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雲來往月疏疏 正文 番外4:遺失的記憶(一)
    我小時候開始記事的時候,就知道西院裡還住著兩個姨娘和兩個哥哥。莊裡沒有其它年齡相仿的孩子,我特別想找兩個哥哥一起玩,可劉媽總是攔著我不讓我去。娘不在的時候,劉媽經常看著我歎氣,說我要是個男娃就好了,那樣娘就不會傷心了。

    那時候我不明白劉媽的意思,因為在我眼裡,我雖是個女娃,娘一直都很疼我寵我,教我習字練琴,總是軟聲細語,笑得又開心又好看,從來沒有見她傷心的樣子。

    娘跟爹一起住在主屋,我去給爹娘請安的時候,經常能遇上兩個哥哥,不過他們從來都不對我笑,有時候還偷偷的瞪我,好像很不喜歡我。可我還是很喜歡他們,總想著辦法溜出去找他們玩,可每次他們見了我就跑得遠遠的,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我。我難過地問劉媽,為什麼哥哥們不喜歡我,劉媽支吾著也說不出理由,只是一再叮囑我千萬不能告訴娘,免得她傷心。

    六歲那年夏天,有一次丫鬟們幫我做了一個漂亮的紙燈籠,還捉了很多我喜歡的流瑩放在裡面,我提著燈籠偷偷地溜出攬月樓,想去主屋給娘看看。路上,遇到了也是躲開僕人溜出來玩耍的大哥和二哥。他們倆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還說要帶我一起捉流瑩。我很開心,跟著他們到了後花園,結果他們踩爛了我的燈籠,還罵我說我娘是個壞女人,搶了他們娘的相公,搶了他們的爹,最後還把我一個人留在漆黑的後花園裡。

    等到爹娘和僕人們找到我時,早哭累了的我不顧娘的阻攔,把兩個哥哥說的話做的事都告訴了爹,結果哥哥們受了罰,兩個姨娘也被爹喝斥了一頓,以後連逢年過節也不許她們再來主屋。

    那天晚上娘陪我睡在攬月樓,還說了很多我聽不懂的話。娘說以後如果他們欺負我,就來告訴她,不要告訴爹,還說姨娘們也是可憐人,有些東西是她欠她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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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爹出遠門做生意,三個月後才回來,娘帶著我像平時一樣高高興興地到大門口去迎接。沒想到爹下了馬車以後,後面的另一輛馬車裡走出來一個女人,衝著娘叫「姐姐」,還親熱地想摸我的臉,被我一扭頭躲開了。爹象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不敢看娘,只是小心翼翼地讓我叫那個女人「三姨娘」。

    我第一次看到娘傷心欲絕的樣子,當著爹的面,她沒有哭,可她那張慘白如灰的臉還是嚇著了我。當天晚上,娘就搬到了攬月樓與我同住,直到她過世,她再也沒有回過主屋。

    那段日子,爹天天都往攬月樓跑,想勸娘搬回去,娘總是呆在房間裡不願意見爹,即使爹跪在門口求娘,她也不跟爹說話。可爹不來的時候,我經常看到娘躲著偷偷的流眼淚。幾個月後,我在後花園裡見到挺著大肚子的三姨娘,跟著我的劉媽拉起我就走,那天劉媽陪著娘坐在房間裡哭了很久。我不懂她們為什麼要哭,丫鬟們告訴我,說我要有弟弟了,說我爹喜歡三姨娘和弟弟,就不喜歡娘和我了。我當時就闖進門去,氣呼呼地對娘說,「娘,爹最壞了!我們不要爹了,娘再給月月找個爹吧!」娘聽了我的話又哭又笑的,劉媽連聲念著「阿彌陀佛」,還捂著我的嘴不讓我多說。

    從那以後,娘不再躲著爹,爹來的時候,娘總是安靜地看書或撫琴,偶爾也會跟爹說幾句關於我的事,但就是不肯搬回主屋。那時候,我最喜歡趴在軟榻上聽娘撫琴了,我覺得娘長得真好看,比姨娘們好看多了。劉媽說,爹是被三姨娘這個狐狸精迷了眼,我想想還挺同情爹的,三姨娘長得又沒娘好看,身上還總是有很重的脂粉味,走過她旁邊都能把我薰倒,爹居然也能受得了!

    有一次爹來看娘的時候,我故意窩在娘懷裡,笑嘻嘻地說,「娘身上好香噢!三姨娘身上好難聞,都要把月月薰倒了!月月上次看到三姨娘抱著弟弟的時候,弟弟都哭了,肯定是他也不喜歡他娘身上的味道。」爹聽了我的話,坐在那裡哭笑不得。本來是想讓娘高興,可是娘一點都沒笑,等爹走了,還狠狠地說了我一頓,要我答應以後不許在爹面前說姨娘們的壞話。不過劉媽偷偷誇我做的好,只是讓我以後不要在娘面前提三姨娘和弟弟。

    我七歲那年起,莊裡就請來夫子教哥哥們讀書,爹也讓我同去。雖然夫子經常當著爹的面誇我,說我比兩個哥哥還聰明,但我一點都不喜歡去聽夫子講課,他說的遠沒有娘說的有趣,而且他教的東西娘早就教過我了。跟兩個哥哥在一起,他們老是欺負我,經常弄破我的書,還在我的裙子上寫字。我也偷偷從園子裡捉來小蟲子夾在他們的書裡,把二哥給嚇哭了,還到爹那裡去告狀。不過我一點都不怕爹,只要我一裝作要哭的樣子,爹就不捨得罰我了,還把大哥二哥罵了一頓。他們欺負我,我才不告訴娘呢,都是自己想辦法再欺負回來。自從他們倆弄破我的燈籠還罵了我娘以後,我再也不喜歡他們了。聽夫子講課實在很無趣,每天跟哥哥們鬥來鬥去,把膽小的二哥弄哭,或者捉弄一下三姨娘,再想辦法把事情推到大哥二哥身上,看爹罰他們兩個,是那段日子我最高興做的事。當然,這些事都是背著娘偷偷干的,反正看到三姨娘被捉弄,劉媽笑得比我還高興,她自然會替我瞞著娘,其他姨娘想告狀,她們也進不了攬月樓。

    娘說女兒家要有女兒家的樣子,我九歲的時候就不跟大哥二哥一起讀書了,仍是娘自己繼續教我。爹還送我兩個貼身丫鬟,一個叫小紫,一個叫小芸,都比我小一歲,爹還請了揚州城裡最有名的女紅師傅教我們三個。不過,我不喜歡做女紅,師傅讓我們自己練習的時候,我經常躲到花園裡看書、曬太陽、打磕睡,小紫和小芸就特別忙,她們每次都要偷偷多做一份,替我交差。

    十歲那年,娘有個遠房表親來投親,就是表哥楊亭之,我第一次見到表哥的時候,覺得他跟娘長得真象,那時候我心裡就想,如果娘要給我生一個哥哥的話,一定就長成他那個樣子。

    娘住在攬月樓的這幾年,開始喜歡看佛經,娘說如果有來世,一定還讓我做她的女兒。「那我們要不要爹呢?」我很好奇的問,看在爹那麼疼我的份上,我替他向娘求情,「如果到時候爹不娶那些姨娘,娘還是讓他當月月的爹吧!」娘輕輕地揉揉我的頭頂,笑而不語。

    那年冬天,娘得了病,請了好多大夫也不見好!娘臨終前把我叫到她床前,艱難地笑著說,「如果下輩子你爹不娶那麼多姨娘,娘還讓他當月月的爹!」我知道在娘心裡,爹仍然是很重要的一個人。有時候為了逗娘開心,我經常說一些「我們不要爹了,另外找一個爹」的話,總能把娘逗樂,笑著罵我瘋丫頭。娘說,如果很容易就放下一個人,那是因為從來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如果放進心裡了,想拿出來就難了!我那時候不太懂娘說的話,直到幾年後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才真正明白娘當時內心的苦痛。

    娘去世的時候,爹還在外地,連娘的最後一面也沒有見著。爹趕回家時,娘已經入殮了,爹趴的娘的靈柩上哭暈了好幾次,我跪在旁邊,哭到最後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我不能原諒爹,如果他沒有娶三姨娘,娘就不會那麼傷心,連大夫也說,娘得病後沒有一點求生的念頭,吃什麼藥都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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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去世後,我跟爹也生疏了很多,爹在家的時候,除了每天早上的請安,我很少再去主屋。攬月樓不再是姨娘們來不了的地方,爹出門的時候,姨娘們經常跑到我的攬月樓來說東道西,一開始我還會不冷不熱的回應幾句,只是我越回應,她們往往是越來勁,隔三叉五地就來鬧一次,次數多了我就煩了,於是開始裝作低眉順眼地任她們說,直到她們說累了各自散去。爹不在家,大哥和二哥就會天天跑來挑釁,娘都不在了,跟他們鬥來鬥去也變得沒有意思。每次他們來的時候,我就裝著很害怕的樣子,他們就特別得意,說我沒了娘這座靠山,沒膽子再鬧了。我發現裝害怕這個辦法很管用,哥哥們來過幾次,大概發現跟可憐兮兮的我也斗不起來,開始去找新的玩意兒,後來也不常來了!日子久了,連劉媽她們都覺得我變了,變得膽小怕事,小小年紀就跟去世的娘一樣,有些與世無爭了。

    唯一我還願意見的就是表哥,那時候他已被爹安排在鋪子裡做事,月底才回莊裡一次。我喜歡看見表哥,看到他的臉,我總是想起娘。聽表哥講講外面有趣的事情,也給我無聊的生活帶來些樂趣。

    十二歲那年,有一次爹問我,以後想找怎樣的相公!我當時就說要找一個不娶妾的相公。其實我想說的才說了一半,回到攬月樓才跟劉媽說了另一半「如果我的相公以後要是娶妾了,我就休了他!」劉媽聽多了我口無遮攔、不合理教的話,大概是怕我跟娘一樣性子倔,嫁人後鬧出什麼事來。從那以後,一有機會就老是在我耳邊苦口婆心地念叨,說什麼有錢人家娶幾房小妾是很正常的,天下怕是找不出不想娶小妾的男人,還說依左家莊的條件,以後爹肯定會幫我找一戶大戶人家的公子,讓我千萬不要學娘的倔脾氣,有些事能忍就忍,免得自己受苦。

    我知道劉媽是心疼我,於是很聽話地答應記住她的話了。其實心裡可未免這麼想,長大了我也慚慚明白娘和爹之間的事了,娘不能接受爹背著他偷偷娶了三姨娘,那是因為娘心裡有爹。如果真不在乎爹,爹娶多少小妾都不會令娘傷心。那時候我覺得,我以後絕不會像娘一樣,我才不會把以後嫁的人放在心上,只要不在乎,任他娶幾房小妾,都傷不了我的心,甚至還想著最好他娶很多很多小妾,多到忘了我的存在就好了。我知道,爹總有老的時候,我不可能在左家待一輩子,即使我想待,恐怕日後大哥二哥他們也容不下我。嫁人是遲早的事,至於嫁給誰,我並不在乎,反正也不過是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在左家我得想辦法免得姨娘和哥哥們來煩我,以後再想辦法讓那個叫他相公的男人不來煩我就是了。

    十四歲那年,爹給我訂了親,說是京城蘇家的大少爺。爹在我面前誇了他很久,我心不在焉地聽著,心裡卻開始暗自盤算嫁得遠遠的也挺好,反正除了嫁人,我也沒有機會去那麼遠,即使以後沒有辦法出門,出嫁這一路上我總能見識不少地方。那段日子,我查了娘留下的很多藏書,偷偷畫了張杭州到京城的路線圖。年底的時候,有一次表哥回莊裡看我,我興奮地拿出那張圖,想讓表哥幫我看看可有畫錯的地方,結果表哥一句話就打碎了我的好夢。表哥說出嫁的路上我得蓋著紅蓋頭坐在馬車裡,窗簾子都不能掀,什麼都看不到。這嫁人唯一讓我開心的事都成了泡影,我對親事更不放在心上了,莊裡上上下下都為我的婚事忙碌著,就我依然每天悠閒地看書、撫琴、練字、打磕睡,像是那個要成親的人根本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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