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66
    將近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塞上蕭被從警察廳地下室裡放出來。他仍然穿著被抓進來時那套漂亮的西裝。因為一進刑訊室就被扒得精光除了一條褲衩被扯得七零八落之外其他衣物還都保存得完好無損。再加上葛明禮知道日本人還要用這個筆桿子將來說不定還會飛黃騰達能和玉旨雄一對上話。所以當塞上蕭立完字據以後葛明禮立時就客氣起來不但把衣物如數歸回甚至還請他查查錢包裡的錢少了沒有又幫他穿戴得整整齊齊臨走時還送他出了地下室以表敬重。

    這是一個晴朗的天氣夏日的驕陽正像噴火一樣照射著大地。塞上蕭一邁出警察廳的大白樓樓門直覺得陽光刺眼一陣頭暈目眩好險沒有栽倒在那高台階上。他打了一個趔趄一下靠在門廊前的白色大圓柱上閉著眼睛停了一會才又慢慢睜開瞇縫著眼睛向四外看。兩個持槍站崗的警察正斜著眼睛看他。大概他們已經看慣了從這裡走出去的穿戴雖然整齊卻是帶著內傷的各種人物所以看時在漫不經心中帶有一種輕蔑的表情。塞上蕭眉頭一皺一咬牙忍著腳上、腿上、身上各處的傷痛一瘸一拐地向高台階下面走去。bsp;塞上蕭走下警察廳的台階一步一挪地橫穿過馬路向南邊走去。南邊是往花園街去的方向那裡有他的住處說不定柳絮影還會在那裡等著他。可是這時他回家的願望並不是很明確的他是順著習慣的腳步往前挪著。他這時直覺疲勞得厲害全身像要散架子腦袋上像套著一個鐵箍完全麻木了思維活動好像也完全停止了頭腦裡一片空白剩下的只是簡單的生理要求:頭一樁是口渴渴得他張著嘴喘就像暑天的狗一樣。在警察廳斜對面有一家小西餐館。他踉踉蹌蹌地走了進去。裡面很雅靜雖近中午食客也不擁擠是不是因為這裡高警察機關太近想吃東西的人寧願餓著肚子多走幾步路也不願在這種地方吃那懸心飯。而且說不定這餐館本身就是警察機關的一個分支——特務據點呢。像這樣的據點當時在哈爾濱真是多得難計其數。

    餐館的坐席都是二人坐的高靠背軟椅高大身材的人坐上去腦袋也在靠背以下所以兩個靠椅一對幾乎就形成一個單間。塞上蕭一進門一步也不肯多移地靠在門旁的一張靠背椅上了。他沒坐下對著侍者一伸手含混不清地說:「冰鎮布乍兩杯兩杯。」這是他平素愛喝的俄式清涼飲料netbsp;塞上蕭雖然口齒不清但是精通業務的侍者還是迅準確地給他端來了同時又問他還要什麼。

    「油炸包子。肉餅、蘇勃湯。」塞上蕭又含混不清地說著。

    侍者應聲走了。塞上蕭先端起一杯冰鎮布乍一飲而盡真解渴!真清涼!真香甜!他又端起第二杯喝了一口這才試探著往靠背椅上坐。他正呲牙咧嘴地往上坐的時候侍者把包子和肉餅端來了一看他那份痛苦樣子立刻放下手中盤子扶著他往下坐並且像老朋友一樣趴在他耳朵邊上悄聲說:「您是才從『鬼門關』裡出來的吧?能活著出來就是大喜事呀!身上不舒服不要緊敝店備有特製的壓驚鎮痛咖啡液價錢雖然貴一點但是喝上一杯就能生津止痛提神助興保您像好人一樣。您是不是來一杯?」

    塞上蕭屁股上的傷口挨在軟椅上正痛得難熬聽他這一說立刻點頭說好。侍者答應一聲便像陣風似的飄進了後屋很快就端出一碗冒熱氣的像咖啡一樣的飲料放在塞上蕭面前又輕聲說了一句:「您趁熱喝比仙丹妙藥還靈驗。」

    塞上蕭點點頭端起杯喝了一口味道和咖啡一樣只是更苦一些。塞上蕭皺著眉頭接連喝起來……

    這時鋪門開了從外邊跌跌撞撞地進來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人身上穿著一件整潔的毛布長衫。一進門趔趔趄趄地往前走了兩步就撲通一聲摔到地板上了。侍者忙跑過去扶起攙著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塞上蕭斜對面的座位上一邊幫他往靠背椅上坐一邊俯身在他耳邊輕聲嘀咕著。等那個中年人點頭說好以後侍者又像一陣風似的飄到後邊去了。不大一會兒又端出一碗冒著熱氣的和塞上蕭那杯一般大的咖啡杯來放到中年人面前。並且也輕聲說了一句:「您趁熱喝比仙丹妙藥還靈驗。」因為距離近所以塞上蕭聽得很真切這時他才知道這個冷冷清清的小西餐館的特殊功用和存在價值了。

    說靈驗果真靈驗。塞上蕭喝下去後很快地就感覺不那麼疼了身上也輕快了些。這時肚腸裡一陣嘶鳴頭一樁生理上的要求——口渴滿足了第二樁肚子餓就接著而來何況又喝了幾杯帶有刺激性的飲料小腸大腸就一齊鬧騰起來了。塞上蕭忙抓起鍍鋅的小鋼叉叉起一塊肉餅顫抖著迫不及待地送進嘴裡吃起來不大工夫把一盤肉餅一盤油炸包子都吃光了。這時身上的痛感已爽然若失。身上輕鬆了肚子裡也有了東西第三樁生理上的要求——睡眠便相繼而來了。他竟在手裡拿著又子嘴裡包子還沒咽淨的情況下睡過去了。

    塞卜蕭睡了半個多小時就被一場噩夢驚醒。不不應該說是夢這是事實是方才在那群特務威逼口授下他寫那份恥辱「字據」的場面的再現……他一個冷戰醒過來了眼前還浮動著那「字據」上的詞句:「……我保證編寫頌揚大滿洲帝國王道樂土及日滿一德一心之劇本為日滿協和盡忠效力……」這些字句在他眼前越來越黑越來越大像一塊塊鉛板一樣壓向他的心頭他直覺得心往下沉往下墜好像被壓扁了頭上的冷汗立即冒出來手腳麻呼吸又立刻緊張起來……

    從寫完那可恥的字據走出那「鬼門關」一直到現在他第一次清醒地看到自己幹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一件後果多麼嚴重的事情!一件背叛祖國愧對祖先愧對家鄉父老愧對親朋好友更愧對自己那朝思暮想的她的可恥事情2她她是那麼純正那麼熱愛祖國那麼憎恨敵人。自己就是為能活著看到她能和她在一起才忍辱求生地從那「鬼門關」裡爬出來。可是她她要問起自己是怎樣出來的自己將用何言以對?假若當她說了真情實況她會是什麼樣子?她有那麼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弟弟如今卻出了這麼一個貪生怕死的情人她會痛不欲生會唾棄、責罵、捶打……然後毫不可惜地扔掉自己像扔掉一雙骯髒的破襪子一樣……還有那些純正無瑕的高尚朋友們李漢。王一民……他們都將遠遠避開白己自己將會孤獨地、沒人理睬地、像蛆蟲一樣地生活下去……不那不應該稱為生活!人的生活應該是有美好的憧憬幸福的期待理想的追求勝利的信心——每天都能聽見自己勝利前進的足音那才覺得生活是有意義的……可是這一切從現在開始自己將完全失去丟掉!什麼憧憬、幸福、追求、期待……全沒有了!自己已經掉進一個罪惡的深淵裡今後只能坐在見不得人的黑暗角落裡編謊言寫假話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把邪惡說成正義把霸道說成王道把地獄說成樂土把侵略說成拯救……如果說這也有「期待」的話那只是「期待」著祖國的懲罰人民的判決……天哪!這不就是遺臭萬年的賣國賊國人皆日可殺的叛徒嗎?自己曾經游過西湖的岳王廟那裡有跪在岳飛墓前的賣國賊秦檜夫妻的生鐵鑄像自己還曾咬牙切齒地在那被億萬人踢過的已經踢出一道溜光珵亮深溝的屁股上踢過好幾腳。自己今後是不是也要落得這樣下場……一想到這裡他更覺心往一塊堆揪揪得渾身哆嗦起來。不不不行!寧肯被他們倒掛摳眼挖心……也不能讓那「字據」留在他們手中必須去向他們聲明:那是在嚴刑拷打和威逼恫嚇下由他們口授寫上去的那根本不能代表我的意思我要收回我要毀掉那罪惡的記錄然後任憑處置直至被殺被剮也再不說一句背叛祖國的話了。

    塞上蕭忽地扶案而起一下把斜對面那個絡腮鬍於中年人驚醒了原來他也睡過去了大概從那「鬼門關」才出來的人都要經過這大致相同的程序。對一定是這樣你看他也睜著一雙驚恐、絕望的眼睛向前邊望著他也在悔恨吧?

    塞上蕭看著他那雙絕望的眼睛心又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他猛一轉身舉步向外走去。他的腳雖然還隱隱作痛邁起步來也不靈便但他卻走得很快是那「壓驚鎮痛咖啡液」(實際應為「嗎啡液」)的作用還是極度興奮和激動的結果?抑或是兼而有之?

    當他快走到門旁的時候侍者攆上來了他喊著:「哎先生先生您算了賬再走。」

    塞上蕭一愣神站住了問:「多少錢?」

    「連特別飲料加一起一共五塊七毛八。」侍者說完直著眼睛看塞上蕭他要看他的反應甚至等他問:為什麼這樣貴?當時一個三鮮餡水餃才一分錢五角錢能吃一頓不錯的飯而他這卻要五塊多這不是在敲竹槓嗎?所以一般人一聽這個錢數都是先驚訝後問但是今天這位卻完全與眾不同他臉上沒一點反應嘴裡沒說一個不字伸手從西服兜裡摸出一個大錢包從裡面抽出一張十塊錢的「綿羊票」一伸手遞過去。

    侍者一邊接錢一邊說:「您稍候一下我去找錢。」

    「不必了。」塞上蕭轉身走了。

    侍者完全被驚呆了當時吃飯都賞小櫃但是吃五塊多賞四塊多的闊綽主兒他還是頭一次遇見。他也不是女招待也沒有特殊貢獻什麼竟然給這麼多……直到塞上蕭走出門去侍者才從驚呆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忙攆出門對著塞上蕭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您您常來賞光。」

    塞上蕭不回頭地向前走著他又橫穿過馬路當他走到離警察廳那高台階不遠的地方的時候忽然猶豫起來了:自己就這樣去表聲明去往回要那「字據」能行嗎?那群如狼似虎的特務能給嗎?有哪條狼哪隻虎能把吞下的肥肉吐出來?自己這不是近乎天真的癡心妄想嗎?可是不去怎麼辦呢2正在塞上蕭猶豫不決舉步不定的時候從警察廳裡走出來一個穿西裝的大個子後邊還跟著一群警察、便衣躬身相送樣子畢恭畢敬像是在送一位高門貴客。而這個被送的人卻只冷冷地點點頭揮揮手就轉身向台階下面走來了。他走的方向正對著塞上蕭塞上蕭也面對著他。呀!這個人這麼面熟!在哪裡見過?塞上蕭猛然想起來了:他是玉旨雄一的侄子玉旨一郎!在馬送爾參加宴會的時候曾和他在一張桌上喝過酒碰過杯。後來聽柳絮影說當她被那個日本禽獸特務機關長侮辱的時候是他以奮不顧身的戰鬥保護了柳絮影。此外他還聽王一民講過這個日本人一些不一般的表現他們倆甚至已經成了朋友。有此種種原因塞上蕭就對他產生了好感和敬意認為他是一個難得的好日本人。有兩次他甚至想讓王一民領著去訪問一下……可是今天卻在這裡遇上了他來這裡幹什麼呢?他正在想時玉旨一郎已經下完台階一抬頭看見塞上蕭了。他先是驚訝地一愣神接著又一皺眉冷冷地向塞上蕭點點頭。塞上蕭也機械地點點頭。

    玉旨一郎稍微遲疑一下才走到塞上蕭面前說:「塞上蕭先生您不是才從這裡出去的嗎?怎麼又回來了?」

    塞上蕭嘴角抽搐兩下沒說出什麼來。

    玉旨一郎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冷笑說:「您是不是覺得許下的諾言還不夠要回去再增補一些?」

    塞上蕭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一抖腦袋往下一低低聲地說:「您知道了……」

    玉旨一郎點點頭說:「我本來是受一位朋友的委託來設法營救您出去的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您已經自己營救了自己。我現在準備去告訴您那位朋友:作家塞上蕭先生原來是一位很有辦法的人。」

    塞上蕭沒有血色的臉完全漲紅起來他猛仰起頭來瞪大了像要冒火的眼睛非常激動地說:「您說的朋友是誰我能猜出來我感謝他也感謝您雖然您的語言裡充滿了諷刺和嘲弄的意味我也毫不怪您。如果這是今天以前有誰敢對我說一句這樣的話我將和他勢不兩立。但是今天……我已經嘗遍了人世間的苦刑和凌辱。我不但肉體上傷痕纍纍精神上更受到致命的打擊。我由於一念之差寫下了您方才提到的那個所謂諾言……現在我請您回去轉告那位朋友我這就去表聲明收回它一定收回它!」

    隨著塞上蕭感情的激昂玉旨一郎臉上那嘲諷的冷笑收回去了。他搖搖頭說:「您不用去了。您寫的那個東西已經送走了。」

    塞上蕭緊張地忙問:「送哪去了?」

    「送到……」玉旨一郎遲疑了一下說「哈爾濱市的最高當局那裡您的命運今後恐怕要掌握在……」

    這時從警察廳大樓的東北方向南崗下坎的地方突然傳來一排槍響和一片哭喊聲哭喊聲中還夾雜著機器轟鳴人喊馬叫聲。這片混雜的聲音越來越大那聲勢像有千萬人在同時嚎叫、吶喊和呼救其聲淒厲其情緊迫聽了叫人毛骨悚然驚駭不已。

    街上有人往那個方向跑也有人從那個方向往這邊奔……警察廳樓西側的鐵大門打開了從裡面開出兩台鳴叫著警笛的大卡車車上裝滿了全副武裝的警察和警犬警犬的兩條前腿都搭在車廂板上腦袋向外探著張著嘴伸著舌頭呲著牙像要隨時撲下車來咬人……

    玉旨一郎緊皺著雙眉手往槍響的方向一指對塞上蕭說:「我才從那邊來我希望您也能去看一看看看那裡生了什麼事情您看完了就知道應該寫什麼不應該寫什麼了」說完他點點頭轉身向響槍的相反方向走去。那邊是火車站玉旨一郎想從那邊回道裡一中找王一民。

    玉旨一郎一邊走著一邊想著塞上蕭他眼前又出現了塞上蕭那兩隻像要冒火的眼睛那漲紅的雙頰顫抖的嘴唇耳邊也響起他那激動的聲音:「……今天這一天我已經嘗遍了人世間的苦刑和凌辱……我由於一念之差寫下了……」玉旨一郎想到這裡不由得又回頭向警察廳大樓前邊望去。他現塞上蕭還站在原來的地方向響槍的方向呆呆地望著。這時玉旨一郎已經走到快要拐彎的地方再往前走就看不見他了。於是便停下腳步倚身在街樹上向塞上蕭望著。他現他往響槍的方向走了。哎呀!他走得那樣艱難一瘸一拐地向前移動著有兩次像要跌倒他扶著牆向前走著……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