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三 (10)參見吾皇
    他背誦的速度及頻率,簡直和那混亂發出的錚錚鳴聲有種莫名默契,背誦時的語氣雖也顯得抑揚頓挫,卻與那亂糟糟的錚錚之聲,混合到一起變得令人更為難忍。這同時卷力依舊毫不放鬆,似乎永無窮盡。武才揚極力穩定身形,免得被捲力當真席捲地突然骨節寸斷。

    見武才揚到得此刻竟依然未倒下,雲偏庇當即撫掌而讚:「先生步亦步,先生趨亦趨。學生有心學習一下,先生定不會介意。」身軀一晃,已如同武才揚站立不穩又拚命穩定般左右前後搖晃,令武才揚視線更如醉酒般紛亂無休,簡直隨時都會抑制不住而跌了出去。

    尚未出手的雲偏損搖頭晃腦笑道:「君子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壯之時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矣,血氣既衰唯有戒之於貪。大哥太貪,只欲一舉擊斃先生,二哥好鬥,只肯硬硬相碰。但既連『唇槍舌劍』都無法襲殺、『殺樂之伐』也無法奏效,分明先生無論體質抗力都堪稱鐵石,自然那『口若懸河』氣功也毫無作用。小弟不好男風,嗚呼哀哉……」

    武才揚腿疼得幾乎要立刻背過氣去,有心從岩石中拔出腳來,對方卻根本不給他機會。而對方這字字逼入耳中的言辭,聲聲在耳邊響徹的兵器錚鳴,加上雲偏庇那搖晃身形讓武才揚更無法控制自己心意的混亂,簡直已經覺得,即使骨節寸斷飛了出去,也比這搖來晃去隨時會發蒙好受許多。

    對方卻不止如此。

    四外裡錚鳴之音,在雲偏損迅捷之至偏又每字都清楚萬分的說話當中,響徹得簡直密逾急雨。而他搖頭晃腦之中手中不但多出支判官筆,連連刺向武才揚眼睛,而且每一字說出,定有股細微氣息,碰撞於一片雪花之上。

    那雪花遭其一碰,登時僵在空中,到他這番話語說完身體倏然退去的同時,被他真氣僵在空中的百多片雪花,募然發出聲聲脆裂之音,接著便如受到什麼召喚般,簡直活了過來似的全數射向武才揚鼻孔,且在半空便成水霧,到得武才揚鼻孔前已成水滴。

    場面過於混亂令人無法自控,雲偏損攻擊的時間也過於短暫。轉眼水滴侵入鼻孔,侵入肺中。雲偏損這才在遠處撫掌而笑:「善泳者溺於水,只不知水入肺內,會否嗆死先生呢?」雲偏庇、雲偏寧同時大笑:「三弟這『天花亂墜』,越來越是精粹了呢。」

    忽然同時出現於武才揚面前。

    剎那雲偏庇「口誅筆伐」的血盆巨口,讓視線再度成為一片黑暗;雲偏寧那「口若懸河」的龐大力道卻捲來無數雪花,當下將武才揚口鼻眼耳皆已封閉;同時更有一股股卷力,猶如柔軟繩索般將武才揚捆縛得難以動彈。而在這同時,武才揚也被侵入鼻中的水腔得當下張口欲咳。那雪團與令人窒息的狂湧氣息,則立即順他張開的口腔直攻而入。

    ——這三名秀才谷的儒教高手,居然在探測出武才揚身具不可思議抗力的同時,就想出了這等體內攻擊的策略,也難怪有著儒教精粹象徵的縱橫派,竟能各個都絲毫武功不會,亦可掌控天下武林。

    只兩息過去,無形柔力的束縛、呼吸被封閉的難耐、水入肺中的無以容忍,便真切之至地使武才揚再沒那麼清醒地意會到:

    死亡就在下一剎那。

    而這一剎,死亡前的一剎,他的心神卻忽然晉入無盡黑暗的虛空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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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無比的黑暗。錚錚錚錚。錚錚錚錚。殺伐之音。毀滅之音。錚錚錚錚。錚錚錚錚。音樂之神。舞蹈之神。錚錚錚錚。錚錚錚錚。婆羅門教。毀滅主神。錚錚錚錚。錚錚錚錚。虛空是頭、地是身。錚錚錚錚。錚錚錚錚。自在自在大自在。錚錚錚錚。錚錚錚錚。勇猛若公牛,陽剛傳天下。錚錚錚錚。錚錚錚錚。上天入地唯吾為尊。錚錚錚錚。錚錚錚錚。像首人身、交抱纏綿、歡喜天。錚錚錚錚。錚錚錚錚。不通不通。他、心、通。

    死亡是如此令人歡愉,毀滅是如此令人動心。嘶啞之歌唱可否毀滅眾生?悲情之舞蹈可否挽救塵埃?殺伐之於天下是否本就天理?錚錚錚錚。錚錚錚錚。頭是虛空地是身。錚錚錚錚。錚錚錚錚。自在自在大自在,交合人生乃歡喜;錚錚錚錚。錚錚錚錚。願以他心比我心,噴勃爆發鑄紅塵!

    錚……

    無盡的黑暗虛空,似有曼妙的殺伐樂音在伴奏,似有黑暗的天神在舞蹈,似有亙古存在的膜拜子民在親吻著他昂然而起的生殖器,在崇拜著他的歌聲和舞蹈。

    在這無法衡量的時間空間中,一切的經歷,似乎都找出了一個來由。

    冥冥間自有神靈存在。而他的這來源於婆羅門教毀滅主神涅婆的他心通術,在神聖萬年的光陰中漫長存在,所搜尋的,也正是他這個被精門功法改變體質的人。一切的一切,都僅僅是按照婆羅門教他心通的要求而做。一切的一切,隱含著的僅僅只是毀滅與誕生!

    漩渦。漩渦中呈現金黃色澤。由一個點開始爆發。接著瞬間突破無窮盡的黑暗,刺透毫無障礙的身體,再自身體每一個汗孔爆發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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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剎。

    三秀才驚叫一聲,身軀飛天。

    武才揚身軀冉冉而起。

    三丈內十四名軍卒化做碎屍爆向遠處。

    血霧炸現。

    山道間碎石紛飛。

    飄落的雪花皆成霧狀炸向各方。

    龐大的天神般形象,陡然衝向高空,在大雪紛飛的如霧天宇,匯聚出一個再沒那麼真實的肩抗燒火棒、大步而進的形態,便如一尊天神,正由九天之外,下到凡塵。那形象,那真實的再一剎便會接近凡塵的感覺,轉眼籠罩所有軍卒的心神。

    砰!

    武才揚摔回原地,碎石依然由他方才站立之處向外迸飛,四下裡兵器交擊聲傳來的「錚錚」噪音,當下靜了一靜。

    「咳!咳!」

    武才揚被腔得連連咳嗽,咳嗽聲中,隱約聽到一聲急叫:「萬蟻穿身!那是萬蟻穿身!快退!」聽出那是雲偏庇在驚叫,但肺內被腔水的感覺,此刻更為無法忍耐,竟只能坐在地上,咳個無休。至於外界突然間錚錚的響聲全數消失,而後儘是混亂逃跑之聲;也明知有一人在跑過他身邊時甚至還撲通摔倒,才又爬起來亡命奔跑,卻哪有絲毫力量去追?

    同一刻,九天之上,那天神般的形象,已逼近軍營。

    清澈的嘯聲出現。

    劇烈的咳嗽當中,武才揚眼前彷彿有美麗的紅白狐狸追逐著對月而飛,下意識間一揮手。

    同一剎,九天之上,虛空之間,那天神般抗著燒火棒的人,以那奇形怪狀枝杈橫生的燒火棒,從容而隨意地從紅白狐狸之間掠過。

    嘯聲陡止,紅白狐狸分分碎去。

    飛龍般的狂風席捲而起,枝杈橫生的燒火棒又是一掃,那飛龍般的狂風也湮滅。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震撼天地的鼓音,自每一人心中出現。

    武才揚坐在山道間的大坑內,咳個無休,但他的每一咳嗽,卻由九天之上的形象中擂鼓轟電般聲聲響徹於每一空間。

    彷彿是有慘叫從遙遠的世界傳來。也彷彿正有無數人掙扎著七竅流血而亡。武才揚卻無暇分辨。他只竭力咳嗽著想脫離那嗆水的難受感覺,這一咳,只咳了便有一柱香之久,簡直肺都要咳出來,才總算感覺好受許多。

    而後一奇。

    四外裡,死一般寂靜。

    他怔了怔,擦去因咳嗽而流的眼淚,卻見原本山道上站滿的軍卒,此刻竟一個人影也見不到。起身向山下望去,但見螞蟻般的軍卒們正亡命奔向軍營,而連綿的軍營則也在一片混亂之中。

    忽然一聲清澈的嘯音出現,明明乃是心月狐在長嘯,卻再無紅白狐狸相伴的詭異視線。是以混亂的軍營只安靜一下,又混亂起來。

    武才揚起身。大步向下。

    氣勢磅礡永無至盡的十三郎嘯聲也出現了,但似乎也有點中氣不足的感覺。

    軍營中的混亂,絲毫未能靜止。

    武才揚肩抗燒火棒,大步趕向山下,奔走當中,已見軍營後方出現螞蟻般的人群,亡命而散於雪霧;再走幾步,到了山腰,視線模糊起來;他繼續向下,但聽嘯聲又傳出幾聲,接著嘯聲全部嘎然而止。

    再下數步,武才揚放緩腳步。

    下方丈外,三秀才都一動不動地停在山道中,身軀卻在瑟瑟發抖。而從他們背影來看,分明都是在呆望山腳下軍營。

    武才揚畏懼停下。

    三人的確都在驚呆中。而且驚恐、惶然、萬念俱灰、痛不欲生、了無生趣……等等所有悲觀灰敗情緒,隔著丈許距離,竟也讓武才揚大有種自刎謝世之念。想及他人情緒過於強烈時均可直接影響到他的情形,哪敢輕易再進。

    遇到了何等武林高手,以他這古怪的精門功法之鋼筋鐵骨實力,都可毫不畏懼,但遇到這莫名奇妙的「他心通」心法天然缺陷,武才揚眼下卻一點解決辦法也沒有。

    他停了片刻,這三個秀才卻一動不動,只始終瑟瑟發抖。武才揚小心翼翼從他們身邊繞過,三人也毫無所覺。從隱隱感到的身體熱量而知,這三個秀才此刻都是真實停在身邊,只須隨便一掃,皆會碎屍而亡。卻也不知怎麼,武才揚竟絲毫沒了殺他們的心意。他奇怪地看了三人驚恐茫然的表情一眼,便繼續向山下大步而趕。

    再一刻,已到山腳。地上時時能見幾具七竅流血而亡的屍體,也有些分明乃是被亂足踐踏而亡的軍卒。又走五里,到了軍營。依舊寂靜無比,到處都是一片混亂,活人卻一個不見,彷彿突然遇到什麼可怖事情,整個大軍都逃個無影無蹤般。

    武才揚大步而走,手中燒火棒隨手掃過,身後空無一人的軍營紛紛倒塌,直到進了中軍大帳,也未能見到一人,方纔那數千軍卒排列成行的氣派,彷彿僅僅只是夢境。若非所有見到的雪地足跡,都亂糟糟的散向四面八方,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到了一個早已廢棄的軍營。

    ——發生了什麼事?難道突然有數十萬蒙古大軍出現,這些大宋部隊都迫不及待地亡命而逃了?

    中軍帳外,更時時能見到幾具屍體,皆被踩得面目全非。武才揚繼續搜索而行,已懶得再把軍營都掃得倒塌。再走片刻,已是身在連綿無窮盡的軍營當中,但到處都是空空蕩蕩的,到處都是一片狼籍。

    一種隱約的疲乏無力感,慢慢升起。他茫然停下,不知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又為何突然之間,這三萬大軍,竟逃個精光,連心月狐、十三郎、天罡大師等隱世高人、程萬斗等神秘的深不可測之武林高手,也一個未見。這般茫然了也不知多久,忽然心中一動,回過頭去,卻見三個雲家的秀才,都在不遠處站立。他們正呆呆地看著自己,面色卻全是一片呆澀。

    武才揚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武才揚。

    雙方對視片刻,大秀才雲偏庇長歎道:「咳……,是非成敗一場空,咱們大錯已鑄,主上大計,從此蕩然無存。」二秀才雲偏寧呆滯木然道:「三萬精銳大軍,竟也會炸營,可見八條好漢取徐州、四個兄弟驚淮北的傳說,也都是真的。」三秀才雲偏損面若死灰道:「現下卻又出了一個和尚驅三萬的事情——而且他們連他影子都沒見著,還是大白天……三萬精銳大軍,又不凡白蓮、彌勒子弟,信仰之堅定,絕無任何神靈可惑。卻竟……咳!」

    武才揚聽得莫名其妙,從他們話裡,這三萬大軍炸營好像是因自己?但方纔自己不是差點被這三個所殺麼?究竟發生了什麼?想去探詢對方心意,卻又覺得自己懶洋洋的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來,是以這念頭也僅僅是閃了一下便於心靈深處湮滅。忽然發現,三個秀才的心意此刻都未主動呈現,能感受到的,卻是些根本無法形容的情緒,那種情緒是……?好像有些熟悉呢。但究竟是什麼情緒?不覺沉思。

    三名秀才卻連連苦笑,搖頭歎息。過了一會兒,三個秀才神色恢復。

    雲偏庇道:「想大青山當初舉事之時,何等威猛,卻是宗主一決定建國,主上竟只能領受這三萬大軍。而這三萬大軍,卻也竟在今日,忽然炸營。咱們三個,實是最大兇手。」

    雲偏寧歎口氣,落寞地搖頭道:「只怪宗主竟會有這般奇怪念頭——非得抓個少林和尚而後傳告天下,說是禪宗加入撲黃塵,——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

    雲偏損神智茫然道:「禪宗只在靜世與權利高層打交道。想必宗主的意思,是只要禪宗承認了大宋,便像征著天意不可違,大宋將重新建國吧。」

    雲偏庇呆滯垂淚道:「神州大地,從來建國只兩分,大宋既已有了南北宋,這個韓宋,看來重新統一天下,已是天意不允。」

    三人齊齊抬頭,凝視武才揚,神色卻似在望向遙遠的另一世界。

    武才揚怔怔,繼續一動不動,看他們究竟還想做什麼。

    沉默片刻,雲偏寧忽道:「但大唐之亡,源於徐寇。只是若溯源上去,可知羅田起家者,也只能為人作嫁。當今的真命天子,又在何處?」

    雲偏損道:「史有三武之禍,之後佛門出了個則天女皇。當今大宋不可建,天完卻又出人才。渾噩糊塗思蒙元,分合亂戰兩河看——說得好!說得好!看當今亂世,自彌勒白蓮綁紅巾,石人獨目開天眼時,早已預示聖皇必由佛門再出。只不知這聖皇,又是誰人?」

    三人的目光,定定地望於武才揚身上。武才揚終於了悟,那情緒,分明便是遇到金色王蚊萬千湧來之時所生出的,由王蚊心意匯聚而成的膜拜——那是對神靈的無條件膜拜情緒!同一剎,三個秀才齊齊已跪下,叩頭道:

    「參見吾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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