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 第五卷 劫波卷 第十章 心隨明月
    那女尼呆了呆,忽地捧住趙咼臉兒,顫聲道:「你是咼兒?」趙咼泣不成聲,只是點頭。那女尼又道:「你……你還活著?」原來這女尼正是趙咼生母全太后,臨安投降之後,大宋皇族被押北還。忽必烈為絕後患,命謝太后、全太后、宋帝趙穎剃度為僧尼,隨同剃度的宮人數以百人。今值釋迦誕辰,帝師八思巴當眾講經,全太后等人奉命出聽,不料竟遇上這個幼子,她早先聽說趙咼在崖山一役,被陸秀夫背負投海,傷心之極,此刻乍然相逢,不覺驚喜交進,將他一把摟住,眼淚一串串滴落下來。

    趙咼逃出臨安之後,頭一遭遇上親人,哭了一回,又感歡喜,抹淚道:「媽媽,咼兒沒死,咼兒好想你……」舉目望去,瞧見謝太后與兄長趙穎,不由喜道,「奶奶、哥哥。」那二人望著他,如見蛇蠍,臉色煞白,齊退一步。謝太后厲聲喝道:「哪來的野孩兒?快走開。」趙穎伸手,要將全後與趙咼分開。全後急道:「他是咼兒……」謝太后怒道:「他不是咼兒,咼兒已經死了!」此時蒙古王公一片嘩然。八思巴也轉過目光,看是發生何事。趙穎發急,猛地抓住趙咼,狠狠一掀,趙咼摔倒在地,大哭起來。全後欲要上前,卻被謝太后死命拉住。兩名守衛搶上前來,分別抓住趙咼手臂,宋廷眾人,無不失色,但卻無一人膽敢上前。忽見人影驟閃,花曉霜與花生左右奔到,四名守衛挺矛上前,花生雙手展開,撥在四桿長矛之上,眾守衛齊聲慘哼,左右跌出。花生撲到趙咼身前,兩名守衛欲要阻他,卻被他連環兩腳踢成滾地葫蘆。

    花生拉起趙咼,咕噥道:「你就會調皮,梁蕭知道了,一定怪俺。」趙咼傷心之極,也不理他,只是大哭。花生瞅見十餘個元兵惡狠狠撲上來,忙將趙咼往曉霜懷裡一塞,奪過一桿長矛,格住眾人刀槍,神力所至,眾元軍虎口盡裂,刀槍叮叮噹噹掉了一地。

    花曉霜抱起趙咼直奔人群,突覺勁風颯颯,裹著熱浪滾滾而來,花曉霜揮掌一格,只覺耳鳴眼花,一顆心幾乎跳了出采。定睛望去,只見前方立著一個年老喇嘛,高大枯瘦,皺紋滿面,灰眉長鬥,壓著一雙凹目,目中冷電森森,投在曉霜臉上。花曉霜被他看得心頭發緊,展開「風袖雲掌」,舉步向前。那喇嘛見她掌法精妙,微露訝意,袈裟卻無風而動,高高鼓起,花曉霜只覺熱風撲面,肌膚如遭火炙,頓即縱身躍起,揮掌拍向喇嘛肩頭。老喇嘛見她擋住自己一拂,不覺動容。卻不知花曉霜天生九陰之體,遇上純陰內力,勢必受害,但純陽功夫上身,卻如火星濺水,自然化去了。

    老喇嘛讓過來掌,枯瘦五指如電抓出,扣住曉霜手腕,花曉霜只覺那爪子好似火鉗一般,情急間,使出九陰掌,一股陰力度了過去。老喇嘛長眉一軒.心道:「這漢人女娃的內勁好不古怪,若非老衲將『大圓滿心髓』練到九成,幾乎被她傷了。」怒哼一聲,運功將「九陰毒」化去,同時掌中加勁,花曉霜吃疼,叫了起來。花生回頭望見,撇開一眾護衛,手中長矛抖出,向那老喇嘛手腕刺到,忽地眼前發花,出現一個胖大喇嘛,肥臉上嘻嘻直笑,信手將鐵矛捉在手裡,只一搓,精鋼矛桿便短了一截,細細鐵屑自他指間簌簌落下。花生一驚,用力疾送,但胖喇嘛雙手如風,笑嘻嘻已搓到他右手邊上。花生無奈撒手後躍。胖喇嘛嘻嘻一笑,將鐵矛一搓,搓出兩把鐵沙,撒在半空,嘰裡咕嚕說了句話,瘦喇嘛忽地揮掌,只聽呼得一聲怪啊,滿天鐵沙盡數熔化,化作數百點暗紅火星,向花生射到。

    花生眼見不對,施展「一合身」相化拳為掌,拍向火星,不料胖喇嘛後發先至,又拍一掌,那火星本已含有瘦喇嘛的「大圓滿心髓」內勁,又被胖喇嘛的陰柔掌力裹挾,無異瘦、胖喇嘛聯手一擊,威力倍增,一如勁矢利箭,嗤嗤嗤穿透「大金剛神力」,向花生射落。花生驚得魂飛魄散,倉惶後退,但那火星鋪天蓋地.哪裡躲避得開,正要束手待斃,忽覺一道大力從旁湧來,千百火星便似撞上無形壁障,紛紛下墜,陷入地毯之中,升起縷縷清煙。

    花生掉頭望去,忽地喜上眉梢,叫道:「師父。」花曉霜聞聲望去,只見遠處站了個白眉白鬚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根烏木棒。老和尚聽得叫喊,白眉一擰,還沒說話,花生一個虎撲,早已將他大腿抱住,咧嘴哭道:「師父,你上哪裡去了,不要俺了嗎?」九如怒道:「放手放手,成何體統?」花生道:「俺一放手,你又跑了。」九如眼珠一轉,道:「乖徒弟,你把手放開,為師一言九鼎,這回包管不跑。」花生道:「你一言九鼎,待會兒又會抱九個鼎來哄俺?」九如不料數月不見,小和尚竟然精明了許多,驚怒交進,前踹後踢,想將他甩開,哪知花生死抱不放,渾似鑄在九如腿上。圍觀眾人見此情形,先是驚奇,繼而哄笑。眾護衛正要上前擒拿,忽聽那胖喇嘛用蒙古話道:「不得妄動。」他身份貴重,護衛聞聲止步。

    九如忽地伸手,拿住花生背心,花生渾身一熱,雙手頓時鬆開九如將他丟在旁邊,烏木棒一頓,哈哈笑道:「獅心、龍牙,吐蕃人說話,都是放屁嗎?」那枯瘦喇嘛正色道:「老衲從不放屁!」九如笑道:「妙極妙極,敢情你從不放屁,全都憋在肚裡。」眾人都笑起來。眾喇嘛面有怒容。胖喇嘛冷聲道:「九如和尚,你不要罵人。」九如笑道:「那好,咱們約好了什麼時候?」胖喇嘛冷笑道:「明天早上。」九如道:「說好明天,今天你們怎就來欺負和尚的徒弟?」胖喇嘛一怔,道:「他是你徒弟麼?」冷哼一聲,揮手道,「好,你們走,明天一塊兒來。」九如笑道:「爽快,女人小孩我也一併帶走啦。」瘦喇嘛道:「不成,她們身份古怪,不能走。」九如哈哈大笑,聲若洪鐘,烏木棒陡然伸出,刺向瘦喇嘛眉心,瘦喇嘛識得厲害,躬身疾退。九如棒子刺到半空,突然左折,掃向胖喇嘛。胖喇嘛抵擋不及,蹭蹭蹭倒退丈餘,瘦喇嘛見他轉攻同伴,心頭稍定,不防九如招式猶未使足,嗖的一聲,又反手刺來,瘦喇嘛心頭惱怒:「當我害怕麼?」運足神功,來捉九如棒頭。

    便當此時.人群之中,忽地躥起一人,形若大鳥,落到瘦喇嘛身後,揮掌擊他背心,瘦喇嘛心頭一凜,慌忙圈回掌勢抵擋來人,不想那人卻是虛招,手掌斜出,扣住他捉拿曉霜的手腕。瘦喇嘛只覺一股強勁絕倫的內勁順著腕脈直躥上來,失聲慘哼,手掌頓時鬆了,那人大袖一裹,便將花曉霜攬將過去。瘦喇嘛又驚又怒,正要發勁掙脫,忽覺心口微窒,已被九如一棒抵住。胖喇嘛被九如隔開,救援不及,眼睜睜瞧著兩人聯手制住瘦喇嘛,再見後來那人身穿青袍,帶著一個青面獠牙的修羅面具,不由厲聲喝道:「九如和尚,你埋伏幫手,暗算傷人嗎?」眾護衛呼啦一下圍上來,未及動手,卻聽八思巴悠悠道:「今日佛誕之日,不宜大動干戈,且讓他們去吧。」九如笑道:「大活佛說話,必然算數。」撤了木棒,那青袍客也將瘦喇嘛手腕放了。

    瘦喇嘛鐵青著臉,反身走了兩步,忽地轉身喝道:「你也吃我一下。」雙掌吐出,滾滾熱浪拍向那青袍客,青袍客不閃不避,揮掌劃了個圈,兩人掌力一撞,瘦喇嘛只覺對方掌力如重濤疊起,一浪高似一浪,陡然立身不住,倒退兩步。青袍客卻只一晃,便拿樁站定。

    瘦喇嘛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心中駭然不已,嗔目叫道:「你是什麼人?留下萬兒來。」青袍客卻不作聲,一揮袖,挽著花曉霜徑直去了。九如正要轉身離去,卻聽八思巴道:「明日卯時,吾輩在大天王寺恭候佛駕。」九如哈哈一笑,帶花生穿過人群。快步走出一程,看見那青袍客與曉霜並肩而行,笑道:「梁蕭,站住了!」青袍客轉身作揖,道:「九如大師,今日之事,感謝不盡。」九如道:「你戴著勞什子唬誰?」伸

    手抓他臉上面具。梁蕭中指微曲,拂向他小臂諸穴,口中道:「大師勿要玩笑,我戴這物事,自有難言苦

    衷。」幾句話工夫,二人一進一退,拆了七八招之多,九如抓不下他的面具,梁蕭也脫不了他的五指。

    聽他說完,九如住手笑道:「這麼說,是因你反出元營了?」梁蕭奇道:「大師也知道?」九如雙眼一翻,冷笑道:「我見過楚仙流,聽他說過。若非如此,和尚非打爛你屁股不可。」梁蕭默然不語。九如擺手道:「此事暫且擱下,先找有酒有肉的地方再說。」花生笑道:「好啊好啊。」九如瞪他一眼,道:「好你個屁。」梁蕭道:「莫如去郭大人府上。」九如道:「什麼大人小人的府上和尚不去。和尚自有和尚的去處。」梁蕭知他清高自許,只得依從。

    九如當先引路,花曉霜問道:「蕭哥哥,你怎麼不編曆法,到這裡來了?」梁蕭道:「還編勞什子曆法?捅出這麼大的漏子,若非九如大師,瞧你怎麼收拾。」花曉霜抿嘴一笑,撫他臉上面具道:「這面具哪裡來得,怪嚇人的。」梁蕭隨口道:「在街上順手拿的。」花曉霜笑道:「早知道,也給我拿一個。」梁蕭白她一眼,道:「你女孩兒家,戴這醜怪面具做什麼?那裡有觀音菩薩,下回遇上,我給你買一個。」花曉霜聽他如此說,便知他怒氣已平,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眾人隨著九如,彎彎曲曲鑽進一個小巷,盡頭處是一個破舊小廟,廟內神像只剩一堆泥土,門前坐著個老者,扎道士髻,穿和尚袍,白髮稀疏,皺紋滿面,眾人到時,他正*在門框打瞌睡。九如伸棒將他敲醒,笑道:「朱余老,來了客人啦。」朱余老張開渾濁眸子,也不說話,向眾人咧嘴笑笑,露出寥寥幾枚牙齒,而後拄了枴杖,向巷外慢慢去了。眾人見他扎道髻,穿僧袍,卻有個俗家姓氏,不倫不類,均感好奇,目送他去得遠了,方才踅進神像後一進小院。庭院正中有一株粗大榆樹,亭亭如蓋,兩側卻是廂房。

    九如笑道:「權且坐坐,勿須客氣。」梁蕭摘下面具,道:「大師就住這裡?」九如道:「不錯。」花曉霜忍不住道:「大師,那位朱老先生當真……當真有些奇怪呢!」九如笑道:「有什麼奇怪?他原本是道士,朱余老是他俗家姓名,後來八思巴與全真教御前鬥法,全真教輸了個精光,從掌教護法到看茶的小廝都被按在地上剃了光頭,普天下的道觀十有六個變成了喇嘛廟。這裡本也是道觀,道士害怕,一哄散了。這朱余老年紀大,跑不掉,只得穿了袈裟做和尚。不想剛做幾天,便有市井潑皮欺他老弱,要強佔寺院。幸被和尚遇上,管上一管。但這朱余老病弱不堪,廟中又無香火,和尚便讓他還俗,將廟產租賃出去,少少課些錢米,聊以度日。」

    花曉霜動容道:「大師你這麼做,豈不褻瀆了神佛?」九如睨她一眼,冷笑不語。梁蕭深知這和尚藐睨俗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便道:「曉霜,這朱余老年老體弱,若不這般打理,豈非生生餓死了麼?佛法雖是濟世之道,但若不能濟小,焉能濟大?」九如拍手笑道:「好個不能濟小,焉能濟大,這話說到和尚心裡去了。」梁蕭笑笑,問道:「大師可與那些喇嘛認識?」九如笑道:「和尚的拳頭倒是認識好幾個。」

    梁蕭待要細問,卻見朱余老提了個大竹籃進來。人還未到,酒氣肉香便已撲鼻而來,花生口涎直流,跳將過去,撕下一條雞腿便吃。九如一不留神被他佔了先,不禁怒道:「沒大沒小,豈有此理!」揮棒便打,花生一不留神,屁股挨了一記,繼而又被絆了個觔斗,但他嘴裡狼吞虎嚥,絲毫不停,待得翻身爬起,手中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雞骨,他還沒解饞,將雞骨頭舔了一遍,圓眼兀自盯著竹籃,骨碌碌亂轉。

    梁蕭讚道:「想必小和尚這挨著打吃肉的本事是打小練出來的,佩服佩服。」九如哼了一聲,朱余老呵呵直笑,將酒肉果子擺上桌案,拄著枴杖,又去門口打吨去了。

    吃喝半晌,梁蕭提起前問,九如笑道:「也沒什麼好說。我在山東時,遇上幾個喇嘛強搶民女,來坐什麼歡喜禪……」花曉霜奇道:「什麼叫做歡喜禪?」九如道:「你是女娃兒,這話說明白了,可不大方便。」花曉霜見他神態詼諧,隱約明白此事關涉羞恥,一時滿面通紅,不敢再問。九如瞅她一眼,笑道:「奇怪,公羊羽猖狂玩世,卻生了這麼個扭扭捏捏的小孫女,也算報應了。」花曉霜瞪大眼道:「你怎麼知道他是我爺爺?」九如道:「還不簡單麼?你方才跟龍牙上人對敵,用了花家秘傳的『風袖雲掌』,公羊羽是花家的贅婿,瞧你這點年紀,若不是公羊羽的孫女,難道是他女兒?若是如此,公羊羽老蚌生紅珠,未免驚世駭俗……」梁蕭聽老和尚越說越不堪,忙岔開話道:「九如大師,如此說來,那位瘦喇嘛便是龍牙上人了,他的掌力有些門道。」九如道:「那廝的『大圓滿心髓』有七成火候,一手『荼滅神掌』也算不差。

    但說到厲害,他師弟獅心法王的『慈悲廣度佛母神功,以柔克剛,更勝半籌。」梁蕭道:「獅心是那胖大喇嘛麼?大師與他交過手?」九如笑道:「方纔說了,我在山東遇上的那群喇嘛,就是他倆的徒子徒孫。原本和合雙修,也無不可,但須得兩相情願才是。那幫子臭喇嘛借修行之名,行姦淫之實,可惡之極,和尚看不過眼,一把火將那鳥寺燒了,再把那群臭喇嘛一併廢了武功,剝光衣褲,在泰州城門上吊了一晚梁蕭拍手讚道:「快哉,當為此事浮一大白。這般手段,可比殺了他們還要痛快。」花曉霜瞧著二人,心道:「花生老實巴交,他師父卻和蕭哥哥一般的胡鬧。人說物以類聚,卻是大謬不然。唉,說來奇怪,天下那麼多老實人,我怎麼獨獨喜愛蕭哥哥呢?」念起女兒家的心事,不覺輕歎了口氣,托了腮怔怔出神。

    九如與梁蕭乾了一杯,說道:「說起來,此事本也尋常。但龍牙、獅心卻以為丟了莫大的面子,千里迢迢,來山東尋和尚的晦氣。不過,那時候和尚正被一個大對頭纏上,東竄西逃,片刻不能安枕,著實無暇與他二人廝並,便露了一手功夫,望其知難而退。他二人見了,也知奈何不了和尚,便說密宗之中,還有勝過他二人的高手,要我於明日卯時,到大天王寺一會。和尚被那對頭追得急了,無暇分辨,但也不願示弱,隨口答應下來。但直到本月上旬,和尚才擺脫那個對頭,來到大都,卻又湊巧遇上你們。」梁蕭動容道:「當今之世,誰能將大師逼成這樣?」九如笑道:「話不可這樣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況那廝強在纏夾不清,和尚卻是不耐久戰,硬拚下去,不免兩敗俱傷。是以還是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為妙。」

    梁蕭見他不說,也不好追問。片刻酒過三巡,梁蕭見趙咼悶悶不樂,果子肉食一著未動,問道:「咼兒,不開心麼?」趙咼眼眶一紅,道:「媽媽做了和尚,奶奶、哥哥也不認我啦!」梁蕭想起他生世淒慘,與自己大有干係,心中愧疚,唯有撫著他頭,長歎一口氣。

    趙咼忽地牽著他衣角,說道:「叔叔,若能再見媽媽就好了,咼兒有許多話,要與她說。」梁蕭道:「那有何難?我送你見她便是。」趙咼喜道:「真的?」梁蕭笑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趙咼眉開眼笑,跳了起來。九如濃眉一軒,道:「梁蕭,你可知那些宋室遺族住在什麼地方?」梁蕭笑道:「大師倘若知道,還望指點一二。」九如捋鬚道:「和尚為明日之事打算,曾去大天王寺踩了一回盤子,哪知誤打誤闖,踅進囚禁宋朝后妃的無色庵。」梁蕭動容道:「如此說來,兩座寺院挨在一處了?」九如道:「相距也不過百步。

    只是那無色庵地方不大,卻毗鄰禁軍大營,守備兵馬成千上萬,很難接近,當時和尚稍一大意,便被人察覺了。」他頓了一頓,又道,「話雖如此,但若時機湊巧,也非無機可趁。明日之會,八思巴約鬥和尚,以示公平,不願官府介入,傳下法旨,明日凌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軍。如此一來,無色庵守備勢必削弱,你不妨相機潛入。不過,依和尚所見,還是小心為妙,宋室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顧念什麼祖孫之情、兄弟之義。憑你梁蕭的本事,本也不須怕他,但這小娃兒嬌嫩貴氣,可經不起什麼折騰。」

    梁蕭沉思半晌,對曉霜道:「不知《神農典》中,可有什麼迷藥,能將幾百人同時迷倒?」花曉霜想了想,道:「迷昏千百人的方子是沒有的,但有一個『神仙倒』的方子,順風施為,能夠一下子迷昏十多人。」

    梁蕭笑道:「那也僅夠了,大不了多用幾回。」九如笑道:「善哉,此法不傷人命,實乃美事。和尚左右也要去大天王寺廝混,順道陪你走一遭吧。」梁蕭大喜,拉起趙咼施禮道:「承大師相助,萬無一失。」

    商議已定,須臾酒畢,九如將花生拎到一旁考較功夫。梁蕭與花曉霜則去張羅藥物,配成數劑「神仙倒」。這「神仙倒」不只是藥物,還有相應機關一具,叫做「龍吐水」,細長如管,藏在肘間,只須牽動機括,便會藥丸射出,化作煙霧。梁蕭制了兩具「龍吐水」,自備一具,另一具分給花曉霜防身。

    將近丑時,一行人抵近無色庵,果見守衛森嚴。梁蕭放出一發「神仙倒」,迷倒幾個守衛士卒,而後眾人越牆而人,穿過兩道月門,但見前方庵房無算,大多漆黑無光。梁蕭覺出花曉霜掌心滲汗,微微發抖,便低聲問道:「害怕麼?」花曉霜笑道:「有你在,我便不怕。」二人相視一笑,雙手握得更緊,忽聽九如笑道:「和尚守在這裡罷,省得你倆卿卿我我,平白教壞了我徒弟。」兩人面皮發燙,花曉霜低聲道:「蕭哥哥,房屋這麼多,怎知人在哪裡?」梁蕭道:「讓咼兒一叫便知。」花曉霜急道:「那可不成,會惹來官兵。」梁蕭笑道:「你也太膽小了,我有『神仙倒』,怕他作甚?」花曉霜道:「還是穩妥些好,尋個人問問。」

    梁蕭知她謹小慎微,不肯多生事端,笑了笑,舉目望去,遙見孤燈如豆,在黑暗中分外清晰,當下背起趙咼,縱到屋前,卻見昏黃窗紙上,投下一個女子的倩影。

    那女子手揮目送,正在弄琴,琴韻低回流轉,耳聽那女子應弦和道:「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馨妃後裡,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輾關山月。問姬娥,於我肯從容,同圓缺……」歌聲欲揚還抑,似在竭力壓制心中苦痛,倏爾曲斷歌歇,一縷愁思兀自悠悠不絕。

    梁蕭聽罷這曲,觸動心懷,一時忘了破門而人,忽覺趙咼身子發抖,顫聲道:「蕙姑,是你麼?」屋內響起一聲低呼,兩扇門支嘎敞開,走出一個緇衣素面、眉目如畫的女道士,雙頰上尚自掛著淚珠。趙咼從梁蕭背上跳下來,喜道:「蕙姑,真是你呀?」那女子身子一晃,伸手扶住門欞,方才不致軟倒,顫聲道:「殿下,當真是你?」原來,這女子姓王名清蕙,原是南宋宮女,才慧過人,趙咼幼時從她學文認字。此番歷劫重逢,二人百感交集,摟在一處,禁不住淚如雨下。

    趙咼哭了一陣,想起此行目的,問道:「蕙姑,母后呢?」王清蕙拭去眼淚,強笑道:「太后正念著你呢,我帶你去見她。」目光一轉,落到梁蕭身上,梁蕭見她神色疑惑,便道:「你隨她去吧。」趙咼急道:「你不去麼?」梁蕭心道:「我去徒添尷尬,不若暗中護持。」便搖頭道:「我在這裡等你。」趙咼只得任王清蕙拉著,向東走去。不多時,便見東邊一座廂房亮了起來。

    梁蕭望著燈火,胸中一痛:「咼兒找到娘親,而我的娘親又在哪裡?我……我渾渾噩噩這麼久,卻連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坐在假山石上,望著滿天星斗發愣。花曉霜見他一派頹喪,握住他手,道:「蕭哥哥,你想到不開心的事麼?」梁蕭微微搖頭,花曉霜偎進他懷裡,歎道:「蕭哥哥,我瞧你眼神,便知道你不快活!」

    梁蕭微微苦笑,正欲說話,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怪笑,一個蒼勁的聲音道:「老禿驢,不要逃,我看見你啦。」梁蕭一驚:「這個怪人怎地來啦?」當即揚聲叫道:「釋島主?」那人咦了一聲,道:「誰叫老子?」梁蕭聽釋天風口氣,似乎清醒許多,甚是詫異,笑道:「釋島主,你連陪你治病的小朋友也不記得麼?」釋天風略一默然,忽地哈哈笑道:「想起來啦,是陪我打架的小子?好啊,好啊,待我揪住老禿驢,再來與你親近。」梁蕭聽他記得自己,更覺驚奇。釋天風叫聲一起,附近房舍逐一亮起燈火,卻聽釋天風又道:「我瞧見了,出來出來……咦,老禿驢怎地變成小禿驢了,哼,你當拔了鬍子,老子就認不出來了?這個光頭,我可是認得明明白白的。」叫聲中夾雜呼呼響聲,似是掌風激嘯,忽聽花生啊喲一聲痛呼。接著便聽九如喝道:「老烏龜,你莫要得寸進尺,真當和尚害怕你麼?」

    卻聽釋天風笑道:「奇怪,怎麼出來兩個禿驢。哈哈,是了,老禿驢,這小禿驢是你孫子吧?難怪都是光頭。」九如呸道:「他是你老子。」釋天風奇道:「他是我老子?你是他爺爺……」猛可間明白過來,怒叫道:「好禿驢,你罵我是灰孫子?」二人口中互罵,拳掌相交的辟啪聲卻是不絕於耳。花生叫道:「師父,俺來幫你。」九如喝道:「沒你的事,躲開些……」話音未絕,轟然大響,一座假山應聲而倒,卻聽釋天風厲聲長嘯,遠處兩道人影騰起數丈,一左一右縱上屋頂,纏鬥一處,出手之快之奇,當真不可思議。

    梁蕭恍然大悟:「九如大師的對頭竟是釋島主,這也難怪,此老委實稱得上『纏夾不清』,但不知他怎生尋到這裡?」眼見不少人走出房子,便發出數枚「神仙倒」,出房者不及觀看,便即昏迷。

    梁蕭心知不可久留,搶到全太后房前,道:「咼兒,若然不走,可就來不及啦。」房中默然片刻,卻聽全後低聲交代幾句,趙咼卻只嗚嗚哭泣,片刻功夫,便聽門響,王清蕙挽了趙咼走出,趙咼滿臉都是淚痕,抽噎道:「叔叔,媽媽不肯走,她說她走了,會連累他人,她……她讓我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越說越傷心,忍不住大哭起來。

    梁蕭心頭暗歎,王清蕙上前一步,稽首道:「漢柞運移,天地反覆,大宋僅剩這點血脈,還望壯士大仁大義,善為護持。」梁蕭道:「大仁大義不敢當,但咼兒的安危你儘管放心。嗯,王姑娘,你肯和我一道走了。」趙咼聞言,拉住王清蕙衣袖道:「蕙姑,你跟我走吧!」王清蕙斂眉苦笑,合十歎道:「問姐娥,於我肯從容,同圓缺。」趙咼瞪著眼,茫然不解,梁蕭歎道:「人各有志,姑娘一心與故主同圓同缺,共歷榮辱,好生令人相敬。只是前途多艱,還請善自珍重。」拱手一揖,轉身抱起趙咼,與花曉霜大步奔出。

    不出十步,只見庵外火光沖天,喧嘩一片。梁蕭心中叫苦,忽瞧見花生在前方團團亂轉,搓著兩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將趙咼遞給他道:「我去瞧瞧。」縱身上房,卻見數百名元軍士卒堵在門外,手持兵器,盯著一處屋頂,那裡兩道黑影忽來忽去,鬥得正劇。敢情一眾禁軍聞聲趕來,卻被九如與釋天風吸住了心神。

    屋上二人已鬥到緊要處,各出平生絕學,只見釋天風恍若流光魅影,一眨眼功夫,也不知出了幾拳幾腳。九如卻將烏木棒插在身邊,拳隨身轉,直來直去,絕無花巧,但便是如此,釋天風雖有天風飆來之勢,卻也占不得絲毫便宜。

    原來,那日釋天風追趕賀陀羅不得,又在山東境內閒逛月餘。這一日,忽爾遇上九如和尚,他四次為九如所敗,多年來耿耿於懷,此番東來,正為尋他晦氣,別的事物他或許不記得,但九如的武功相貌卻是須臾不曾忘記,見面也不多言,立馬動手。九如唯有出手自保。三十年不見,兩人各有精進,釋天風所學原本雜而不純,但晚年悟通「無法無相」之妙,得成正果;九如專心修煉「大金剛神力」,數十年之

    功,也是非同小可,鬥到五百餘合,九如不耐久戰,撒腿便跑;釋天風卻死纏爛打,窮追不休。

    九如輕功雖然了得,怎奈「靈鰲島」輕功天下無對,釋天風更是個中翹楚,兩人追追逃逃,從山東鬥到河南,又自河南直下江北,再從江北一路北上。九如頻使詭計,只求脫身,怎料釋天風為人固執,此番定要分個高下,不論老和尚怎麼屎隱尿遁、使奸弄詭,總是擺脫不掉,即便頭兩日僥倖逃脫,第三天釋天風包管尋到,如此反反覆覆,百試不爽。

    如此這般,兩人一逃一追到了黃河邊上。九如百般無奈,狠心抱了一塊巨石,撲通跳進河裡。這法子大出釋天風意外,但他正在興頭上,豈肯就此罷休,也隨之跳人河中,潛了一陣,但覺黃河水渾濁不堪,無法視物,只好重回岸上,大聲叫罵,想激九如上岸,誰知罵了三個時辰,仍不見九如的影子。釋天風只當老和尚溺死河中,悻悻不已。哪知道,他在這裡死守河岸,九如卻抱了大石,屏息凝神,在河底走了一個時辰,從一下游隱蔽處上岸,腳底抹油,直奔大都應約。

    釋天風練功失憶,心智混亂,但與九如幾番劇鬥,略佔上風,數十年心願得償,追到黃河邊時,失憶症已好了七七八八,靜坐一日,憶起不少往事,至乎梁蕭之事也都想了起來。但因勝負未分,釋天風心病也難全好,一時恍兮忽兮,沿河行走,逢人便問九如消息。皇天不負有心人,竟被他從一個漁人哪裡探知九如行蹤,釋天風知道九如沒死,驚喜欲狂,追到大都城中,晝夜搜尋,終於發現九如蹤跡,趕來無色庵中。九如慌忙躲避,花生卻躲閃不及,被釋天風揪了出來。九如無法可施,只好出手。

    二人越鬥越急,釋天風不耐,驀地伸手展足,擰腰轉背,絲絲銳風自週身射出,活似一個滿身佈滿尖刺的大刺蝟,團團滾向九如。正是靈鰲島鎮島之學「仙蝟功」,又名「無相神針」,能自週身百穴射出真氣傷敵。九如與他廝鬥已久,深知厲害,也將「大金剛神力」使到極處,一拳一腳,蘊藉十方之力。這兩大神功俱都出自佛門,均得無相之妙,端地棋逢對手,翻翻滾滾,直鬥到一座極高大的房屋頂上。

    地上眾禁軍覷得久了,有人還醒過來,叫道:「兩個人都是奸細,放箭射他們下來。」眾軍聽得這話,紛紛取下弓箭,瞄準二人射擊。釋天風正鬥得高興,忽被打擾,心頭火起,怪叫一聲,棄了九如,縱入人群,指東打西,霎息間打倒數人。眾軍士見他來勢如鬼如魅,直驚得大喊大叫,舉刀掄搶,齊撲上來。九如心中竊喜,哈哈笑道:「老烏龜你慢慢耍子,和尚不奉陪啦。」跳下房頂,拔足便走。釋天風情急之下,順手抓起一名禁軍,喝道:「老賊禿,接著!」將那人如流星趕月般擲向九如。九如心知若不接下,這名禁軍勢必頭開腦裂。他雖然舉止猖狂,但佛性暗藏,不忍瞧人送命,一反手將那兵士接下,輕輕放在一旁。

    釋天風大樂,笑道:「接得妙,再來再來。」雙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著身畔禁軍不絕擲出,九如隨放隨接,手忙腳亂,禁不住破口罵道:「老烏龜,你要打架和尚奉陪,不要拿旁人出氣。」

    釋天風叫道:「好啊!」卻將手中兩名軍士隨手擲出,九如方才接住,忽見人影一晃,釋天風迫到眼前,雙掌飄若風吹敗葉,落向他胸口。九如兩手抓人,胸前空門大開,設若用手中兩人格擋,或能擋住釋天風的掌力,但老和尚一生光明磊落,不肯行此下作法子,舍人救己,當下暗叫一聲:「罷了!」不閃不避,氣貫胸膛,硬生生接下釋天風雙掌。釋天風這兩掌挾渾身之力,直有摧雲斷石之威,以九如之能,也自抵擋不住,登登瞪退出丈餘,瞪圓雙目,嘿道:「老烏龜,你打得好!」口中鮮血如泉湧出,一時染紅領下白鬚。

    釋天風一擊而中,也感意外,奇道:「老禿驢不濟事了麼,不要逃,再接我一掌?」一縱丈餘,飛身撲來,九如暗自苦笑:「老和尚橫行一世,竟死在一個臭瘋子手上。」放下手中二人,正要抵擋,忽見眼前黑影一晃,梁蕭搶到他身前,足下稍旋,右掌橫切釋天風手腕,左手並指若劍,刺他額心。釋天風小臂圈轉,變掌為爪,刁向梁蕭脈門,額頭不退反進,撞梁蕭手腕,雙腿則連環迭出,狂風驟雨般踢向梁蕭下盤。

    這三招同使,妙人毫巔,梁蕭慌亂避過,但左手二指收縮不及,只覺釋天風「印堂處」射出一縷銳風,刺在指尖,又酸又麻。心頭一凜:「這便是『仙蝟功』了?」

    釋天風這一招被梁蕭躲過,不怒反喜,眉開眼笑道:「好本事!」將九如拋在一旁,拳掌齊出,盡向梁蕭招呼。梁蕭使開「碧海驚濤掌」,倉促拆了兩招,但覺釋天風招式精絕,甚難抵禦,心優如此下去,沒個了局,眼角瞥處,忽見眾禁軍收拾隊形,逼將過來,九如*在圍牆之上,氣色灰敗。梁蕭心中一緊,恰適釋天風一掌掛來,便勾手卸開,右掌虛拍,釋天風正要拆解,忽見一顆粉色小丸自梁蕭袖裡射出,釋天風不知來得是什麼物事,順手一蕩,不料那小丸被掌風一激,嗤得化作一團淡淡煙霧,釋天風轉念不及,吸人些微,頓覺一陣頭腦眼花,幾乎站立不住。

    梁蕭放出「神仙倒」,實屬無奈,他口含解藥,不畏藥性,眼見釋天風步子虛浮,縱身躍上,掌中夾指,點他「膻中」穴。指力方到,忽覺釋天風胸肌其滑如油,將他指力卸在一邊,梁蕭見他中了迷藥,尚有如此能耐,心中驚佩,正要變招,忽聽釋天風一聲怪叫,躬身脫出梁蕭掌下,乍起乍落,頃刻間越過一處房屋,消失不見。

    梁蕭不料他中了「神仙倒」,仍有脫身之能,不由驚服其能。忽聽腳步聲響,轉身一看,只見數百禁軍把弓扯滿,箭鏃亮晶晶一片。梁蕭轉身揮袖,將剩下的「神仙倒」一併射出,化作團團煙霧,只聽箭雨呼嘯,激射而來,梁蕭揮掌掃開箭雨,退至九如身前,眾軍士向前進逼,想要生擒,不想一頭撞人「神仙倒」的藥霧之中,只聽撲通之聲不絕,一霎間倒了五十來人,剩下禁軍不知究竟,爭相後退,亂作一團。

    梁蕭趁亂扶了九如,退人無色庵中,叫道:「花生!曉霜!」九如輕咳一聲,指著遠處道:「你看那裡!」梁蕭掉頭一看,但見花生直挺挺撲在假山之下,花曉霜與趙咼俱都不見蹤影。梁蕭頓覺心往下沉,額頭上滲出汗來。九如在他肩上一拍,歎道:「勿要慌亂,小和尚還活著!」梁蕭定睛細看,果見花生背部起伏,尚有生機,當下將「鯨息功」透人花生背心,在他百脈中走了一匝,將被制穴道衝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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