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四 明謨諧弼襄一人 四十四回
    袁崇煥見代善軍勢頗壯,不敢輕易進兵,便在連山關前停了下來,召集眾人商議對策。俯身指著沙盤道:「我軍若是突破了連山關,往後越過安平山,便可以直搗遼陽。剛剛斥候來報,說代善兵力約莫有一萬五千多人,當中六七成是騎兵。咱們雖有三萬餘人,可是馬只不過千餘匹,就是連後面炮營的馬一同算進去,也只有七千多而已。何況炮營還要後日才能到達,為今之計,是憑借戰車先發起突襲,還是等待火炮運至,穩紮穩打,步步為營?」諸將各抒己見,大多數贊同等候火炮前來,較為穩妥。左良玉卻道:「眾位大人,卑職有些淺見。」袁崇煥點頭道:「說。」

    左良玉取了竹枝,指著沙盤中平頂山方位,道:「平頂山在連山關東北不遠,騎兵不善山戰,盡人皆知,我軍以步兵居多,況且新軍訓練之時,照桓大人安排的科目,每日都要爬山,若能引誘韃子入山,勝算頗大。」桓震插口道:「但你怎樣誘敵?一入平頂山,優劣立轉,我們既然知道,代善想必也知道。」左良玉道:「這容易。我軍只需撤離連山關,東向取草河堡、灑馬吉堡,然後大舉向平頂山進發,代善必以為我軍意圖繞過連山關,跨越平頂山北上。」桓震點頭道:「有理。代善猜出我軍動向,無非有三種選擇:其一,按兵不動,死守連山關,可是這樣我便可輕易從平頂山逸出,料想他不會這麼做。其二,在平頂山外攔截我軍,但他也不能料到我究竟從何處出山,除非他分散兵力,將整個平頂山圍困起來。若真如此,突圍而出當是易事。其三便是入山追擊,我軍就可以回頭埋伏。」左良玉連連點頭,面露得意之色。

    桓震話頭一轉,道:「可是此計卻也有三處大大的弊病,只消碰上一個,此戰我軍必敗。」瞧了左良玉一眼,見他臉色發青,當下安慰地拍拍他肩頭,道:「方纔我雖然猜測代善困不住我大兵,可是萬一被困,糧草運不上山,我要如何補給?而且平頂山山途非平,火炮入山比騎兵可難得多,若是在山中相持起來,我軍並不佔便宜。此弊之一也。再者,代善若分兵兩路,一路在平頂山外監視我軍動向,另一路逕自南下抄我後路,則剛剛取得的通遠堡、鳳凰城諸地必然復失。此弊之二也。還有十分要緊的一點,秋雨隨時可能大降,一旦下雨,火槍、火炮全等於廢鐵一般,我軍必須速戰速決才行。」

    袁崇煥沉吟道:「那麼難道同韃子硬拚麼?西走繞道也不可行,若給韃子銜尾而追,形勢大大的不妙。」新軍游擊畢千山忽道:「既如此,只要令韃子不敢追來,也就是了。」他是何可綱的舊部,說過了這句話,不由得斜眼看了一眼舊日上司。何可綱瞧著沙盤沉思,拿一些竹籤插來插去,驀然道:「有了。」在海州南方塔山鋪插上三支紅色竹籤,道:「金國奇、祖澤潤、祖可法三個營在此。」又在海州西北牛莊插了四根紅色竹籤,道:「祖大壽四個營在此。」桓震點點頭,取起一支黑色竹籤,插在鞍山與海州之間,較靠近海州的地方,道:「昨日聞報,阿巴泰援軍抵達鞍山,今日應該在這個方位。」

    何可綱召集眾人過來,指著從連山關向西南到海州的一條直線,道:「我若以疑兵一支,由此西行,代善必定以為我欲助攻海州。試問當此情形,要破我兵,最好的辦法是甚麼?」眾人盡皆低頭思索,左良玉忽然叫道:「封我後路,與阿巴泰兩路夾擊?」何可綱點頭道:「左游擊說得不錯。若令代善以為我軍傾力西行,留下的只不過是些許鉗制兵力,他必置之不顧,舉師而追。代善主力一去,我便可從此奪連山關。」

    袁崇煥沉默不語地瞧著沙盤,背著手踱了兩個圈子,猶豫道:「如此固好,但這一支疑兵若真給兩面夾擊,諸路兵都無力援救,必定全軍覆沒。」目光掃視眾人,似乎在問:「誰願擔此任?」眾將都知這是一個要冒生命危險的任務,可是既然從軍打仗,就是把腦袋別在腰上了,人人爭先要去。曹文詔的侄子曹變蛟忽道:「末將去最好。」瞧了叔父一眼,躬身道:「袁大人與桓大人是三軍主帥,自然不可去。何大人統領新軍,也去不得。曹、左、張、畢、鹿諸位游擊,所部盡皆在此,只有末將所轄之營九成九在後程運輸火炮,所以末將前去,最為妥當。」

    曹變蛟在新軍諸游擊中是年紀最小、資歷最淺的一個,自覺論功績不如左良玉,論年資不如張正朝,論才能又不如憑借考試晉身的畢千山與鹿得勝,素日時常鬱鬱。再加上聽了些無聊閒話,說他是因為叔父的關係,才能年紀輕輕便躋身人人羨慕的新軍游擊之列,心中早憋了一口氣。此次新軍八營全部與戰,別人都可以帶兵上前線,只有他的一個營負責運送火炮,這明擺著是說他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不肯委以重任。曹變蛟雖然年青,膽氣卻毫不遜於叔父,有一股「愈是瞧不起我,我愈要出人頭地」的拗勁。是以一聽何可綱說有這麼一個帶領疑兵的危險任務,立刻便挺身而出,毛遂自薦。

    桓震注目凝視他良久,忽然對袁崇煥道:「下官以為可以。袁大人的意思呢?」袁崇煥躊躇片刻,終於也點了頭,道:「既如此,你本部有多少兵丁在此?」曹文詔答道:「只有一百多人。」袁崇煥道:「我再抽撥與你四百人,總共算是五百。你有甚麼法子,將這五百人佯裝成三萬大軍?」曹變蛟心中砰砰直跳,道:「一人十纛,快馬而行,馬尾綁竹枝以障敵眼。」桓震道:「要做戲便做得像些,咱們今日起不住挑釁搦戰,待三日之後忽然按兵不動,代善必定疑心。我再用減灶之法惑之,瞧他追是不追。就算不追,咱們也不損失甚麼。」

    當下定了方略,曹變蛟自去挑選強壯的士兵。

    代善果然上鉤,以為明軍將移攻海州,立刻策兵向西追去,只留下半個旗在此監視。桓震漏夜發起進攻,架起了火炮猛轟一陣,後金兵不敵而走,明軍取得連山關,向西北直抵遼陽。

    東路軍進展十分順利,幾乎沒有遇到太大的阻礙,西路與中路卻恰恰相反。祖大壽與金國奇會師海州之後,連圍半個多月,始終不曾攻破,一則因為這兩路的火炮比起東路來幾乎少了一半,二來更由於海州原本就是一個兵糧稱足的大城,守將岳託又閉城不戰,數日後阿巴泰的援兵趕了來,祖大壽為免給擠成夾心餡餅,只得先期後撤數十里,在三岔河畔駐紮下來。

    阿巴泰兵至古城屯,卻不繼續南下,而是就在古城駐紮了下來,與海州互為犄角。古城屯是往遼陽去的必經之路,他在彼處屯駐大兵,這麼一來祖大壽、金國奇就算想繞過海州城徑攻遼陽,也不可能了。祖大壽復圍海州,與金國奇數次攻打,都被守軍擋了回來,火炮的炮彈不幾日便用盡了,後程補給尚未趕到,一時間變成青黃不接的局面。祖大壽不服氣,指揮士兵強攻,死傷十分慘重,只好退兵數里,圍而不打,一時間雙方僵持不下。

    袁崇煥早已經接到了戰報,可是卻不能分兵相救。祖、金二部將遼陽四成以上的兵力吸引了過去,如果能在自己這邊攻下遼陽之前始終拖住海州之兵的話,對於戰局相當有利。待到遼陽城破以後,再南下復攻海州也還不遲。是以東路軍全然不理西路的求援,揮軍直逼遼陽。

    代善起初中計西行,不過數日,接到連山關陷落的急報,便知道上了大當,急回軍北上追趕,援救遼陽。袁崇煥早料及他會有此舉,在後留下了一營殿後,統兵的是鹿得勝。

    代善紅了眼睛拚命行軍,不過數日就與鹿得勝短兵相接。鹿得勝照桓震的吩咐,主要以竹炸炮、自犯炮、鋼輪伏火櫃、萬陣地雷炮之類火器迎敵,第一日大獲全勝,代善不敢再進,紮下營來。僵持兩天,忽然天降大雨,地雷等物全不能用,代善覷得良機,揮軍衝殺過來。鹿得勝只得召集士兵肉搏,雙方互有死傷,可是代善畢竟有萬人之眾,明軍卻只不過一千一百人而已。眼看自己這邊的士兵愈戰愈少,後來連陣形也被衝散,以至於最後只剩下三百多人,分散在各處亂鬥。

    守備李澄通努力睜大被雨水迷住的眼睛,一面提刀飛舞,撥開四處亂飛的羽箭,一面向鹿得勝靠攏過來,叫道:「鹿大人,兄弟們不能再戰了,是不是撤?」鹿得勝抹一把滿臉的雨水,大勝吼道:「不許撤,就算戰到最後一人,你我皆死,也要給老子撐下去!」話音未落,一箭不知從何處飛來,正釘在他的右肩。鹿得勝身子一晃,旋即穩穩站住,揮刀削去了箭桿,對李澄通喝道:「一旦我死,游擊便是你接任!」大聲咆哮,策馬向著韃子兵最多的地方殺了過去。

    此刻地面已經十分泥濘,不論明軍還是韃子的馬匹,都有蹄子陷入泥窪裡摔倒的。好在明軍原本大多就是步戰,倒將雙方的差距拉近了些許。鹿得勝策馬猛衝,忽然隱約之間瞥見一面紅旗招展,驀然記起在覺華島受訓時候上過文課,教官似乎曾說韃子分為八旗,此次統兵的代善便是掌管正紅與鑲紅二旗的貝勒。心中不禁一跳,心想難道代善親自督戰?此念一動,再也遏制不住,拼著命殺開一條血路,朝那紅旗下面衝了過去。

    韃子兵豈能任由他沖犯中軍大纛?紛紛上前來攔阻。鹿得勝肩背中了數不清的刀傷箭創,漸漸體力不支,眼睛也昏花起來。他知道再耗片刻自己便有可能倒下去,當下大吼一聲,揮刀猛砍,斬死了身旁幾個韃子兵,也不理會不會給人擊中,就如瘋虎一般左衝右突。眼看離那紅旗越來越近,再有數十步便可以碰到旗下之人了,忽然斜刺裡一箭飛來,正中他戰馬的胸膛。

    那馬長長悲嘶一聲,訇然倒地,鹿得勝給摔了一個跟頭,剛剛翻身爬起,背後便是數刀劈來。他自知無法閃躲,索性再也不躲,任憑那刀斬在脊背,露出白森森的骨頭來,自己卻使足了畢生之力,甩手將戰刀飛了出去。

    這一著甩手飛刀,是他鹿家代代相傳的絕活,不單要氣力,更要準頭。鹿得勝的父親是個中行家,足可以將刀甩出十幾丈遠。鹿得勝自入新軍以來,潛心苦練,本事比乃父更勝一籌。這一刀飛出,旁邊的韃子兵都看得愣了神,眼睜睜地瞧著那刀一直飛向自己的中軍大纛,只聽啊地一聲慘叫,有人倒了下去。

    這一戰明軍終於還是全軍覆沒,只有幾十人力竭被俘,內中便有李澄通在。可是代善的三兒子薩哈璘卻也吃了鹿得勝一刀,一直昏迷不醒。薩哈璘是代善諸子之中除了岳託之外最得他喜歡的一個,平日打仗時常帶在身邊教導,此次南拒明軍,也叫他從征,沒想到卻栽在了鹿得勝這個垂死之人手中。代善暴跳大怒,喝令將俘獲的數十殘兵盡數斬殺,以洩心頭之恨。

    李澄通見刀斧手殺氣騰騰地走來,心中早知會有何事發生,回顧眾人道:「袁大人令我千餘兵殿後以拒萬餘大軍,分明早已將我等性命置之不論,咱們又何必替他賣命到底?我今欲棄暗投明,倒戈反助大金,眾兄弟有願隨我者,少刻可同聲大呼。」

    他話音方落,只聽呸地一聲,一口連血帶泥的唾沫吐在他的臉上。那吐他口水的是一個年紀四十上下的老兵,左臉上自額至頦給砍了一刀,一顆眼珠脫落出來,搖搖晃晃地掛在面頰之上,煞是怕人。李澄通望他一眼,不由得毛骨悚然,硬著頭皮訕笑道:「老莫,你自己要死,可也不必帶累大伙。兄弟們說是不是?」轉頭瞧向諸人,碰到的卻是一道道冰冷的目光。

    一個聲音怯怯的道:「李大人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給老莫血糊糊的眼睛瞪了一眼,再也不敢出聲了。李澄通道:「總之我是要降的了,爾等降不降,隨便你們。」

    薩哈璘的兄弟瓦克達親自提刀走來,李澄通一見這是個大官模樣,立時大呼道:「饒命,饒命!小人願降,小人願降!」瓦克達不知他叫喚些甚麼,轉頭喊來通譯翻譯了,不由得一怔,旋即笑了起來,將刀背在李澄通頰上拖了一拖,問道:「你當真願降?這裡三十五人,都跟你一起投降麼?」眾人紛紛大罵起來,李澄通漲紅了臉,默不作聲。

    瓦克達見狀,笑道:「看來是只得你一人肯降。也罷,你替我做一件事,便饒了你的狗命。」通譯將話譯出,李澄通大喜過望,連連叩頭不已。瓦克達將刀丟在他的身前,指著餘下的三十四人道:「你將他們的肚子一一剖開--要活生生地剖開,給我瞧瞧他們的心,我便許你投降。」

    李澄通聽通譯說了,面露難色。這些人畢竟是他的舊部,雖說自己軟骨頭要降,終究還是不忍心殺害他們。瓦克達皺眉道:「不願意就罷了。」對刀斧手做個眼色,大砍刀便舉了起來。李澄通急忙大呼願意,戰抖著手提起刀來。眾人都是滿懷憤恨的瞪著他,紛紛咒罵,不住朝他身上吐口水。老莫罵得最凶,李澄通也就第一個朝他走去,顫顫地舉起刀來,兩眼緊閉,驀地向他胸口一插。老莫正自破口大罵,聲音戛然而止,口中吐出血來,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甚麼,卻又沒能說得出來,就這麼大睜著眼睛氣絕了。李澄通心想左右已經殺了,索性破釜沉舟,手腕一拖,便將老莫的胸膛劃了開來,一顆心露了出來,猶自微微跳動。

    他偷眼瞧向瓦克達,但見他神情似乎十分滿意,當即膽子壯了起來,連著將三十三人盡皆剖胸殺死。殺畢,只覺得手也軟了,腿也軟了,無意中瞧見老莫大睜的雙眼,不由得心驚膽戰,噗通一聲坐倒在地。瓦克達哈哈大笑,對通譯說了兩句甚麼,轉身離去。

    李澄通滿懷希望地問道:「那位大人是說饒我性命麼?」通譯冷冷一笑,道:「台吉瞧過他們的心,全是紅的,現下想要瞧瞧你的心是紅的還是黑的。」對刀斧手使個眼色,只見刀光閃處,李澄通連一聲「饒命」也沒喊得出來,頹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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