在耳後。

    「你看我多好走了這麼遠的路來看你。」

    她分配到灣仔。九莉心裡想也許好些雖然是貧民區鬧市總比荒涼的郊野危險較少但是是否也是日軍登6的地方?

    「你們那兒怎麼樣?」

    比比不經意的喃喃說了聲「可怕。」

    「怎麼樣可怕?」

    「還不就是那些受傷的人手臂上戳出一隻骨頭之類。」

    「柔絲也在這裡。」

    「噯我看見她的。」

    問起「你們口糧了沒有?」九莉笑道:「還沒有。事實是我兩天沒吃東西了。」

    「早知道我帶點給你我們那兒吃倒不成問題。其實我可以把晚飯帶一份來的。」

    「不用了我這兒還有三塊錢可以到小店買點花生或是餅乾。」

    比比略搖了搖頭道:「不要又貴又壞你不說廣東話更貴不犯著。你要是真能再忍兩天的話——因為我確實知道你們就要口糧了消息絕對可靠。」

    比比是精明慣了的餓死事小買上當了事大。但是九莉也實在不想去買較近只有堅道上的一兩家在路旁石壁上挖出店面來背山面海灰撲撲的雜貨店倒像鄉下的野鋪子公共汽車走過一瞥間也感到壁壘森嚴欺生排外。

    「幾點了?你還要回去?」

    「今天就住在這兒吧。你有沒有毯子?」

    「沒有我找到些舊雜誌拿來蓋著。」《生活》雜誌夠大就是太光滑容易掉下地去。

    比比去到樓上另一間房間裡九莉聽見那邊的談笑聲。過了一會她就帶了兩床軍用毯回來。

    九莉也沒問是跟誰拿的。始終也不知道柔絲住在哪裡。

    沒有被單就睡在床墊上。吹熄了蠟燭脫衣上床。在黑暗中粗糙的毯子底下九莉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涼很堅實。她習慣了自己的腿長對比比的腿有點反感聯想到小時候在北邊吃的紅燒田雞腿。也許是餓的緣故。但是自從她母親告誡她不要跟比比同性戀愛心上總有個疑影子這才放心了。因為她確是喜歡比比金棕色的小圓臉那印度眼睛像黑色的太陽她有時候說:「讓我撳一撳你的鼻子。」

    「幹什麼?」比比說但是也送了上來。

    九莉輕輕的捺了捺她的鼻尖就觸電似的手臂上一陣麻笑了起來。

    她也常用一隻指頭在九莉小腿上戳一下撇著國語說:「死人肉!」因為白的泛青紫。她大概也起反感。

    她一早走了。九莉去上班中午站長太太送飯來幾色精緻的菜又盛上一碗火腿蛋炒飯九莉在旁邊一陣陣頭暈。屋頂上守著兩隻機關鎗的男生不停的派人下來打聽口糧的消息站長說他屢次打電話去催去問了一有信息自會告訴他們。

    直到下班仍音訊杳然。

    美以美會宿舍的浴室只裝有一隻灰色水門汀落地淺缸。圍城中節水缸裡的龍頭點點滴滴九莉好容易積了一漱盂的水洗襪子先洗一隻天已經黑下來快看不見了。

    「九莉!」柔絲站在浴室門口。「安竹斯先生死了!打死了!」

    九莉最初的反應是忽然佔有性大心裡想柔絲剛來了半年又是讀醫的她又知道什麼安竹斯先生了。但是面部表情當然是震動只輕聲叫了聲「怎麼?」

    校中英籍教師都是後備軍但是沒想到已經開上前線。九莉也沒問是哪裡來的消息想必是她哥哥。

    柔絲悄悄的走了。

    九莉繼續洗襪子然後抽噎起來但是就像這自來水龍頭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幾點痛淚。這才知道死亡怎樣了結一切。本來總還好像以為有一天可以對他解釋其實有什麼可解釋的?但是現在一陣涼風是一扇沉重的石門緩緩關上了。

    她最不信上帝但是連日轟炸下也許是西方那句俗語:「壕洞裡沒有無神論者。」這時候她突然抬起頭來在心裡對樓上說:「你待我太好了。其實停止考試就行了不用把老師也殺掉。」

    次日一早女傭來說唐納生小姐有請。下樓看見全宿舍的人都聚集在餐室互祝「快樂的聖誕」。原來今天是聖誕節還是正日過得連日子都忘了。

    近天花板有只小窗戶裝著鐵柵射進陽光來照在餐桌上的墨綠漆布上。唐納生小姐請吃早飯煉乳紅茶各色餅乾糖果。九莉留下幾塊餅乾握在手心裡帶了出去。

    去上班途中遇見個同學告訴她香港投降了她還不敢相信去防空站看了一個人也沒有。

    在醫科教書的一個華僑醫生出面主持無家可歸的外埠學生都遷入一個男生宿舍有大鍋飯可吃。搬進去第一天比比還在灣仔沒回來有人來找九莉。

    她下樓去廣大的食堂裡桌椅都疊在一邊再也沒想到是同班生嚴明升含笑迎了上來西裝穿得十分齊整像個太平年月的小書記。他一度跟她競爭過現在停課了大家各奔前程所以來道別表示沒什麼芥蒂?她還真有點怕人看見不要以為他是她的男朋友。比比有一次不知道聽見人說她什麼話反正是把她歸入嚴明升一類非常生氣。此地與英美的大學一樣流行「紳士丙」(Thegent1emannetbsp;寒暄後九莉笑道:「你可預備離開這裡?」她自己一心想回上海滿以為別人也都打算回家鄉見他臉上有種曖昧的神氣不懂是為什麼。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投降後一兩天內賽梨等一行人已經翻過山頭到重慶去了。走的人很多。

    也有人約比比一塊走說願意也帶九莉去。比比告訴她她覺得有點侮辱性分明將她當火腿上的一根草繩。

    「重慶轟炸得厲害。你不跟我回上海去嗎?你家裡在那裡總好些。」她向比比說。

    上海人總覺得一樣淪陷上海總好些。

    比比是無可無不可。常約她出去的陳沒走弄到一塊黃油送她她分給九莉拌飯吃大概是波斯菜的吃法。又送了一瓶雞汁醬油。陳與她同是孩兒面不過白身材纖瘦也夠高的。九莉有一次問她她說他孩子氣「自以為他喜歡我。」

    她也許比較喜歡另一個姓鄺的也是僑生喜歡音樂有時候也約她出去煩惱起來一個人出去走路走一夜。這次與賽梨她們一同走了。約比比一塊去的極可能也就是他。後來他跟賽梨在內地結婚了。

    九莉也沒找個地方坐下就站著跟嚴明升閒談了兩句。他也沒提起安竹斯陣亡的事根本沒提戰時的事。那天去跑馬地報名她似乎一個同班生也沒看見。這些遠道來讀文科的僑生明知維大文科不好不過是來混文憑的所以比較不去冒這險做防空員。

    「註冊處在外面生了火」明升忽然說。「在燒文件。」

    「為什麼?」

    他咕噥了一聲:「銷毀文件。日本兵還沒開來。」

    「哦……噯。」她抱著胳膊站在玻璃門邊有點茫然向門外望去彷彿以為看得見火光。

    明升笑道:「下去看看吧?好大的火許多人都去看。」

    九莉笑著說不去明升又道:「火好大喔不去看看?我陪你去。」

    「你去吧我不去了。」

    「所有的文件都燒了連學生的記錄、成績、全都燒了。」說罷笑得像個貓。

    九莉這才知道他的來意。此地沒有成績報告單只像放榜一樣貼在佈告板上玻璃罩著大家圍著擠著看。她也從來不好意思多看但是一眼看見就像烙印一樣再也不會忘記隨即在人叢中擠了出去。分數燒了確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

    他還再三要陪她去看。她好容易笑著送走了他回到樓上去想起小時候有一次現她的一張水彩畫有人用鉛筆打了個橫槓子力透紙背知道是她弟弟那心悸的一剎那。

    比比回來了之後6續聽見各救護站的消息只有一站上有個女僑生團白臉矮矮的童化頭像個日本小女學生但是已經女扮男裝剪短了頭穿上男式襯衫長褲拿著把掃帚在掃院子。一個日本兵走上前來她見機逃進屋去跑上樓去站在窗口作勢要跳他倒也就算了。竟是《撒克遜英雄略》3里的故事。

    不知道是否因為香港是國際觀瞻所繫進入半山區的時候已經軍紀很好。宿舍大禮堂上常有日本兵在台上叮叮咚咚一隻手彈鋼琴。有一次有兩個到比比九莉的房間來坐在床上彼此自己談話坐了一會就走了。

    有一天九莉聽見說有個教授住宅裡有澡可洗人當然都進了集中營了不知道為什麼水龍頭裡有熱水。她連忙帶了毛巾肥皂趕去浴室關著門有人在放洗澡水。她也不敢走遠怕又有人來佔了位子去到半摟梯的小書室看看一地白茫茫都是亂紙半山區採樵的貧民來洗劫過了。以前她和比比週末坐在馬路邊上鐵闌幹上談天兩腳懸空宕在樹梢頭樹上有一球球珍珠蘭似的小白花時而有一陣香氣浮上來;底下山坡上白霧中偶然冒出一頂笠帽帽簷下掛著一圈三寸長的百褶藍布面幕是撿柴草的女人——就是她們。

    這時她英文教授的房子。她看他的書架抽出一本畢爾斯萊插畫的《莎樂美》竟把插圖全撕了下來下決心要帶回上海去保存一線西方文明。

    久等浴室閂著門敲門也不應也不知道是在洗衣服還是泡得舒服睡著了。等來等去她倒需要去浴室了。到別處去怕浴室有了空檔被人搶了去白等這些時只得掩上房門蹲下來。空心的紙團與一層層紙頁上沙沙的一陣雨聲。她想起那次家裡被賊偷了臨去拉了泡屎據說照例都是這樣為了運氣好。是不是做了賊的行徑?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來看過她帶了一包腐竹給她。她重托了他們代打聽船票的消息。

    項八小姐點頭道:「我們也要走。」

    電話不通她隔些時就去問一聲老遠的走了去。他們現在不住旅館了租了房子同居。

    主持救濟學生的李醫生常陪著日本官員視察。這李醫生矮矮的馬僑搬到重前舍監的一套房間裡住沒帶家眷。手下管事的一批學生都是他的小同鄉內中有個高頭大馬很肉感的一臉橫肉的女生似乎做了壓寨夫人。大家每天也是排隊領一盤黃豆拌罐頭牛肉飯拿著大匙子分的兩個男生越來越橫眉豎目彷彿是吃他們的。而這也是實情。夜裡常聽見門口有卡車聲是來搬取黑市賣出來的米糧罐頭——從英政府存量裡撥出來的。

    「婀墜跟李先生要結婚了」比比說。「就注個冊。宿舍裡另撥一間房給他們住。」

    九莉知道她替婀墜覺得不值得。

    況且橡膠園也許沒有了馬來亞也陷落了。蕊秋從新加坡來過信——當然沒提勞以德——現在也不知道她還在那裡不在。

    九莉跟比比上銀行去銀行是新建的白色大廈一進門光線陰暗磁磚的地上一大堆一大堆的屎日本兵拉的。黃銅柵欄背後行員倒全體出動一個個書桌前都有人坐著坐得最近的一個混血兒皺著眉因為空氣太難聞。他長袖襯衫袖子上勒著一條寬緊帶把袖口提高便於工作還是二十世紀初西方流行的九莉見了恍如隔世。

    她還剩十三塊錢存款全提了出來。比比答應借錢給她買船票等有船的時候。

    「留兩塊不然你存折沒有了。」比比說。

    「還要存折幹什麼?」

    比比沒有她的世界末日感。

    人行道上一具屍規規矩矩躺著不知道什麼人替他把胳膊腿都並好一身短打與鞋襪都乾乾淨淨。如果是中流彈死的這些天了還在。

    比比忙道:「不要看。」她也就別過頭去。

    上城一趟不免又去順便買布。她新現了廣東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紅地子上綠葉粉紅花朵用密點渲染陰影這種圖案除了日本衣料有時候有三分像中國別處似乎沒有。她疑心是從前原有的湮滅了。

    中環後街傾斜的石板路越爬越高。戰後布攤子特別多人也特別擠一疋疋桃紅蔥綠映著高處的藍天像山坡的集市。比比幫她挑揀講價攤販口口聲聲叫「大姑」。比比不信不掉色沾了點唾沫抹在布上一陣猛揉。九莉像給針戳了一下攤販倒沒作聲。

    人叢中忽然看見劍妮與魏先生大家招呼。魏先生沒開口靠後站著。劍妮大著肚子天暖沒穿大衣把一件二藍布旗袍撐得老遠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長像昆蟲的腹部。九莉竭力把眼睛盯在她臉上不往下看但是她那鮮艷的藍旗袍實在面積太大了儘管不看它那藍色也浸潤到眼底直往上泛、也許是它分散了注意力說話有點心不在焉。

    「我以為你們一定走了。」九莉說。

    見劍妮笑了臉上掠過一絲詭秘的陰影她還不懂為什麼就沒想到現在「走」是去重慶的代名詞在稠人廣眾中有危險性的話。而且他們要走當然是去重慶。他在家鄉又有太太他們不會同去。就是要去火車船票也買不到不會已經走了。

    「走是當然也想走」劍妮終於拖長了聲音說。「可是也麻煩他們老太爺老太太年紀大了得要保重些……」隨即改用英文問比比她們現在的住處的情況談了兩句就作別。

    他們一走比比就鼓起腮幫子像含著一口水似的忍笑與九莉四目相視二人都一語不。

    【3Ivanhoe台灣名為《劫後英雄傳》是美國作家沃爾特·史考特(sirap;scott)著名的歷史冒險小說曾改編拍成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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