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一 順流逆流 五十八回
    他又愣了一會,也就自回營房去睡。過了幾日,士卒休整已畢,滿桂便要回防山海關。桓震自然是要回京覆命去的,他帶來的五千京營,是編在孫祖壽部下作戰,現在只剩下了三千不到。

    一回京中,便聽到了一個叫他萬萬預想不到的消息,然而卻是好消息:耿如杞已經定案了,坐御下不嚴,僅予去職削籍,放還寧家,勒令閒住。雖然仍舊是忠臣受害的結局,然而終究保住了他一條命,免於獄中拷死,也算差強人意了。

    這事情卻是公銘乙告訴他的,還說耿如杞曾經前來尋他,聽得他到遼東去了,便說以後再來,可是終於也沒見他來。桓震也不知當去何處找他,鎮撫司獄那等地方他是死也不要去的;想想或者他已經回鄉去了也未可知。他初還京師,要料理的雜務甚多,既調任職方主事,離京之前未及交接的武學事務,辦理起來也要些時日,一忙起來也就將這事拋在腦後了。兵部並不給職員安排住宅,他在京中又沒有寓所,只得仍舊暫且在武學棲身。

    哪知過得兩日,公銘乙忽然叫人來兵部請他,說是耿如杞正在家中等候。桓震又驚又喜,連忙匆匆交代了一下,趕回公家去。公銘乙正陪耿如杞坐在廳上喝茶,見得桓震進來,說句「少陪」,便即告罪離去。桓震細細打量耿如杞,見他形容枯槁,面色蠟黃,滿臉都是傷痕,不由得心中暗自歎息,上前道:「耿大人,還好你出來了!」耿如杞自從桓震進來,便一直不發一語,聽得桓震與他招呼,也是淡淡的不加理睬。桓震心裡一沉,又道:「大人終於無事,雖然去職,總算還是可喜可賀。」

    耿如杞哼地一聲,冷冷的道:「耿某已經是一介白衣,不敢再稱甚麼大人。」桓震但覺他語氣不善,正要再說,卻見他站了起來,肅然問道:「你若還念著舊日情分,便老實同耿某講,這次本來是必死之事,如何竟能輕易化解?」原來他在獄中多次受過拷打,每回過堂,那些審訊之人總是迫他承認盜糧私糶,暗通北虜。耿如杞怎能認這等連影子也沒有的事情?只是咬緊了牙關,抱定必死的念頭,任憑如何毒打,只是「不開口」三字。忽然有一日,自從桓震來過了以後,拷打便再也沒有了,甚至還有人給他送來藥湯,讓他治傷。他心中十分奇怪,只道是已經定了罪,要將他拿去殺頭了,好在他也不在乎生死,索性放下心腸,每日與獄中其他關押的官員談天,倒也過得逍遙。

    豈知過得一段時間,竟忽然來了人對他說,案子已經定了,僅於削職奪籍而已。這一下耿如杞可是大大驚訝,心想這般人審問之時何等凶狠,難道只是為了區區一個削職奪籍?思來想去,忽然間恍然大悟,一切變化都是自桓震探獄開始的,那麼定然是他從中做下甚麼手腳了。好在公銘乙受了桓震的托付,時常前來給他送些吃喝,兩人卻也見過幾面,知道公銘乙是營繕所的所正。當下跑去衙門尋到了他,一問之下方知桓震已經授了兵部主事職,領兵援遼去了。這一來更覺得十分詭異,他一個毫無門路的白身,數月之前還在自己幕中吃閒飯,何以這般快的便做到了兵部主事?何況任職兵部需要功名在身,他卻又是哪裡考來的?

    細問公銘乙之下,方知原來桓震給魏忠賢進獻了一尊稀奇古怪的坐像,之後便連連陞官了。他素來鄙薄閹黨,聽得桓震居然巴結上了魏忠賢,不由得便是一番大怒,不是礙著公銘乙曾經多方照顧自己,當時便要同他發作起來。他卻不曾去想,若不是桓震走了魏忠賢的門路,他又怎能完好無缺地出那鎮撫司獄?他只是知道,自己的人格氣節,比甚麼都來得重要,他耿如杞寧可給一刀砍了,寧可千刀萬剮,也決不向閹賊低一低頭!又或者在他心目之中,根本就不願意承認這樣一個事實:自己是給一個魏忠賢的狗腿子救了性命的,自己的殘生,全是打魏忠賢牙縫裡吐出來的!

    他自離了公銘乙家,便在京郊破廟棲身,等待桓震。援遼將士還朝這等大事,街巷之間總有傳聞,是以桓震回來不兩日,耿如杞便聽到了風聲。他不願自去兵部衙門受魏黨之辱,當下仍到公家,托公銘乙去請了桓震來。他對桓震這等行為痛恨之極,是以一見面便直言質問。

    桓震瞧他的神色,想來已經知道其中緣由了,心想我只管告訴了你,你諒解與否就聽天由命去罷,當下也不瞞他,將自己如何勾搭上魏忠賢,如何設法將他弄了出來的經過大略說了幾句。至於拜魏忠賢做義曾祖那一節,卻絕口不提,想來他也不會知道這事。耿如杞手指攥住鬍鬚,愈聽臉色愈是鐵青,終於忍受不住,啪地在桌上一拍,連鬍子也帶了一綹下來。桓震吃了一驚,正要繼續解釋,卻見他指著自己鼻子罵道:「耿如杞給你這等無恥之人救了性命,深以為辱!」桓震苦笑,心想我費下這般力氣幫你,臨到頭來倒落了一個無恥的名聲,這年頭好人壞人都是做不得的了。他不知道要怎樣對耿如杞解釋,一時之間略略有些躊躇。就是這麼一躊躇的工夫,卻見耿如杞已經伸手在懷中一探,取出了一柄匕首來,隨手甩掉了刀鞘。

    桓震大驚,心想難道他要為民除害,一刀捅了自己不成?他在軍中練得身體反應甚是敏捷,一見耿如杞亮出利刃,當即跳了起來,一手護住自己胸腹要害,一手去奪他的匕首。豈知耿如杞竟然並不向他進攻,反而倒退數步,將匕首抵在了自己喉頭,啞聲道:「耿某無顏苟活,這條命既是拜你所賜,現下便還了你也罷。」桓震急叫「不可」,撲上去抓他手腕,但終究是慢了半分,耳中只聽得撲地一聲輕響,刀尖刺入了他咽喉,一股鮮血當即噴了出來。

    耿如杞一刀刺下,身子當即軟倒,砰地一聲跌在地下。桓震嚇得魂飛天外,慌亂中俯下身去,用兩手拚命壓住他頸間傷口,但他這一刀想是刺破了動脈,血流甚急,怎麼也無法堵住。耿如杞身子不斷抽搐,臉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忽然間喉中發出一聲低沉的哮吼,腦袋向後一仰,再也沒有動靜了。

    桓震放聲大叫,公銘乙聽得他淒厲的叫聲,急忙跑來,瞧見血流滿地的情形,也不由得嚇呆了。桓震怒吼道:「大夫,請大夫!」公銘乙這才醒悟,也不管桓震衝他呼喝是不是無禮,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尋大夫了。

    不一會大夫跟在公銘乙身後奔來,一見耿如杞躺在地下的模樣,當即便是一愣,臉色發白,俯身摸了一摸他脈搏,搖頭道:「沒得救了。」桓震混混沌沌地聽見這一句話,不由得勃然大怒,跳起來揪住那大夫衣襟,暴喝道:「甚麼沒得救?你給他輸血,輸血!我是O型,我有的是血!」他昏了頭,哪裡還能想到這時代的大夫怎可能懂得甚麼輸血,甚麼血型?那大夫十分害怕,掙脫他手掌,倉皇奔逃,一面叫道:「這人瘋了,這人失心瘋了!」

    桓震也不去理他,趴在地上給耿如杞做起了人工呼吸來。但是耿如杞存了必死之志,那一刀重而且深,就連氣管也割破了,人工呼吸又有甚麼用處?他折騰了一陣,自己身上沾染的鮮血愈來愈多,耿如杞的身子也愈來愈是冰冷僵硬。

    終於他不得不接受了這麼一個事實:耿如杞死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桓震攤開雙手,瞧著上面殷紅粘稠的一片,那是耿如杞的鮮血。他與耿如杞的感情實際上並不很深,當時所以進京營救,也至少有一半是出於自己的私心。可是目下見他竟然如此剛烈地死在自己面前,而原因只是因為自己走魏忠賢的門路弄了他出來,不由得感到極強烈的震撼,一時間挫敗,失落,屈辱,種種感覺一齊湧上心頭,正是五味雜陳,眼前一陣模糊,只覺天旋地轉,身子一仰,向後便倒。

    歷史上真實的情形是:耿如杞因為不肯拜魏忠賢,被誣陷貪污受賄下獄論死,就在等待秋後處斬的時候天啟忽然死了,他也就偶然保住了一條命。桓震並不知道這些,因此,由於他的介入,使得原本可以不死的耿如杞死掉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