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16
    初夏的深夜沒有風靜悄悄的好像所有的生物都睡著了連狗都不叫一聲。只有那尋春的貓兒有時出幾聲和它那柔媚的身姿極不相稱的嗥叫讓人感到夜更深了。

    滿洲省委新任工會負責人謝萬春的老伴兒謝大嫂坐個木板凳臉兒緊貼在外屋地的房門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剛一合上眼睛就又看見一九三二年松花江大水的情景:大水沖開了離她家只有半里地的堤壩濁黃色的巨浪翻滾著吼叫著向他們那條破爛的街道湧來。她背著只有四歲的小女兒從小破房裡衝出來在街道上狂奔。天下著瓢潑的大雨狂風加緊了雨勢滿街都是像她一樣狂奔的老人、婦女和小孩。他們一邊跑一邊張大嘴用盡全身力氣呼喊著——婦女喊著孩子孩子喊著媽媽沒有什麼喊的也直著嗓子在叫喚是叫天?還是呼地?誰也聽不清楚。當動物的生命突然受到死亡威脅的時候大概都會出這種本能的絕望的呼號。bsp;喊聲、風聲、雨聲夾雜著從人群後面追逐而來的洪水聲真讓人感到那黑沉沉的天就要塌下來人類要毀滅了世界到了盡頭。

    謝大嫂拚命地跑著跑著明明知道跑不出去也要跑。後面的浪頭打過來她在濁水裡掙扎著。一塊木板衝過來直撞在她的腰上木板把她撞倒了但她又飛快地抓住了木板她就著水勢趴在木板上。木板在濁水裡一起一伏木板邊上隆起一個用舊鐵皮包著的玩意兒有半尺長兩頭低中間鼓鼓著鼓鼓的地方還有個窟窿。謝大嫂一把就抓住了這個玩意兒她抓得牢牢的。手握在窟窿裡不大不小正可手。她真像抓住一個救生圈一樣把全身力量都集中在這隻手上只要不鬆手她和她的小女兒就能得救。水一過去她又可以回到她那小房子裡和她那出門在外的老頭子……她剛想到這裡忽然有一個非常熟悉的感覺從她的手上傳過來她就像觸電一樣忙向那舊鐵皮包的玩意兒望去。天哪!這不是自己家裡的門把手嗎!她又飛快地瞥了一眼身下的木板呀!正是自己家外屋地的房門天哪!莫不是它成了氣候成了精靈攆過來搭救自己……不不是她忽然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家那遮風擋雨賴以生存的小房完了!

    謝大嫂一下驚醒過來了。她的臉在門板上貼得冰涼她的手正抓在那舊鐵皮包的門把手上。她把手從門把手上拿下來拽了拽披在身上快要滑下去的薄棉襖又抓住了門把手門把手上的鐵皮還熱熱乎乎的她也感到一陣溫暖。從那次大水以後她就和這塊門板這個門把手結下了患難與共的生死之緣。大水把她的小房衝倒了所有的東西都沖沒了只有這塊載著她和小女兒死裡逃生的門板還和她在一塊兒。當她們隨著一批難民在南崗下坎搭起現在這片避難房的時候這塊門板就又為她家看宅守戶了。

    謝大嫂挺了挺腰板又歪著頭向裡屋看了看。裡屋門關著一線幽暗的燈光從門縫裡透出來穩約地可以聽見男人的話語聲。謝大嫂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暗自囑咐自己:可不能再粗心大意地睡過去了!

    裡屋她的老伴兒謝萬春正在講話聲音不高聽不清楚說什麼。但是只要聽著這聲音她就覺得心裡踏實有了主心骨好像天要塌下來有這個老頭子在身邊也壓不著自己他的肩膀能抗得住啊!

    謝大嫂名叫遲素芬她和謝萬春同是喝呼倫池水長大的。兩家的小草房脊連脊的蓋在池邊小鎮旁;兩家的大人手連手地扯著一條漁網討生活;兩家的兒女從會跑就在一塊兒抓魚摸蝦而他倆也就在風吹浪打中一齊長大了並且長得那麼般配那麼和諧。如果真要想在世界上找到「天生一對」的伴侶的話那麼除了他倆還有誰呢?

    兩家的父母早就有意結親兩家的鄰居也都極力玉成。只要年齡一到這對小情人就可以在茅屋下拜天地了。但在那年月窮人總是和厄運結緣有幾家窮人手裡能拿著稱心如意的算盤任自己扒拉呢哪時沙俄帝國正把侵略的血手伸進東北在中國的土地上修築一條血路——中東鐵路。說它是血路就是因為它是用中國勞動人民的鮮血鋪成的。翻開俄國人修築中東鐵路的紀念大畫冊看看屠殺中國人的血淋淋的畫面竟成了沙俄帝國侵略勝利的標記:在枯樹枝上高懸著中國勞動人民的頭顱;在草地上橫陳著中國人民的無頭屍體。有一幅照片竟照下了劊子手揮刀砍人那慘不忍睹的一剎那:大刀砍下去人頭剛剛離開頸項血還往下流……俄國人把當時最高的攝影技術用來記錄屠殺中國人民。

    在那些無辜被害的成千上萬的中國人民當中就有謝大嫂——遲素芬的生父。那條血路的路基佔了他家僅有的一小塊土地她父親和同鄉們紅著眼睛起來拚命。一陣排槍掃過來她父親倒在俄國人的槍口下素芬不顧死活地撲上去兩個俄國「騷達子」——大兵抓住了她。獸性作的老毛子把十七歲的姑娘拖進高粱地正在危急萬分的時候謝萬春手持砍刀闖來了。一陣砍殺兩顆黃頭的腦袋滾進了壟溝裡屠殺中國人的劊子手被中國人殺個痛快!如果謝萬春也有照相機這倒真應該記錄下來貼到中國人民反侵略紀念畫冊上去。但是謝萬春非但不能照這樣的相還受到了危險的追捕。他只好拜別了父母和遲素芬雙雙逃出了家門。茫茫大地湛湛青天他們逃向哪裡?

    這時哈爾濱已經隨著中東鐵路的修建迅地展成為一個新興的城市大批農民湧入當時還叫傅家甸的道外區。歷盡千辛萬苦死裡逃生的萬春和素芬也隨著成幫的農民來到了哈爾濱。那時哈爾濱到處蓋樓房修馬路橫跨松花江的大鐵橋動工了停泊火輪船的道外碼頭也破土了只要是肯賣力氣不愁沒活於。剛滿二十歲的謝萬春長得虎背熊腰粗眉大眼經年在太陽暴曬下的皮膚像塗上了一層濃重的紅色使他往工夫市上一站真像座用紫檀木雕成的力士。領工的小把頭總是一眼就相中他頭一批就被領走。遲素芬則靠著勤勞的雙手給人家洗衣服和縫縫補補。兩個人口挪肚攢積下了幾個錢就在道外靠碼頭的地方(後來形成了街道叫道外三道街)蓋了兩間小房。這對患難的伴侶從一座小店的男女大炕上搬進了新居。他們沒拜天地就成了夫妻用新名詞講叫同居用舊話講叫合房不論怎樣叫內容都是一樣的。最質樸的形式中飽含著最純潔的愛情在舊中國剛剛興起的新式自由戀愛卻在兩個還不懂這名詞的青年中生了。在搬進新居的那天晚上謝萬春特地買了兩支紅蠟燭打了兩壺酒(他本來連一壺也喝不了但新婚什麼都要成對成雙不能「要單」呀)炒了四個菜小夫妻點上紅燭穿起僅有的兩件新衣雙雙面向北方跪下向家鄉父母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坐在新炕席上在紅燭高照下共進這對他們來說是最豪華的晚餐共享這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刻。

    婚後謝萬春覺得賣小工做零活終非長久之計他要尋找一個固定的職業。這時有一個叫老巴奪的波蘭籍猶太人在離他小房不遠的地方開設了一座製作煙卷的手工作坊。謝萬春經常從這作坊前面路過天長日久就被那精明的猶太人老巴奪注意上了。他那切煙絲和製造大白桿紙煙嘴的機器都是手搖的勞動力越強機器轉動得越快像謝萬春這樣渾身是勁的棒小伙子對他那手搖機器來說簡直就是一台不用電力的馬達。他在尋找機會要把這台「馬達」安到自己那手搖機上讓他像有名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一樣為自己出力。

    這願望在一件非常偶然的事件中實現了。有一天老巴奪坐著一輛老毛子趕的大洋馬車回作坊路旁一個頑童正蹲在地上放高昇炮。炮身沒坐穩藥捻兒剛點著炮身就向馬路方向斜射過去。轟然一響帶著一溜煙火的半截高昇炮不偏不斜地正打在拉車的大洋馬那長嘴巴子上。大洋馬一聲嘶叫前蹄往起一堅馬尾往高一撅又猛往前一躥四蹄一蹬瘋般地向前衝去。趕車的老毛子一下子被從前邊的高座上掀到後邊的車廂裡正砸在被軟座彈起來的老巴奪前胸上。還多虧這一砸不然的話那個老巴奪很可能被甩到馬路上去摔個半死。這時那嚇昏了頭的老巴奪猛伸雙手抱住了高聲吼叫的老毛子就像被驚嚇的小猴子抱住老猴子一樣縮頭拱背不肯撒手。趕了一輩子馬車的老毛子雖然被摔下高座手裡的韁繩卻沒放就像久經沙場的戰士臨死還緊握著鋼槍一樣。這老毛子在被老巴奪緊緊摟住難以脫身的情況下還緊拽韁繩拚命地喊著叫著。他那極度驚恐的黃眼睛瞪得和瘋的馬眼睛一樣大他的嘴竟也和馬嘴一樣冒著白沫子。他聲嘶力竭地想讓馬像往常一樣聽他的喝令但是獸性大作的洋馬再也不肯聽他那洋話了。這匹狂的奔馬像離弦的弩箭一樣向前衝去真比那鳴著警號飛馳而來的救火車還有威勢。街上的人流像逃避洪水猛獸一般呼叫著、狂奔著向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躲去;有的滾進了污水溝有的鑽進了垃圾箱有的跳上了窗戶台有的踢翻了雜貨攤小媳婦跑掉了繡花鞋老太太甩散了疙瘩髻有一個少女竟撲迸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懷裡……

    那狂奔的大馬車在拐彎的街角處沒有拐彎竟風馳電掣地向人行道上衝去直對奔馬的人行道上正有一群小孩在抓「瞎糊」。一個小孩的眼睛上綁著老***黑腿帶子張著小手向四處摸著。圍著他嬉笑叫喊的小孩一見馬車衝過來都驚叫著四散逃去只有那個被蒙住雙眼的小孩還張著小手向前摸著……他後面是一座正在修建的樓房腳手架上還站著砌磚的工人一摞摞青磚擺在離地四五米高的跳板上……呼嘯著的馬車正對準這小孩和腳手架衝去再有一瞬間那慘不忍睹的悲劇就要生了。老巴奪已經閉起雙眼高喊一聲「主啊!」等著去見上帝了。就在這千鈞一之際一個小伙子像閃電一樣猛衝過來騰身一躍一把抓住馬籠頭趕車的老毛子就勢用盡全身力氣一勒韁繩大洋馬前蹄離地整個身子豎了起來。小伙子也隨著騰空而起他非但沒鬆手卻又抬起另一隻手牢牢地抱住了馬脖子。只見他雙腿在空中用力一蹬馬的前蹄落地了小伙子就勢向下一墜馬的前腿向下一彎就跪在地上了。小伙子迅地一換手另一隻大手緊接在馬頭上馬嘴啃著地皮鼻孔的粗氣噴起一股煙塵馬一動不動了……

    滿街上那驚魂乍定的人群奔過來了腳手架上的工人跑下來了。層層的人群向著小伙子歡呼一個個大拇指向著小伙子伸來。那已經準備去見上帝的老巴奪和趕車的老毛子從車上跳下來老巴奪伸開雙臂把小伙子緊緊擁抱在懷裡張著嘴就向小伙子那紫檀木一樣的臉上啃去淚珠隨著熱氣撲在小伙子的臉上。趕車的老毛於在一旁不住聲地喊著「尚高!合洛勺!」……

    驚恐化為歡樂災難變成喜慶。小伙子謝萬春成為老巴奪的座上客又從座上客成為老巴奪捲煙作坊的工人。這個老巴奪既具有一般資產階級剝削工人剩餘價值的本能又有一般人類感恩不忘的品德。在手搖機面前謝萬春是他剝削的對象是他花錢買來的不用電的「馬達」;在生活中又是他的救命恩人遇著他歡宴嘉賓的時候總把謝萬春請去而且總要講一通謝萬春捨身救人的事跡用以表示他的感恩不忘。逢年過節——這個老巴奪自己過洋人的節日但對中國工人卻是按著中國的習慣辦——總是用紅紙包一個錢包塞到謝萬春的手裡工資也給得很優厚。謝萬春也總是來者不拒你給我就要。他要錢既不是積累財富也不是供生活享用他日子過得仍然那樣清苦。他把一部分錢寄給家鄉的父母和遲素芬的媽媽(隨著歲月的流逝追捕他的勢頭已經過去了)。另一部分錢都用來幫助那些吃上頓沒下頓的窮哥們在他周圍團結起來的窮哥們越來越多了。

    老已奪和謝萬春那複雜的東伙關係並沒有繼續多久。他們的特殊關係是在一件偶然事件中開始的又在一系列必然事件中改變了。

    老巴奪像許多精明幹練的猶太商人一樣是一個很會聚集財富的傢伙。他那獨具一格的大白桿紙煙很快就風行全哈爾濱市了。所謂大白桿紙煙就是在紙煙的一頭多延伸出半寸長的硬紙嘴樣子就像今天的過濾嘴香煙一樣不同的是延伸出來的那部分是空的。雖然是空的也就與眾不同了與眾不同的商品總是受人歡迎的。這樣老巴奪的捲煙事業就飛快地展起來了。從只僱傭七八個中國工人的小作坊(謝萬春就是這時來的)很快就展成為七八十人的小工廠產品銷路也衝出了哈爾濱市區的範圍從滿洲裡直至奉天、大連都有人抽老巴奪的大白桿了。

    老巴奪的雄心一天比一天大他把工廠搬到比道外整潔的道裡中國十二道街。他蓋起了新廠房從英國買進了電動的切煙機(裝煙還是用人工)工人從七八十人又展到四五百人。財富使老巴奪變得越來越貪婪越來越殘忍。他數著一萬想兩萬數著兩萬想四萬他的工廠本可以用飛快展來形容了但他還嫌慢他恨不得一下就變成一個大型的煙草托拉斯和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煙草公司ˍ英美煙草公司相競爭。他拚命地蓋廠房添機器。道裡的廠址他嫌小又搬到南崗山街@。無限的擴展和幾次的折騰使他的財政收支失去了平衡他的現金都用沒了連買原料的錢都成問題了。怎麼辦呢?只有在另一種商品——工人身上打主意了。他想方設法延長工人的勞動時間壓低工人的工資把放工資的時間從月初延遲到月末。如果說他在開小作坊的時候還能和工人握手的話這時他手裡拿的卻是敲骨吸髓的棍棒了。

    物極必反不平則鳴工人們起來鬥爭了。開始是自的零星的此起彼伏的。可是很快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中國共產黨把鬥爭的旗幟舉起來了使自的零星的鬥爭成為有組織的、統一的、大規模的鬥爭。很快就展成為全體總罷工老巴奪捲煙廠停產了。

    在這場鬥爭中謝萬春始終和工人弟兄站在一起衝鋒陷陣。開始老巴奪還想利用他們間的特殊關係爭取他、軟化他甚至收買他。但謝萬春是生根在工人之中的是和群眾血肉相連的。他不但嚴詞拒絕了老巴奪還當眾揭露了他。謝萬春很快就成了群眾的領頭人。

    當工廠因為罷工而停產以後老巴奪找到了謝萬春憤恨地說:「當初你救了我的命現在你又要掐死我恩仇兩頂我和你從此一刀兩斷!」

    謝萬春說:「當初我不是為了救你一個猶太人現在我也不打算掐死你這個老已奪我和你沒有個人恩仇。我只是要你不把我們中國工人當成機器!用我們的口號來說:我們要生存的權利!」

    「等著吧明天我就給你!」

    第二天工廠大門口貼出了一張開除工人的告示在一長串人名中第一名就是謝萬春。

    但是這張告示等於一張廢紙因為財源枯竭的老巴奪已經沒有力量再使機器轉動起來了。他出這張告示只是為了洩憤而已。

    老巴奪猶如一條病魚正在他翻騰掙扎的時候一條大魚游過來了大嘴一張滋溜一聲老巴奪被吞進去了。這條大魚就是英美煙草公司。

    英美煙草公司是英、美兩國資本家合辦的煙草托拉斯總公司設在倫敦子公司分工廠和銷售機關遍佈世界各地中國的分總公司設在上海。青島、天津等地都有分號。他們對突然崛起的老巴奪煙廠早已注意上了。正當他們對老巴奪那咄咄逼人之勢感到威脅的時候老巴奪忽然在工潮的聲浪中停產了。細一打探原來他錢光脈斷只剩下一個空殼。於是他們就乘虛而入經過一段緊張的談判老巴奪原有的工廠、機器等折價四十萬元英美公司投入現金六十萬元按四六分成。為照顧老巴奪的面子老巴奪的廠名仍舊保留但前面要加上英商二字這樣全名就成為「英商老巴奪父子煙草有限公司」。所以又添上父子二字是因為談判一完老老已奪就上巴西治內傷去了把兒子小老巴奪留下了。

    掛上新牌子的煙草公司為籠絡工人不但撤回了老老巴奪開除工人的告示還答應了工人的起碼要求。工人們復工了謝萬春也又進了煙廠在激烈的鬥爭中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風雨飄搖中一直於到現在。現在他和他的老伴謝大嫂——當年的遲素芬頭都花白了可是精力還很旺盛他們覺得越活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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