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26
    筠翠仙的下處原來是樂天大舞台老闆閻樂天的住宅。一九三一年這個大舞台失了一場大火不但把整個戲園子都燒光了連附近的商舖住戶都遭了一場回祿之災。閻樂天好險沒進了監牢連打官司再賠償方方面面的損失登時弄得傾家蕩產。只好在住宅旁貼出一張「吉房出賣」的告示。告示一貼出去好多人都伸手來買。不是因為便宜是因為他這住宅在北市場早已為人們所注目了。這所住宅既非洋房也非高樓只是在一座小院套裡圍著七間雕樑畫棟的大瓦房瓦房前有一塊綠樹成蔭的小庭院庭院雖小竟也修了一座小巧玲攏的涼亭裡面石桌石凳自成格局。紅漆大門外還栽著四棵垂楊柳。遇有喜慶日子小涼亭裡就吹打彈拉管樂齊奏。有時戲園子裡來了新角也來給問老闆唱上幾段。引得圍牆外的過往行人都引頸而聽稱羨不已。這樣一所住宅在北市場那擠得滿滿登登烏煙瘴氣的地方真有點像神仙一樣的去處了。所以出賣的風一傳出去一雙雙貪婪的手就伸過來了。正在這個時候葛明禮出來了聲言他要用這座住宅。這時他雖已投靠日寇可還沒進警察廳正在北市場拉幫結伙稱王稱霸。地頭蛇又找到了洋靠山真是如虎添翼成了北市場的土皇上。所以他一伸手別人的手就趕忙縮回去了惟恐縮之不快被他按住招來禍殃。這樣一來他就成了這座小庭院的獨家買主給多少錢算多少錢。逼得閻樂天跪在他腳下磕了頓響頭又把幾個青幫老頭子搬出來擺了一桌酒席才拿到了五百塊袁大頭比正常賣價少了兩倍多。bsp;房子買過來葛明禮沒住多久就進了警察廳變成了特務頭子。這時他要面向全哈爾濱了就把家搬到警察廳旁邊的一座小樓裡去了。於是這座小庭院就成了他的外室彼翠仙也就成了他的外婦。最近一個時期因為連續出了幾起大案子弄得他手忙腳亂沒大顧得上往這跑。今天正趕上禮拜天他要忙裡偷閒來這裡尋歡作樂就領著一群特務崽子來了。

    王一民來到這座小庭院前邊的時候紅漆大門已經關得嚴嚴實實。對著紅漆大門有一座小茶館王一民估計這可能是葛明禮設下的監視哨便不停步地從紅漆大門前走了過去。這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半這裡離集合地點有半里多地。王一民拐進一個小胡同緊走了幾步在一家賣小唱本的門市鋪前邊看見謝萬春正在那前邊站著便用胳膊碰了一下他的後脊樑然後不回頭地向前走去。走了不遠有一家賣冰糕的小鋪子棚子是用白布搭起來的裡邊擺著幾張方桌。冰糕還沒好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正滿頭大汗地搖著攪冰糕的大鐵輪子鐵輪子出嘩嘩的響聲鐵罐子裡的冰塊互相撞擊著傾壓著。王一民一看棚裡沒坐幾個人便挑一張靠邊的桌子坐下了。他才坐下就轉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妖風邪氣臉上搽著很厚的胭脂腦袋上還斜插著一隻裝有細絲彈簧的五彩蝴蝶走起路來顫顫巍巍蝴蝶的翅膀還不斷地抖動真像振翅欲飛一樣。王一民真不知道她是從哪鑽出來的這時欲走不能她已經走到自己面前了。王一民便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裡他知道對這種女人只要是你不理她她也就不往前上了。這裡不比酒館何況還是一座四面沒遮擋的布棚呢。所以他就像一個道學先生似的目不斜視地端坐在那裡了。

    「你老要什麼?嘻嘻。

    「等一個客人一會吃冰糕。

    「先給你老來一杯布乍?」

    「不用。

    「再不開一瓶葛瓦斯?來盤點心?」

    「不用。

    一陣風刮過來吹落幾點白粉。王一民把臉扭向一旁。

    女人走了。謝萬春走進來。王一民對他點點頭謝萬春在他斜對面坐下了。

    和謝萬春同行的那兩個工人邁著四方步從棚子外走過去。

    王一民向四外看了一下悄聲說:「有一個新情況特務科長葛明禮領著一群特務在三十七號筠翠仙的下處。到時候一定會伸手。」謝萬春點點頭也悄聲說:「我也有個情況警察總隊隊長新上手的一個小老婆子跟人家跑了全警察大隊的狗子都出動了道外是搜索的重點碼頭上都開始了。

    王一民聽了一愣神忙問:「什麼時候聽說的?」

    「碼頭工會才來人告訴我的他們那塊才去。我看這塊也得來。

    王一民雙眉緊蹙地點點頭:「嗯而且一定會成為重點當中的重點。

    「那今天這事……」謝萬春也感到情況嚴重他滿臉疑慮地看著王一民。

    王一民迅地看了一眼手錶說:「現在是十一點四十五分離開會只剩十五分鐘弓弦已經拉開這支箭必須射出去!現在我們立刻分頭行動盡可能通知我們的人要提高警惕準備力量投入戰鬥。」

    謝萬春點點頭。

    這時王一民瞥見李貴和週一勺、老馮三個人急匆匆地從飯館那個方向往這邊走來。王一民覺出他們的行動有點異常便對謝萬春點了點頭站起身向李貴迎去。謝萬春也走出小棚子向相反方向走了。

    王一民走出十來步遠忽然聽到後面有一個尖嗓子喊道:「哎那位先生別走哇!冰糕就好回來呀!」

    王一民知道是喊他但顧不上搭理她了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尖嗓子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好幾度:「你耳朵塞上驢毛了!加點小心走別一個觔斗摔死年輕輕的小白臉連個摔喪盆子的都沒有……」

    罵聲被一片嬉笑調逗的聲音淹沒了。

    王一民仍沒有回頭。他這時已經不怕引起什麼人的注意了甚至連跟蹤也不怕了很快就要投入一場混戰誰跟蹤誰就將被他第一個打倒。

    王一民又走了一段路當他感到李貴已看見他以後就站在一棵電線桿子前面倒背著手看上面貼的各種招貼、告白和啟事。

    「王先生。」老李貴那低沉的聲音幾乎就響在自己的耳邊「不知是怎麼回事王麻子膏藥鋪和飯館那邊來了好幾幫拿槍的狗子挨家挨戶搜查還攔截行人盤查搜問。八成一會兒就能搜到這邊來。」

    「我知道了。」王一民眼睛仍看著電線桿子沒回頭地說「你盡量找到你聯繫的那幾個小組告訴他們要堅決保衛集會狠狠打擊敵人要掩護好出面講話的領導同志盡全力保證他的安全。快去通知吧。」

    「好。」

    李貴從王一民身後走了。

    這時離集會時間還有十分鐘了。王一民急於要找到集會的司令劉勃便住集會地點走去。

    集會地點在北市場的中心是個開闊地方。那些賣藝的、變戲法兒的、賣大力丸的、唱蹦蹦戲的、拉洋片的、唱大鼓的、講評詞的、唱流行歌曲的……都往這裡集中。平時這塊就是個熱鬧場所今天卻又勝似往日那些靠這塊地皮混飯吃的人都納悶兒:怎麼回事?今天晌午頭怎麼人越聚越多?這是刮的什麼風呢?納悶歸納悶干的可起勁用他們的話說叫「鉚」上了。賣大力丸的把王八蓋子敲得山響;把勢場裡刀光直閃槍花亂飛;拉洋片的喊得嗓子都岔了聲。那唱蹦蹦戲的正在唱濺骨頭》上裝(女的)直勁打下裝(男的)的脖子拐這是真打呀!下裝為了讓上裝打起來方便自己把衣領子挽回去整個長脖子都露出來於是上裝就唱一句打一大巴掌巴掌打得越脆快越有人叫好下裝的脖子已經被打得紅腫了巴掌還在往上搶這早已出藝術表演的範圍了。藝人們為了求生只好用這種色*情的洩來滿足那些前來尋求情慾刺激的市儈。這倒真是個精華與糟粕並存鮮花和毒草共生的自由市場。來到這裡是可以各取所好任意選看的。

    王一民急於想找到劉勃好讓這個集會司令及時掌握新情況。但他猜想劉勃這時候不能鑽到這些遊樂場裡去看熱鬧便靠著邊走一邊走一邊留心搜尋著。當他走到一家鞭炮鋪前邊的時候現肖光義和羅世誠正興奮地往四外看著。在他們旁邊沒有劉勃。王一民知道他們兩個是負責信號的就像戰場上的司號員一樣今天這場「飛行集會」先從他們倆那裡開始所以他們才興奮得臉上直放光頭會兒裝出來的那副流氓學生的樣子已經連一絲痕跡都不見了。就在王一民現肖光義和羅世誠的時候他們倆也看見王一民了。兩張本已興奮得光的臉又添上了一層喜色就像名角出台又打上一道燈光一樣。他們本沒想到在這裡會遇見親愛的王老師但王老師一出現他們又覺得完全在情理之中。是呀王老師既然能在暗夜中出現在紀念碑前為什麼不能在陽光下出現在北市場呢。他們樂得心裡像開了一朵花好像他們的王老師一出現今天這「飛行集會」就有了勝利的屏障似的。他們哪裡知道太陽的四周已經長起了烏雲當雲雀高飛的時候狂風也就要刮起來了。

    他們倆喜笑顏開地向王一民撲去王一民對他們微微搖了搖頭同時低下頭看了看手錶。他倆猛然記起時間羅世誠忙張開右手在他手心裡攥著一塊中東鐵路用的大懷表表上的小針已經指向十二點大針也馬上要和小針並成一條直線了十二點就要到了!

    肖光義忙從兜裡掏出一支香煙劃火點著。羅世誠目不轉睛地盯著懷表。他們倆顧不上再看王一民了。

    這時候從賣冰糕的小棚子那個方向走出來今天集會的司令劉勃他後面緊跟著李漢。李漢今天穿著一件很體面的咖啡色長衫頭上戴一頂巴拿馬硬殼草帽眼睛上戴了一副黑色寬邊茶鏡頗有一股學者風度只是絡腮鬍子長得挺長使人看不大清楚他的面貌。他身後又緊跟著五六個短打扮的人這些人手都沒空著;有的拿著布包有的拎著板凳還有兩個人拿著長竹竿。這麼一夥人急地向市場中心走來。他們是幹什麼的?誰也猜不透多數人認為他們也是來趕場子撂地攤的。其中方才看見過葛明禮那一夥的卻以為這一幫也是有來頭的因為這也是一個穿長衫的領著一群短打扮的呀。這中間有兩個便衣特務看在眼裡覺得有點蹊蹺便悄悄地跟在後邊了。

    別人沒現這兩條狗只有王一民看得清清楚楚他本來想要迎上去和劉勃碰碰頭。但是現在有了跟蹤的特務便改變了原來的想法。他必須看住這兩個特務如果讓這兩條毒蛇鑽到李漢的身旁而不察覺就會造成不堪設想的後果。

    這時候肖光義的一隻手夾著煙卷另一隻手插在褲兜裡羅世誠掐著懷表倆人快步迎著劉勃一行人走去。他們在一根電線桿子下面會合了。

    羅世誠把手錶對著劉勃一舉說了聲:「時間到!」

    劉勃迅地將頭轉向李漢李漢停住腳步對著劉勃一點頭。劉勃對著肖光義和羅世誠一揮手說:「開始!」

    肖光義的手從褲兜裡迅地拔出來他手裡攥著兩個高昇炮。羅世誠一伸手拿過一個兩隻拿著高昇炮的手同時平伸出去肖光義的煙卷和兩個高昇炮接上了火高昇炮的藥捻掐得很短只見火光一閃兩個高昇炮幾乎同時出一聲炸響隨著一股輕煙半天空裡又爆出兩聲炮響。

    這裡號炮一響那些早已憋足了勁頭的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反日會員、工會會員都飛快地向出號炮的地方跑過來就像平地捲起一陣大旋風一樣一剎那間就形成一股力量聚成一個核心這核心迅擴展迅增大……

    當高昇炮還沒點燃劉勃一說「開始」的時候那幾位短打扮的人就立刻行動起來拿著的包袱抖開了兩面大紅旗迅地套上了竹竿。隨著人流的聚攏紅旗在人群正當中豎起來了兩面繡著鐮刀斧頭的大紅旗嘩啦啦地在密集的人頭上飄揚著。人群中的共產黨員、共青團員仰望著這兩面紅旗眼睛裡滾出了激動的淚水。

    在紅旗下中國共產黨滿洲省委秘書長李漢站出來了他站在那條特地為他準備的凳子上手裡舉著草帽向四周揮動著。紅旗拂動著他的絲。

    肖光義、羅世誠還有幾個青年迅地爬上了附近的電線桿子和其他能上去人的地方紅紅綠綠的傳單從上面飄飄揚揚地飛落下來。

    當高昇炮升起黨、團員們領頭往集合地點一跑的時候有些人就跟著往這跑。而在核心一形成紅旗一豎起來李漢一站出來的時候四面八方的人就像潮水一樣向集合地點湧來。這時所有遊樂場地裡的鑼鼓家什說說唱唱都停止了連飯館裡的座位幾乎都空了甚至有的人沒有開付錢就撒腿往這跑來;王麻子膏藥鋪前那飛禽走獸的配套表演都沒人看了;那個唱蹦蹦戲演下裝的白挨了一頓脖子拐伸著紅腫的脖子向大紅旗望著;賣大力丸的王人蓋子被人踩碎了;拉洋片的凳子被撞倒;唱大鼓的舉起鼓槌子放不下他們不知道那邊來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好節目把所有的觀眾一下子都給吸引去了。

    集會地點圍了成千上萬的群眾。核心部分主要是黨、團員和反日會群眾越住外群眾成分越複雜。但無論是誰這時都睜大著眼睛激動地向紅旗下邊望著。絕大多數人還處在懵懂狀態當中他們在這急促的一瞬間還沒弄清眼前生了什麼事情包括敵人在內也在張著大嘴驚訝地看著。

    李漢抓緊這有利的一瞬面向著千萬張激動的臉振臂高喊道:「親愛的東北同胞們!親愛的父老兄弟姐妹們!我們中國共產黨人今天在這裡和大家見面為的是要和同胞們團結一致共同戰鬥把日本侵略者從我們國土上趕出去把偽滿洲國的大小漢奸都打翻在地建立起中華民族光輝燦爛的新中國……」

    李漢的吶喊聲像從晴空降下來的霹靂把那些在懵懂狀態中的人們震醒了!人們有多長時間沒有在公開場合聽見中國人民自己的吶喊聲了他們連說自己是中國人的權利都被剝奪了他們只能在偽滿的黃旗下聽著日寇和漢奸的教訓和責罵。今天只有今天他們才感到是站在中國自己的國土上他們仰望著那飄揚的紅旗和紅旗下那位出抗日號召的同胞。他們忽然感到他好像是從空中降下的巨人來率領他們一同打敗日本強盜他們的心都猛烈地跳動起來他們真想跟著他一齊吶喊:我是中國人我要打倒日本強盜!

    願望立即成為行動有人領頭高聲吶喊起來了:中華民族團結起來趕走日寇!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打倒偽滿洲國!

    誓死不當亡國奴!

    趕走日寇還我山河!

    中國共產黨萬歲!

    熱愛祖國的同胞們!奮起!抗爭!戰鬥!

    千萬隻手臂伸向天空千萬張喉嚨出怒吼聲激動的眼淚順著人們的臉頰流下來連那些賣藝、唱唱的都不顧一切地跟著喊起來這喊聲上衝雲霄下達大地使山河為之震顫。

    這喊聲也驚醒了敵人警笛聲在人群後面嘶叫起來。領頭的笛聲一叫遠近的笛聲就跟著響起就像那荒郊野外的狼群一個障叫所有的就都隨上了。但有的笛聲才起又戛然而止。原來有的警察已被我們的人盯住了。他們剛一吹笛用紙包著的白灰和裡面裹著磨得鋒快的銅大錢就向他們臉上摔去於是一張張白臉上就流下來鮮紅的血道子。有的眼睛被瞇住眼淚從緊閉的雙眼裡湧流出來淚水和著血水在白灰墊底的臉上一攪和真比小鬼還難看。他們嚎叫著盲目地奔跑著……有幾個被白灰摔得輕的警察拔出了手槍槍響了一場混戰開始了。

    李漢的吶喊聲還在繼續:「同胞們!投入戰鬥吧!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不願當亡國奴的同胞們!奮起抗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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