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一 順流逆流 五十二回
    明代軍隊的編制,原是兩分習刀矛,六分習弓弩,兩分習火器,然而桓震此次帶領的五千騎,卻是六成用弓弩,四成用鳥嘴槍的。他知道遼東邊情緊急,不敢怠慢,因此挑選的全是騎兵。出發這天是五月初十,從京城到山海關六百餘里路程,他四日四夜連續急行軍,居然在五月十五這天的清晨趕到了山海關。進得關去,方知五月十一日錦州被圍,袁崇煥守在寧遠,下令寧遠、義州兩城守兵不動,只遣外圍游騎四千,使尤世祿、祖大壽將之,前赴錦州繞擊後金軍之後背;又請朝廷調薊、宣、大兵守山海關,而令山海關總兵滿桂前移於前屯,昨日詔令已到,滿桂已經領兵出關去了。

    桓震不敢遲疑,下令士卒在關中歇息半日,午時一過,便叫三軍用飯起行,趕往廣寧前屯衛去與滿桂會合。寧遠距離山海關約有二百餘里,而前屯衛恰好就在靠近山海關約三分之一的地方。到達的時候,已經接近子時,好容易叫開城門,見了滿桂,便遞上朝廷的委任詔令,說明自己此來乃是聽他指揮的。滿桂一手接過詔書,瞄了兩眼,順手遞給身旁一個將官,道:「既來此,可從本官巡城!」桓震心說此人倒是乾脆,我連日奔波不曾停留,他一句話便要我跟他巡城。瞧他長相時,卻是典型的蒙古人,身材比自己這個四百年後的人還要足足高了一頭,少說也得一米八五上下。臉膛方正,顏色黑裡透紅,鬚髮很是濃密,並且還略略帶卷,看來倒像一頭雄獅。滿桂似乎覺察桓震在注意他,反瞪了他一眼,道:「還不走?」桓震躬身道:「請問大人,卑職帶來的五千四百騎兵,要安置在何處?」滿桂不耐煩道:「自有人去打理。」說著大步出門,桓震只得緊緊跟上。

    廣寧前屯衛並不是一座大城,甚至於嚴格來說並不能算作是城。城牆是用土夯築而成,只有兩丈高,數尺厚。城中連營房都無,從士兵到主將,睡的全是帳篷。桓震跟在滿桂身後,沿著城頭轉了一圈,處處停留視察,只不過花了小半個時辰工夫。滿桂給他的印象,雖然脾氣暴躁,御下嚴厲,卻深得士卒的愛戴,而且好像認得城上的每個兵卒似的,一路上隨處可以聽見部下向他問好、致敬的聲音。桓震心中暗想,統帶軍隊到這種程度,大概就算一聲令下,人人效死,也都不是什麼奇事了罷。

    巡城已畢,滿桂便邀桓震到主帥營帳少坐。桓震也想瞭解前屯的兵力情況,當下欣然而從。原來昨日滿桂接了朝廷發兵旨意,當即便點關兵一萬,移屯廣寧,一面派出斥候,打探虜兵消息,一面與袁崇煥聯絡,一面修葺城牆,補闕彌漏。連同廣寧原本的守卒八百,以及桓震帶來的五千四百騎兵,現下他們手中共有一萬六千二百人。

    談得片刻,滿桂忽然歎道:「本官聽得京中來使傳說,早在上月,便有一個兵部侍郎上書預言遼東將有戰事,可惜朝廷之中儘是不學無術之徒,沒一個放在心上,到了虜兵大舉南下,這才翻出那侍郎的奏折來。」雙掌一拍,大聲道:「料敵先機,方能處處制勝,倘使大明朝武官個個如這侍郎一般,何愁遼東不平!」桓震卻是怔了一怔,這才明白他說的是自己。只是他卻並非有甚麼大才,只是預先知道了發生過的事情罷了,並且他也不是侍郎,只是個小小主事而已。

    他卻並不告訴滿桂,只唯唯附和了幾句。時候已近天明,桓震數日來疲勞至極,此刻進了城池,只想好好睡覺,偏偏滿桂又是精神百倍,彷彿永遠不需休息的一般,主帥不睡,部下將領哪個敢睡?只當是巡崗守夜罷了。陪坐一回,實在不住,就在椅背上一仰,睡了過去。剛剛合眼,便覺光噹一聲,屁股底下一空,身子失了,重重摔在地下,直痛得呲牙咧嘴。

    爬起來看時,卻是滿桂怒氣沖沖地站在面前,大約方纔那一聲巨響,便是自己的椅子給他踹倒了。滿桂怒道:「敵情緊急,大軍時刻都要預備開拔,你倒還有心思睡覺!」桓震有苦說不出,只得連連請罪。滿桂哼了一聲,也不睬他,對著帳外大聲叫道:「斥候可曾回來?」便聽一個將官答道:「不曾。」滿桂又是大怒,連罵了幾句桓震聽不懂的土語。

    桓震凝神細想,記得錦州城有趙率教嬰城固守,不會被攻下。此時後金軍隊攻錦州城不利,已經退兵紮營,準備截擊從寧遠發出的祖大壽部援軍。不久以後,後金兵便要南下轉攻寧遠,滿桂這一支兵,也該奉調前去支援才對。他這麼想著,口中不自覺地便說了出來。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赫然發現滿桂的那張獅子臉就在距離他不足一尺的地方,一對大眼眨也不眨地瞪著他,不由得嚇得大叫一聲,霍然跳了起來。滿桂倒被他嚇了一跳,倒退半步,仍是一臉不可思議地瞧著他,搖頭道:「你怎麼知道?」桓震奇道:「甚麼?」滿桂哭笑不得地道:「方纔戰報來,你不曾聽見麼?」桓震這才知道自己發呆發出了水平,竟然連斥候飛報也都沒有聽到,當下赤紅著臉搖搖頭。

    滿桂居然也不發怒,道:「十二日虜兵猛攻錦州城西,城池險些陷落,賴有趙總兵死戰,虜兵退五里而營,百般誘錦州兵出城決戰,趙總兵並不理睬。」說著瞧定了桓震,道:「你怎知虜兵定會南下?」

    桓震這才知道不慎說漏了嘴,虧得他轉圜靈活,當下道:「卑職以為,趙總兵勇而有謀,必知虜兵遠來,急於求戰,只消堅守不出,彼欲戰而不能,只好移兵轉攻寧遠。那時我軍於路攔擊,可奏捷報。」滿桂略一遲疑,正在思索,忽聽帳外一聲急報,卻是袁崇煥的將令到了。

    滿桂拆開來看過,大聲道:「傳令下去,全軍天明拔營,開赴寧遠!」桓震正要問他將令中說些甚麼,卻聽他道:「你很好,居然同元素所言一般無二。」桓震一怔,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袁崇煥這一道將令,卻是要滿桂移兵寧遠,協助防守。他心中暗笑,心想我原本就是記得他所發的命令,又怎會不一樣了?

    說是天明開拔,其實東方已經發亮了。當下三軍造飯,吃了起程。桓震部下的五千四百軍,長途奔馳數百里,還沒好好歇息,又給拉上馬背,一個個都是沒精打采的。滿桂見了這等士氣,不由得又要發火,瞧了桓震兩眼,居然終於給他忍住了。滿桂的部隊之中,火槍兵、炮兵約佔了半數,更有數百門火炮,因此行軍便要稍慢,到二十日過午,方才全軍趕到寧遠城下。

    滿桂站在城下,向著城頭大聲呼喝,那守軍似乎是認得他的,遙遙應了一聲,不久城門緩緩打開,吊橋放了下來。桓震心中砰砰直跳:須臾之間便要見到袁崇煥了!這個剛強俠烈,孤膽獨騎巡邊的兵部袁主事,這個一炮打死努爾哈赤,兩守寧遠嚇得虜兵聞而破膽的遼東袁巡撫,這個心苦後人知,耗盡心血經營遼東,終於一身亡後,全功盡棄的大明督師,這個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係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的廣東書生,這個生死以之的「癡心人」,這個無法無天的「潑膽漢」,這個每一片肉每一滴血,都進了京城老百姓肚子的磊落丈夫!

    袁崇煥的容貌,與桓震在後世所見的畫像差之不遠。鵝蛋臉尖下巴,三縷長鬚,眉毛略彎,雖不怎樣俊美,但洵洵儒雅之氣溢於眼眉之間,叫人很難相信面前這個穿著常服,不披鎧甲的官員,就是傳說中那個豪情萬丈,倔強剛猛,一人扼守遼東的國之干城袁崇煥!

    [——筆者注,袁崇煥是我很喜歡的一個英雄人物。桓震對袁崇煥參與過的大小戰役如此瞭解,原因無他,只因為他跟我一樣,是袁崇煥的超級fans而已。這裡有一張袁崇煥的畫像

    他瞧著袁崇煥,一時之間很難想像,這樣的一個人,被一刀一刀地剮死,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京城的人們呼喝著要吃他的血肉,那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他更不能相信,這樣一個英雄人物,居然會因為那一條拙劣的反間計,死在那樣一個愚蠢好殺的皇帝手裡!就在見到袁崇煥的那一剎那,桓震突然起了一個強烈的念頭:朱由檢,他的性格、才能、年齡,都絕不配做掌握全國軍政大權的皇帝!

    以後的文字,可能會有人說我極端漢族主義。在此不多辯解,僅引一段《袁崇煥評傳》中的話,諸君可以自己體味。如果傷害到滿族讀者的感情,唯有鞠躬致歉而已。

    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專制、最腐敗、統治者最殘暴的朝代,到明末更成為中國數千年中最黑暗的時期之一。明朝當然應該亡,對於中國人民,清朝比明朝好得多。然而袁崇煥抗拒滿清入侵,卻不能說是錯了。當時滿清對明朝而言是異族,是外國,清兵將漢人數十萬、數十萬的俘虜去,都是作為奴隸或農奴。清兵佔領了中國的土地城市,總是燒殺劫掠、極殘酷的虐待漢人。不能由於後代滿清統治勝過了明朝,現在滿族又成為中華民族中一個不可分離的部分,就抹煞了袁崇煥當時抗禦外族入侵的重大意義。正如將來世界大同之後,也不能否定目前各國保持獨立和領土主權完整的主張。清朝比明朝好,只不過中國人運氣好,碰到了幾個中國歷史上最好的皇帝。然而袁崇煥當時是不會知道的。只要專制獨裁的制度存在一天,大家就只好碰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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