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三 (7)儒者三損
    凜冽的風聲嗚咽作響,再過一刻,雪花飄灑而下。天色灰暗、雪花飄灑的剎那,募然聲聲長嘯由山下軍營發出,接著隱隱傳出整齊的吶喊聲:「殺!——殺!殺!」

    鼓點伴奏當中,一隊二百來人的軍卒,分做兩排,整齊地踏著鼓點節奏,步步上山。隨著越來越近,表情上蘊涵出的同樣果決剛毅神色,也呈現於武才揚眼中。

    武才揚冷冷盯著這上來的二百多人,哪還想像不出,除了久經訓練、對那些所謂的隱世高人已達膜拜神靈般的信服外,還有著軍令如山誰也不敢違背的堅定信念、以及心月狐對他們的心靈動員在內。否則任誰聽到一人居然眨眼殺了數十人的情形,都會畏懼不前,哪敢前來送死?

    兩排人接近到山門十丈下方處,自動停下,各個間隔一丈侍立左右,對凌立於山門前,肩抗奇形怪狀枝杈橫生燒火棒的武才揚望也不望。一到各自站立位置,當即與對面同伴抿嘴互瞪,不發一言。且人人手按腰間開山刀或闊背三脊劍。

    兩排人綿延到百十丈外的山腰,俱都站定之後,山下數里外的軍營中又傳出一聲聲整齊的吶喊,又一隊軍卒大步而上,排佈於山道兩邊。大約都是什麼劍刀棍盾,四人一組的組合。這次排布,已完全到達山腳,而後又有鼓點緊鑼密鼓地出現,許多螞蟻般的人跑動中,兩條黑線已延到軍營。

    這種排場,做得可著實顯得過大。眼見雪花越飄越急,最初到來的軍卒肩頭都有了薄薄一層積雪,山下軍營依舊鑼鼓不停,武才揚早大感不耐。

    但這些軍卒,俱都是漢人南人,雖衣衫整齊,乍看皆是最佳配備,細瞧卻能經常看到衣衫破爛處露出的骯髒棉絮,顯然無論外罩再光鮮,內裡的棉衣棉襖,依然是他們常穿的破舊衣物。他的目標僅是心月狐、十三郎、冷冰冰、巴圖這四人以及楮大夫這藏於背後的幕後指揮,對眼前這些軍卒,實在是毫無殘殺興趣。何況無論如何,他們也都是出身於貧苦百姓,參與撲黃塵,為得只是驅逐蒙古韃子,恢復漢人河山。於情於理於道義,他都絕不能做出全數屠戮之舉。

    忽然煙幕彈當空而現,自山道至軍營排列著的數千名軍卒,同時仰天大喝:「驅逐韃擄、還我河山!驅逐韃擄、還我河山!」

    大喝聲中,三名儒者跺著方步,慢慢而上。

    這三人俱是頭戴方巾,一派儒生打扮。一人年已六旬,長鬚直垂胸前;一人年約四旬,面白無鬚;一人年僅三旬,五縷長鬚,生像俊雅。

    三人負手踱步,舉止安穩,姿態灑脫,形象完全乃是閒庭散步,看在人眼中,能給人以強烈感受,似乎他們再走上幾年,也休想從山下到達山門這裡,卻竟似完全超越了時空限制,只片刻功夫,便由山下踱到山腰,再片刻,便到十丈開外。若仔細一想,便知他們每一步與每一步的間距,實則至少相隔一丈。

    武才揚頓時想起幼年時自己那次幼稚伏擊,失聲道:「三秀才!」

    他此刻的見識,與幼年相比自然乃是天壤之別,是以當下看出,這三個秀才谷的秀才,用的皆是絕頂輕功「千里戶庭」。同時也立即醒悟,彼時自己被擒而未被當下格殺,實因自己那時武功太過低微,根本不受重視,否則未等他說話製造懸念,便會當即被斬。但這千里戶庭……?剛湧出這一念頭,忽然心中一動,口中已不由自主地和緩說道:「千里戶庭,儒教身法之一,」同時腦中立即出現一段話語:

    「……自孔聖人創下儒教且千年流傳之始,世人便不斷發現許多手無縛雞之力、苦讀寒窗數十年、一心讀成為官的儒者,居然也有些匪夷所思的莫名能力,再聯想到孔聖人七十二弟子中不凡武林高手的歷史,猜測在孔聖人傳下的儒教當中,也暗含一些武林修行方式。自此儒教弟子或雖為武林人士卻受儒教影響者,代代總結,逐漸在流傳下的《論語》、《易經》等與孔聖直接有關的儒教知識內,尋出一套儒教神功。」

    「該功法以『上士殺人用口舌、中士殺人揮刀劍、下士殺人懷石盤』為至高目標。其『口誅筆伐』、『舌綻蓮花』、『口若懸河』、『天花亂墜』、『唇槍舌劍』、『舌敝唇焦』等口舌之技,既有無上武功心法含蘊其內,又可通過言語致人心神大亂暗含心力修行術。一套上士口舌武學,猝不及防下,絕對有死無生。尤其儒教神功中還暗含一種身法修煉,據傳練成後當真可如千里戶庭,大具天地無限縮減之態。本莊仔細研究後,猜測那套身法,便由《易經》演化而出……」

    那大段話語,顯然依舊出自於天龍莊的機密資料,想來若神智模糊,便會再度以和緩聲音背誦而出,現下神智清醒,也不免說了前面一句後才想起這些大段話語。

    武才揚心頭大是凜然,忽然想到:武林之詭異,簡直與幼年時自己的懵懂不覺全然不同。越到高深境界,便越易發覺:世間修行之術萬萬千千,簡直每一行業均可暗含武功修行方式,絕非只能以內力修煉為主、招式修煉為輔的淺薄江湖感悟。也頓時明白,何以世間武林高手如此之多,派別如此之眾,但建國立業者,卻罕有幾個武林高手——卻原來芸芸眾生之間,詭異神秘之事實在太多。一切的一切,竟都在暗暗均衡制約當中,任是哪種至高境界,都會遇到克制方式。

    三秀才已到近前停下。

    武才揚道:「……看三位皆是儒者,顯然運用的,便是那等儒教神功中的千里戶庭術。」目光冷然盯著三秀才,看他們有何話說。

    思維無間隔。他腦海中浮現出了那麼多東西,語氣也僅僅一緩而已,是以任誰聽去,也不會相信,就在方纔他才得知了許多資料,同時又有許多思悟。

    三個秀才不緊不慢整理一下頭上所戴方巾,均露出一臉的儒雅笑容,先向武才揚齊齊恭身長鞠一禮,這才向前又走一步,形成跨出兩排軍卒護衛、涉身於險地之態。稍等一下,年逾六旬的大秀才又微微向前半步,對武才揚微微一躬,長鞠道: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曰乎?學生雲偏庇、雲偏寧、雲偏損,受命於上,向方丈問安。」

    武才揚盯著三人,靈光一閃,對方姓名來歷已然全悟,道:「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損者三友,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雲偏庇收回鞠禮,向武才揚露出和善的笑容。他此刻站於下方十丈處,須得仰視方可,但他負手而立,那儒者文雅的仰視之態,自也有股傲嘯蒼生的古矍氣度,和武才揚凌立於山門前的一人當道、萬夫莫開之英雄豪氣相比,絲毫不讓半分。

    「方丈果然博學多聞。」雲偏庇一邊說著,一邊仔細打量武才揚,暗中奇怪:「聽說子子個瘦弱不堪,怎麼卻竟如此肌肉飽滿簡直具備無窮力道?難道佛門金剛心法,竟真能讓體質變得宛若金剛?不過,若非子子個,又有誰能立即判斷出吾等身份來歷?」想及此處,更確信武才揚便是傳說中的少林種籽掌門。心中既已確定,當下微笑道:「原來方丈大人,也知學生的小妹雲善柔。善柔今年年方十七,尚待字閨中。敢問方丈大人,是否名震武林的少林子子個?」

    大家族親戚關係複雜,莫說六七十歲的人有個十幾歲的小妹不足為奇,便是剛出生的娃娃有個和他叫祖爺爺的百歲老人,也非罕見。他口中的小妹善柔,無非乃是秀才谷中輩分更為尊高的一家。

    忽然武才揚心中出現一個少女的模樣。那少女一身素色衣衫,樸素得一分脂粉不施,但天然的純淨樸素,加上知書達理的書卷氣度,登時有了絲毫不亞於情難絕、青茉莉、一品蘭、空幽蘭、雨晴、雪晴等少女的美麗姿色;兼且神色中飽含智慧光芒,像是世間任何難題到了她的面前都能當下化解一般,更令武才揚當下有種莫名心動之感。

    武才揚不覺思恃:「哦?這是雲善柔?面貌看來和修小羅印象裡的那個雲夢有些彷彿呢。莫非青城派的雲家,與這秀才谷的雲家有關聯?」又想不會。青城派的雲家,乃是以毒成名,總不成這個雲家其實乃是儒武毒三修的世家。

    雲偏庇察言觀色,心中暗想:「早聞子子個乃少林最特殊種籽掌門,卻原來色念難放。好。好。這樣最好不過。」又微笑說道:「小妹善柔,從未在江湖上行走過,卻被譽為武林五美之一,實在是令學生慚愧。秀才谷雲家,也是武林世家,小妹善柔熟讀詩書,好慕佛學,對禪理也有所悟,卻有諸多不解需向人請教。子子個方丈何時有暇,能否到秀才谷一行?亦或學生令小妹善柔前來討教?」

    他一口一個方丈,又一口一個子子個,同時這三個秀才心中所有當前想法,也都傳入武才揚心間,武才揚哪裡不知他們都將他當成了子子個。

    此時那年約三十多歲的三秀才雲偏損心中正在想到:「小妹被譽為武林五美之一,麻煩多多。這個少林派的種籽掌門子子個,神色冷悍,眸中微含邪淫,童身看來已失,顯然也當真如那些少林掌門所見的那樣,並非佛門中人。真若他以小妹為條件……恩,只要他以少林方丈身份答應了禪宗加入撲黃塵,便是大宋一大功臣,什麼不能犧牲?」四十餘歲的雲偏寧正想到:「由山主判斷,宋皇韓林兒,無非傀儡,真正大權依然掌控於宗主劉福通手中。恩。無論劉福通亦或韓林兒,聖皇氣息均不夠濃厚,更無星君入命之態。這樣看來,小妹善柔若被韓林兒索取,將來命運堪憂。下嫁劉福通為妾,我絕不會同意。當前來看,似乎還只有這子子個的禪宗身份,能保障小妹將來安危……」

    心意湧現無須耽誤時間,三個秀才心意與雲偏庇言辭同時進行,到得雲偏庇「討教」二字說完,那些心意也一同歇止,表明對方都已心無旁滯,只等他的回話。

    既然對方將他看為子子個,便冒充子子個亦可,何況眼下解決的事情之一,也是替子子個出面,否決對方讓禪宗加入撲黃塵的用意。武才揚想到這些,冷冷道:「方丈之稱呼,敬請收回。」既未否認對方猜測,也未表明自家身份。

    雲偏庇一笑說道:「宋皇有旨,著令少林方丈傳告天下:少林禪宗子弟,應以驅逐韃擄、恢復漢人河山為己任。丞相劉福通大人直屬紅巾青字衛隊,奉命駐紮於山下,辦理此事。家主程大人,在軍營恭候子子個方丈。」

    頓了頓,未等武才揚說話,已繼續說道:「……無論原本方丈是何許人也,都為大元韃擄所封,非是大漢子民本意。家主程大人,受宋皇之命,便宜行事:可任意尋覓佛學修為高明,出身於少林禪宗本支的長老為方丈!」

    一見武才揚目中流露出的不快神色,當即提高聲音道:「子子個方丈須知,武林七大派之一少林派智字輩九大掌門長老,如今皆在南方大宋紅巾轄下!少林武僧萬千,也都有半數以上,深明世情,以驅逐韃擄、還我河山為己任,踴躍接受大宋旨意;尚有小半,依然堅持須由方丈直接下令——如若子子個方丈依然屈從於大元韃擄,不能當下發佈禪宗奉大宋為帝之令,則紅巾可將少林剩餘武僧以及禪宗盲從子弟,都視做韃擄漢奸對待!」

    他先禮後兵,先於無形中誘惑以美色,再於話語中暗含著的詞彙裡闡以民族大義,最後更又直截了當地說出威脅之語。一時之間,武才揚大感犯難。

    現下這情形,並非直接動武所能解決,而是涉及到數以萬萬千人的性命。加入撲黃塵則直接受元帝國屠戮,不加入則又成了漢奸要被大宋屠殺,可謂哪種選擇都極其為難,也難怪少林傾派而逃,把氣勢宏偉的少林寺弄了個空無一人。原來確如子子個所說,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也只有躲起來不見為妙。

    在民族大義這頂帽子下,多少英雄豪傑或世間梟雄奸雄,除了屈服外都別無選擇,雲偏庇辦理類似問題已非首次,一見武才揚猶豫不決,當即一舉手,山道上的兩排軍卒,俱將兵器拔出,高高擎起。緊盯武才揚雙眸不放,雲偏庇肅然道:「子子個方丈,漢人大好河山,被韃擄佔據百年之久,大宋子民,從未有一日停止過反抗之舉,而今那大元帝國之五分天下,早已是四分崩潰,卻僅剩神州大地,依然處於被控當中苦苦掙扎又達數十年。看你也是炎黃子孫,便不覺羞愧麼?」舉著的手一放。募然軍卒齊聲喝道:「驅逐韃擄!還我河山!驅逐韃擄!還我河山!」

    那大元帝國,自「成吉思汗」鐵木真統一蒙古各部、建國於漠北號稱大蒙古以來,就率領子孫東征西戰、一生戎馬,不斷向外擴張。滅西遼、西征花剌子模,一直打到伏爾加河流域,東歸滅西夏。成吉思汗役。窩闊台繼任大汗,征服高麗、滅東真國、滅金國。再次西征,佔領莫斯科,兵分兩路入侵當今的波蘭、匈牙利,大敗德意志聯軍,直指維也納,橫掃歐洲。窩闊台役。軍隊東還,拔都建立欽察汗國。貴由繼位。拔都另舉蒙哥為大汗。貴由遠征拔都途中病役,蒙哥繼位,滅大理國。旭烈兀西征,佔領阿拉伯帝國首都,滅阿拔斯王朝。佔領大馬士革。

    忽必烈實施行漢法,四大汗國分化而出,自此大蒙古與大元帝國,事實上已是兩個概念。元朝統一全國後的疆域是:北至西伯利亞,南到南海,西南包括當今西藏、雲南,西北至當今新疆,東北至鄂霍次克海。包括四大汗國,則可謂亞非歐無不畏懼,只論大元,則事實上轄境要小了許多。但無論誰人,皆喜尊皇,管他什麼大蒙古還是大元,既然曾有過那麼大的版圖,便自然都是自家版圖。百年來的宣傳使原本的神州子民,也自然而然便受影響,一到民間,則又成所有轄境,皆為神州掌控。這雲偏庇所謂的五分天下,抵留一分,便是由此而來。

    大雪翻飛,此刻的天色灰濛濛的遠處看也看不清楚,但這「驅逐韃擄、還我河山」的口號一傳了出去,登時天地間便全是驅逐韃擄、還我河山的響聲。武才揚凌立的身形,也不禁被這綿延若永無盡頭、響徹若永無歇止的口號聲,直震撼得搖晃幾下。想及那一生怕也走不完的疆域之大,想及大漢子民至今仍未有自己的皇帝,心頭便是一陣陣的熱血澎湃,也想當下呼喝而出:

    「驅逐韃擄!還我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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