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二 (6)蒼生大劫
    修小羅皺眉道:「天下蒼生,那自是包含了個人的性命安危。在下以為,所謂庭前柏樹子,皆具佛性。生命便是生命,無論萬千,亦或一個,俱是一樣:生之則歡,死之則哀。前輩若是仍要勸阻在下,便不必提了。在下的確是無權決定他人生死。更無權為了那什麼天下的蒼生,而要一名無辜人呈上性命。是以若前輩以為『犧牲一人以救天下為俠之大者』,事實便是以自私自利之心,歪念俠義之經。」

    楮大夫渭然而歎,說道:「局主可知,盡早找出那巨魔,便能盡早挽救天下蒼生大劫,甚切能消弭大劫於無形?」

    到得此刻,修小羅終再無法忍耐,說道:「前輩可否直接說明,那蒼生大劫,究竟有何可怕?」

    楮大夫肅然道:「千里無人煙、萬里俱孤魂。」

    修小羅定定地望著在被子內僅露頭部的楮大夫,眼中卻只有一張蓮花般的舌頭在口涎亂冒,直引得他心頭怒火奔湧,覺得再留一剎,便要忍耐不住將其舌頭割去,再卡住喉嚨將其活活扼殺。凜然道:「早日找出那巨魔,又如何可除?」楮大夫道:「老朽不死,自有辦法。」修小羅抱拳一禮,單膝跪地道:「那便祝願前輩長壽百年,萬古長存。在下鏢局俗事纏身,這就先行告退了。」起身大步而去。

    開了房門,方欲行出。身後,那楮大夫卻又傳出厲聲呵斥:

    「修小羅!」

    柳一摟已然驚呆,看了又看,心中只不住地問道:「這不是凌橫刀麼?這不是凌橫刀麼?」眼淚竟不覺溢滿眼眶。

    卻聽曾微丁緩緩說道:「柳局主。曾某眼睛不亮,卻也已經看出,昔日的凌橫刀,早已死去,今時的凌橫刀,來歷莫名。乾洲城內,恰好於貴局當今凌橫刀凌總局主入城的當夜,發生了幾起命案。此命案近期才被人發覺,曾某得到消息,立刻請得畫容高手,這才恢復原貌;請得有名仵作,斷出日期;又請得漠北追蹤高手,調查了本城所有轄下,才得到眼前的這些證據。慎重查證後,知道此事事關重大,尤其牽涉到少林一派。處理不妥,七大派聯盟便會煙消雲散。是以,請來柳局主,肯盼柳局主以少林聲譽為重,說句實話。」

    柳一摟剎那醒覺,眼前情景,便是新的一場禍患,曾微丁現下竟要將他們分了開來,各個擊破。登時收起戚容,凜然道:「不知曾前輩有何見教?」心中卻又是奇怪。

    若然當夜分手後,橫刀斬殺了那幾個詭異高手,為何獨獨放過「快刀林」天殺星?看那赤裸老婦的體態,分明便是土地神魔的體態,難道……,陡然想起自己從橫刀那裡得到的《大土地遁法》,又是一凜。醒悟的確與橫刀有關。卻當下決定,無論事態如何嚴重,也決計不能鬆口。

    修小羅的身軀,頓時僵化。

    陡然間有人叫出了自己從未向人說起過的名字,修小羅直駭得魂飛魄散,當下以為驚魂谷的殺手已經到達。卻又募然醒起那驚魂谷早被陰陽二魔所滅。

    僵呆只一剎,便已緩緩轉身,定定地望著依舊躺在被子內、只露頭部在外的楮大夫,頓然有種噩夢裡看到鬼魂的錯覺油然而生。

    忽然間問旗亭當夜的見鬼情景分毫不差地重新自腦海中出現,那奇異的不問不察便能知曉柳一摟與他姓名身份的詭異經歷當下衝擊向心靈深處。無比的詭異恐怖,反令他冷靜至別無絲毫情感,醒起當夜最後的一絲印象裡,分明那兩個鬼魂亦似的男女在問旗亭另一世界門戶洞開的同時,業已永恆淹沒於暗黑的另一世界。

    像是心緒突定般自己也未意識到的便裂嘴一笑,淡淡道:「楮大夫可當真有趣極了。」森冷的殺氣,便已勃然生發。

    曾微丁森冷地望著柳一摟,緩緩問道:「其一,貴局的凌總局主,究系何人?」柳一摟斷然道:「橫刀自是橫刀。在下兄弟自幼一起。」曾微丁不為所動道:「曾某所說的,乃是當前的冒名凌橫刀。」柳一摟現出愕然表情道:「冒名?橫刀何須冒名?」曾微丁立即迫問道:「哦?敢問柳局主,究竟有幾個凌橫刀?」

    柳一摟嘿嘿一笑,想也不想說道:「曾前輩若是要套問在下兄弟的來歷,在下可做如實答覆:在下兄弟,本是『初到貴地』馬戲班的班員,師兄弟共計一十六人,班子全體有三十餘人,數目經常改變,無確定數字。班子區分為橫刀班子、飛空班子、吞劍班子三個賣藝班,其餘的和師叔伯一起叫個人場,尋個錢場,歷年來所經之處,曾前輩若有興趣,在下均可列出年月地點以供查證。至於在下,亦可名曰柳飛空。這樣說來,曾前輩可曾明白?」

    那楮大夫絲毫不為他的凌厲殺機所動,輕輕說道:「凌局主請忙去吧。不過多年以來,江湖上都有個隱秘預言,那即是一曲《行路難》,將引出枯骨萬萬千千。『問旗亭』一戰既成事實,這場蒼生大劫終究難以避免。楮某這『縱橫派』的掌門不得不再度出世,厚著一張老臉,看能否先行冒險平息武林大患。凌局主若是修小羅,則應全力擊殺那於『問旗亭』上出現的癡傻兒柴木兒——當今不老情天的少天主。凌局主若非修小羅,則須留意一個自驚魂谷逃出,名叫修小羅的青年。」

    修小羅定定而聽,殺氣漸消。沉聲問道:「若找到這個叫修小羅的呢?」

    楮大夫長歎一聲,低低說道:「你無權決定他人的生命,總該有權為萬千的百姓著想。癡傻的柴木兒、自驚魂谷唯一逃生的修小羅,此二人間必有一人,會被習練九死神功的『活閻羅』寄下死魂。待到『活閻羅』反客為主,死魂完全控制肉體之時,這因戰亂而生的萬千幽魂,必會相互凝聚,當力量龐大到足以打開死亡世界的門戶時,神州大地,便真地滿是鬼魂。行路難,行路步步唯艱難!你若並非修小羅,修小羅清醒之時,你已知曉該如何去做;修小羅尚在癡傻當中時,便為了萬千的百姓著想,你也該把它結束於癡傻狀態。」

    修小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緩緩問道:「為何是我?」

    華山五丁各個無聲,肅冷的目光盯著柳一摟良久不放。但柳一摟所說的句句屬實,他們又豈能從柳一摟面上看出異常。望了片刻,華山五丁均知柳一摟說的是實話。卻根本未曾想過,柳一摟說了半晌,並未有一句說眼下的「凌橫刀」,便是死去的凌橫刀。那死去的凌橫刀,又是何人。「橫刀」二字,大可仔細推究。

    忽然一聲長笑,姚五丁拱手為禮,面上帶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目光依舊凶歷地盯緊了柳一摟,冷冷說道:「好說。既然柳局主說過凌局主來歷毫無問題,當是少林可承擔一切責任。華山力微人輕,不敢擔此重則。東西便有請柳局主收回,呈給凌局主,也請轉告凌局主,以後再埋藏什麼,也不要再隨隨便便地埋藏到妓院房間的地下。要埋也須找個隱秘地點。至於皇覺寺、白蓮宗、獨眼教、黑風寨日後的問候,也請兩位局主自行料理了。——請。」

    楮大夫低低而語,輕輕而問:「凌局主可知那曲行路難?」修小羅緩緩點頭。楮大夫歎息一聲,說道:「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倫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哀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斗十千;酌大斗、更為壽,青鬢長青古無有。……問旗亭上,巴圖以十壇藏北密宗精釀的『千里香』酒為魂魄,極北之地薩滿教的兵豆將紙為肉身,取凌霄仙子派混元金斗之陣勢,借『問旗亭』一地的獨特地氣抑極陰極陽之真氣。否則以陰陽二魔的功力和武學特點,除了巴圖與心月狐外,又有誰能接近到三十丈內?」

    當日情景,修小羅與柳一摟親身體會,那由巴圖和心月狐發動的剿滅陰陽二魔之戰,等待良久,也難有所察,卻不料那個現下才知姓名身份的癡傻兒柴木兒出現之後,便是說戰就戰,戰局發展之迅捷,便連他們這些身在局中者,也是事後方有隱隱所悟,原來雙方竟都早已相互安排,直至到達可戰的那一剎,戰役才陡然打響。

    而此瞬息萬變的頂尖戰役,兩人身為一眾豪客內武功最高者,也不過僅能勉強照顧到自己。最後所殺的那陰陽二魔弟子,與其說是兩人合力殺了那人,倒不如說是因緣巧合,冒碰而殺。真若與那人正面交手,便是此刻想來,也毫無一分的勝出把握。至於陰陽二魔那種數十丈內不是高溫便是嚴寒的神化般功力,便場內所有群豪加到一起,也休想進入十丈以內,更別說是傷得了陰陽二魔一根汗毛。那陰陽二魔若非直接迎對巴圖、心月狐以及巴圖的十五弟子,而是先行展開殺戮,怕是兩人憑著超卓的逃命輕功,也休想逃得出去。其餘人等,那是提也別提。

    所謂的那一戰,大家都無非是巴圖和心月狐隨便撒出的棋子。兩人從始至終,除了驚鴻一瞥的見了個現在想也想不出是何長相的少女外,唯一有印象的,便是那個癡傻兒。餘者是何樣貌,現在毫無印象,陰陽二魔究竟有多少的人手,也是毫無所知。

    但聽楮大夫繼續說道:「十三隱世高人,各有特長,那陰陽二魔從無一人能近得身去,已經不單是武功二字可以形容,根本便是無法抗拒的至熱至寒。想一戰而殺的,除非兩大心力高手左右時勢、金光老道毀其眼目,十三朗呼嘯而出,冷冰冰倏然而現,天罡大師硬硬相碰,直把那陰陽二魔纏鬥的功力大減之後,再由神眼法師於猝不及防下遠距離突然出手。否則,那是想也別想。兩個心力小兒,只憑召喚與陣勢便想除去陰陽二魔,簡直令楮某笑掉老牙。——兩個蠢材!」

    柳一摟收起包裹,負於肩上,淡然而問:「既有其一,必有其二。各位前輩的其二呢?」

    姚五丁冷冷說道:「其二?現今的其二,便已是最後一問。敢問——這四家撲黃塵的主流勢力,齊聚乾洲,所謀何事?凌局主、柳局主尚未回歸,官府便已對兩位的橫刀鏢局,有了一系列的保護動向,又是因何?姚某的華山派不才,只想敬告一句,七大派聯盟當日有言在先,不從官、不從匪,潔身自好。貴局由西北少林脫胎而成,也當牢記,有些事情,那是絕對做不的的!——請!」

    那獨眼教、黑風寨、白蓮宗、皇覺寺等神秘勢力,若說先前柳一摟絲毫不知,決非虛言,若說眼下柳一摟不知那四派乃是代表著當今天下撲黃塵的幾大勢力之暗中主使者,定是謊言。柳一摟哈哈一笑,思恃再說下去,等華山這五個釘子扣下了民族大義這個帽子,那可就當真脫身不得。轉過身去,悠然說道:「好動聽的言辭!」身形展動,倏然於劍氣森然的剎那,消失無蹤。

    修小羅怔怔而聽,再不敢小看這絲毫內力也無、口氣越來越大的神秘大夫,茫然問道:「那也即是說,無論幾番交戰,都休想除掉陰陽二魔?」

    楮大夫冷冷道:「你道誰要除掉陰陽二魔?此人的最終目的,是引出當今天下的蟄伏勢力人等,讓這蒼生大劫,一步步成為事實。酌大斗呀酌大鬥。壯士飲酒須大鬥,楮某的這道藥方,可像那大斗的飲酒?老朽這就明告凌局主,楮某的這藥方,名字便叫做『酌大斗』!那巴圖當夜的陣勢法術全名,正叫做『美酒斗十千』!」

    現下江湖無人不知,陰陽二魔是為重孫女忽裡木#8226;哀蘭一行數女皆遭姦殺碎屍裝箱一事,大動干戈。但那竟能把天下勢力都拉了進去,借陰陽二魔之手將天下送入劫難的惡魔般神秘策劃人,江湖中至今也是毫無線索。修小羅終於駭然,失聲問道:「那人是誰?!」

    楮大夫冷然道:「不問而知,自是那寄托死魂,不知何在的活閻羅!否則你當陰陽二魔是白癡?不會等七七之期過後,再展開殺戮?他二人又何必將第一場殺戮,定於驚魂谷?此後又兩度入酆都,剿滅地獄世家及陰陽界勢力?所圖不過是查找活閻羅下落!」嘿然冷笑,接道:「你凌橫刀凌局主既然參與了問旗亭一戰,又是當夜之戰中唯一殺敵的兩人,則你是修小羅,便非活閻羅。活閻羅非你,便是柴木兒。兩者皆不是,老朽又怎會明知不妥也要用出『酌大斗』?這世上又除了幾死幾生的活閻羅,誰人還能同時把幾種無法融合的東西融匯起來?」

    修小羅怔怔而聽,想及那癡傻兒森冷至根本不敢對視的目光,終於相信,活閻羅的死魂,正寄身其內。已不再擔心活閻羅追殺的心境,也陡然間再度產生出無法克服的恐懼心理。卻又忍不住問道:「為何不會是柳局主?」楮大夫淡淡說道:「你回頭好生看看。」

    修小羅詫異回首,卻見門前,不知何時,柳一摟正拎著個包裹,驚呆站立。手中的包裹樣子,赫然竟是他埋藏於紅唇依柳妓院內的包裹。頓時知曉定有事故發生。

    楮大夫那句句石破天驚的話語再度傳出:「凌、柳二位局主,老朽體弱,你們也該相互談談了。至於為何非要你們擔下這重責,實在是你們因緣際會,成了這隱秘預言《行路難》中的局內人。命運使然,逃也逃不出去。」言畢合目。

    修小羅躬身一禮,輕輕退出,虛掩上房門。

    出得廂房,但見門外陽光燦爛,遠處的院落當中,隱約可見正有一隻丹鼎,下燒熊熊爐火,數名道童,正將許多雜什,拋入鼎內。看來楮大夫所要的其他藥方,也快要齊全了。腦海中忽的油然而生出《小梅花#8226;行路難》的後續部分,「……酌大斗、更為壽、青鬢長青古無有。笑嫣然、舞翩然、當廬素女十五語如弦。遺音能記秋風曲,事去千年猶恨促。攬流光,系扶桑,爭奈愁來一日卻為長!」暗想這曲悠揚動聽的小梅花,可當真是看不出有一絲詭異可怖,卻居然成了那什麼「蒼生大劫」的預言,是否過於危言聳聽?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也不看在門外已經守候了良久的諸女,輕輕拍拍猶在震驚的柳一摟肩頭,淡淡道:「一摟,既是使命無法抗拒,咱們也只好瞧上一瞧。」說罷望著遠處裊裊升起的爐火青煙,心緒頓時又回到了昔日的驚魂谷。

    多少失去了心智的男男女女,在猶然不覺中承受著不堪入目的折磨?假若活閻羅復活,當真可引得萬千孤魂打開陰界大門,那「千里無人煙、萬里俱孤魂。」的可怕結果,又會於何時真地呈現?即使並非如此,而僅由百十名失去心智的人擴大到了千萬名並且越來越多,是否也足夠可怖?

    止不住地一個寒顫,拉起柳一摟,大步而去。

    (筆者註:元末明初,戰亂頻繁,兩淮、山東、河北、河南百姓十亡七八。創傷未及醫治,明初「靖難之役」又接踵而至。冀、魯、豫、皖諸地深受其害,幾成無人之地。當真堪稱是千里無人煙、萬里俱孤魂。山西洪洞大移民之後,各地才陸續恢復生機。此為史書記載,與本文這活閻羅出世當然是毫無干係。不過又有誰人能夠肯定,在此多年無人煙的千里枯骨地帶,不會當真發生一些古怪可怖事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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