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挽弓決(一)
    浮沉遲遲見到華鍛,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又見他身後不遠處站了兩個人,一個抱著手臂老氣橫秋,一個負手面無表情。雖然都蓄著大鬍子,遲遲還是一眼認出是帶刀楚容。帶刀見了她,吹了吹鬍子,瞪了瞪眼睛,可還是忍不住呲牙一笑。

    遲遲當即破涕為笑,抽了抽鼻子道:「大哥,王大人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遇到了藍教主。你沒事吧?」華鍛歎息一聲,復又微笑道:「你既然來了,自然由我招待。咱們回去慢慢說。」遲遲點了點頭,兩人走出人群。

    遲遲細看華鍛,見他愈清瘦,加之衣袍寬大,走起路來大袖飄飄,倒有了幾分名士之態。

    華鍛倒未盯住遲遲,然而一瞥眼便已不忘。她雖有疲倦之態,然神采飛揚,猶勝初遇。

    華鍛邊走邊說:「鳳常地靈人傑,你一定會喜歡這裡。不過此地多年來安逸富庶,已然忘了世間疾苦。一遇天災**,失了從容,驚慌憂懼過於別處。」

    途中經過一深宅大院,白牆灰瓦內樹木蔥鬱,繁花似錦,依稀可見亭台樓閣錯落有致。遲遲見門上老大的「華」字,笑道:「相府舊居,果然氣派。」華鍛微笑,腳步卻無停留之意。轉過幾個街角,到得一僻靜小巷,在一不起眼的木門邊停住,推門笑道:「我就住在此處。」遲遲見這不過是個小小院落,簡樸清寒,不由道:「你放著自己家不住,卻到這裡?」

    華鍛微微一笑:「這裡才是真正的舊日華府呢。」說話間一少女飛奔而出:「公子,你可算回來了。」見到他身後的遲遲,呆了一呆。華鍛道:「琴心,這位駱姑娘,是我的貴客。去沏壺好茶來。」琴心對遲遲盈盈行禮,轉身而入,心中狐疑萬分:「公子何曾招待過女子?這姑娘容貌美成這樣,氣派又大,難道竟是公子念念不忘的意中人?」想到多日以來,華鍛對自己始終淡淡的,再無逾矩親熱之意,心中酸楚,險些掉下淚來。

    遲遲何等明敏,見這少女嬌憨明媚,看向華鍛的神情竟有脈脈之意,一時間自己倒有些尷尬,只得裝做不知。華鍛也是一笑,不願多做解釋。原來他逗留鳳常,終究還是知會了華庭雩。琴心聽聞,竟千里迢迢偷偷跑來。華鍛不忍拒絕,只得將她留下。

    「我曾祖父他們未為官之前,便居住在這裡。華家早先微寒,許多人都是知道的。」華鍛一面說著,一面領遲遲進屋坐下。遲遲吸了吸鼻子:「你焚香了?」華鍛搖頭而笑:「你出門再看看。」遲遲掠出去探頭一瞧,卻見門外牆角之下插了幾柱香,又是好笑又是驚異,掠回來道:「這是做什麼?當你們華家是寺廟麼?」

    華鍛道:「八十年前,我曾祖兄弟三人先後三年趕考,個個都是頭名高中。鳳常千年之內出過不知道多少狀元,但是這樣的事也是頭回,一時間人人傳頌。到了今日,鳳常一帶的老人家還是迷信,以為此宅為文曲星下凡之福地,所以但凡家有男子要參加科考的,都會到此拜上一拜。」

    遲遲聽得入了迷,托著腮一眨不眨的望著華鍛:「後來呢?」華鍛道:「我曾祖便是當年華家第一個狀元,傳聞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又風流蘊藉。華家舉家搬到錦安之後不過五年,便官拜正二品。十二年後,以太傅錄尚書事,總領百官。」遲遲大笑:「原來你們家早有做宰相的傳統。」華鍛搖頭:「我曾祖父曾位極人臣,也曾被貶為郡守,一生沉浮,冷暖自知。其間甚至兄弟間心生嫌隙,反目成仇。終究意興闌珊,辭官回到鳳常,修建了方纔你所見的華府。」

    「我曾祖回到鳳常之後,華氏一脈在京中卻愈勢大,顯赫一時,更熱衷於結交權貴,拉攏人心。其後我祖父,也就是曾祖幼子,不顧曾祖反對,十餘歲只身前往錦安求學,無人得知他乃華氏子孫,終於嶄露頭角,金榜提名。我祖父自幼志向高遠,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被熙淵帝贊為胡姜第一名臣。他性格孤高,不屑與京中華氏一族來往。不料黨爭之禍延及華氏,我祖父亦不得倖免,加之小人進讒,竟致鋃鐺入獄。」

    「我祖父入獄之後,自知無望生還,以血書傳示我父,命他帶領華氏餘下眾人遷回鳳常。然我父至孝,多方奔走,得當時的二皇子,即先帝賞識提拔,終於救出祖父,將他送回老家。而我爹爹也因此為二皇子所倚重。先帝即位之後,一月內三遷我父官職,拜為尚書令,自此華氏中興。」

    遲遲心知華鍛說得雖然簡短,然其中曲折輾轉若細細說來,只怕幾天幾夜也說不完。再仔細一揣摩,只覺驚心動魄。想到天祥帝駕崩之後,華太師依然位列三公之,不由道:「那你爹爹也算苦盡甘來。」

    華鍛瞇起眼,嘴角挑起一個極漂亮的弧度:「先帝晚年朝中震盪,你年紀還小,自然不知。多少官員被罷黜流放,甚至斬,你知道那些人都是誰麼?」

    遲遲一怔:「莫非……」

    「不錯。大多是我爹爹門生。他桃李滿天下,最終見疑於先帝。」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我年幼之時,先帝對我極為慈愛,甚至勝過我爹爹。後來年紀稍長,時常被召入宮內,與太子一起讀書。經過宣德門,見到那些經常出入相府,見得極熟的叔叔伯伯被摘了烏紗帽,手腳俱帶鐐銬,或悲慼,或從容,或涕淚橫流,或哀呼求饒,或慷慨激烈,而進入酬勤殿中,先帝和顏悅色,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生過。」他停了下來,手不經意的撫過玉扳指,目光投向極遠極遠之處,顯然當日之事,在少年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遲遲心中一酸,低下頭去。

    過了片刻,華鍛又緩緩道:「我也曾經回去問過我爹爹,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爹爹只是默然,不肯辯白,亦不肯抱屈。不過先帝終究沒有對我爹爹怎樣。也許是他知道,他百年之後,太子必須有我父輔佐。先帝駕崩前,冊授父親為太師,至此,我華氏再度勢衰。」他見遲遲不解,微笑道,「父親雖為太師,已無實職。」

    「不過先帝的確沒有看錯。就為了最後那不殺之恩,那殘餘的情分,我爹冒著性命危險在矯詔之亂中挺身而出,將太子保上了皇位,便是當今聖上。皇上年幼,倚重於父親,然漸漸年長之後,親殷如玨殷大人,遠我父。殷大人本是皇上的姑父,正二品行中書令,金州之亂以後擢正一品,為尚書令,左太師。朝堂之上雖列於我父之後,然其勢實已在我父親之上。我華氏自祖父下獄那一次之後,也人丁凋零,只有我們這一支還在朝中為官。」

    遲遲見他神色鬱鬱,不由柔聲道:「你不想做官麼?」華鍛一怔,自失一笑,道:「我卻從未想過我不入朝為官。打我記事起,我爹爹便對我寄予重望。人人都知道,華患立將來要做皇上的肱骨之臣。」遲遲楞了一楞:「患立,啊,這是你的字。哎呀,我原該知道你的。想當年錦安城中誰人不知,何人不曉?失敬,失敬。」她頓足歎息,懊惱無已,華鍛卻想:「幸好你壓根沒想起我是個什麼人。」眼瞧著她心事都寫在臉上,一時間憐惜之意頓起,覺得面對這樣一個女孩子,那些陳年舊事著實不堪一提。

    舊日華府訪客如雲,皆是天下名士。六七歲的華鍛總是偷偷溜到前廳去張望,座上賓客高談闊論,他似懂非懂,正疑惑間,已被父親現。他原以為父親會脾氣,哪知父親只是板著臉道:「過來好好坐下。」眼望著他,卻有掩飾不住的欣慰之意。

    賓客常以詩賦為娛樂,華鍛起身,一臉稚氣的自告奮勇,就聽他出口琅琅成章,眾人表情由好笑轉為難以置信,只有華拯(庭雩)神色不變,似乎並不意外。十歲那年,洋洋灑灑一篇策論,神童之譽家喻戶曉。

    然有人卻詬病他貴為宰相之子,諂媚者眾,名不副實,或所傳詩文皆有代筆。華鍛年少意氣,與薛真串通,化名桓立投狀,參加科考。他深知父親熟悉自己的筆跡,是以左手書寫。幾名副主考閱卷之後驚為天人。天祥帝一時心血來潮,與主考華庭雩一起閱卷,見眾人讚不絕口,取過一看,當即親點為狀元。待查知桓立的真實身份之後,華庭雩驚怒交加,叩請天祥帝取消華鍛狀元頭銜,天祥帝大笑,賜自己貼身玉扳指予華鍛,成全他為胡姜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狀元。

    多年以後華鍛回想起來,卻懊悔不已。子為父門生,一時傳為佳話,卻引起天祥帝警覺。從那以後狀元必經殿試,進士及第一律為天子門生。所有進士再不得與考官有所瓜葛。而華庭雩門生,在後來的幾年間先後被逐出重臣之位。

    再然後,父子之情漸疏。待華鍛終於紫袍玉帶之時,人們只知道這位年輕的中書侍郎位高權重,然而性子冷淡決絕,對朝中之事並不熱衷。高官厚祿所憑借的,不過是父蔭和唯逍帝與他幼年時就培養出的情誼。

    所有人都已經忘記先帝和華庭雩曾對他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忘記了當年紅袍如火,打馬長街,揮斥千金,自負縱橫捭闔之才的少年狀元。

    「大哥,你現下卻不想回錦安了麼?」遲遲不願意他再想往事,便換了個話題。

    華鍛輕聲笑道:「王大人的事,你既然已經知道了,定然可以理解我的感受。不,我不知道如何回到錦安,如何面對我大姐。而我大姐見到我只怕是更是傷情。她來過幾次信,還勸我不如從此就留在鳳常。」

    他頓了頓,垂下眼瞼,臉上有一絲嘲諷的冷笑,「皇上到底是皇上,繼承了皇位,自然也會繼承那份心狠手辣。」偶爾午夜夢迴,憶及舊日深宮中與唯逍一起讀書的情景,也會悵然。然想到後來華櫻之寂寞孤苦,華庭雩之舉步唯艱,他總是能冷笑著將過往拋在腦後。直到親自從劉福手中取下那沾滿了鮮血的聖旨,才驚覺對唯逍到底還是低估了。

    只是心裡似乎失去了憤恨狂怒的情緒,鋪天蓋地的厭倦之感再度襲來。他能做什麼?回到錦安質問唯逍?恐怕第一個要殺他的,就是華庭雩。父親的愚忠時常讓他覺得可笑,然而仔細深想,卻又生出羨慕妒忌。羨慕妒忌一個人竟能在這大風大浪之後,依然保持最初的信念,依然有所堅持。

    遲遲瞧著他微皺的眉頭,挺直的鼻樑,緊抿的嘴唇,俊秀又不失男兒氣概,心中難過到極點:「大哥才是最苦的。心為形役。以他這樣的人才,應該能做任何自己喜歡的事情,然而一再一再身不由己。我起初道他絕情,現在才明白,他若深情起來,世間再沒人比得上。有情自苦,說的,應該是大哥。」

    「遲遲,我很想試試寄情於山水的感覺。明日我帶你四處看看,這鳳常勝景,當真數不勝數。」華鍛振作而笑,又道,「你可知回老家之後我有一項技藝突飛猛進?」

    遲遲眼珠一轉,道:「莫非是品酒?」帶刀當即瞪大了眼睛,現出欽佩之色。遲遲大笑:「我方才進來,早瞥見左手邊第二間屋子裡堆得滿滿的酒甕了。再說這屋中還有酒香。」

    華鍛頷笑道:「你來可算有人陪我飲酒。」遲遲道:「可帶刀一看即是海量。」華鍛撫掌大笑,帶刀黝黑的臉居然一紅,甕聲甕氣的道:「我一飲即醉,楚容又好到哪裡去?」楚容咳嗽一聲,換了個站姿,別過臉去。

    那夜華鍛叫了船,與遲遲泛舟於常湖之上,飲酒賞景。

    明月皎潔,星光璀璨,可見岸邊樹林草叢中螢火蟲不斷飛舞。

    遲遲坐在船頭,伸手攪動沁涼湖水。

    華鍛道:「這天底下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裡?」

    遲遲皺眉抿唇,認真思忖片刻道:「星海是一定要去的。但是雪山卻是我最想去的地方。看看冰宮雪湖,鷹擊長空。」

    華鍛默然,耳聽得欸乃之聲柔和,眼見船槳攪碎一湖星光,不由也心生嚮往,思緒飛到了終年大雪的6地盡頭。轉過頭去,遲遲已經枕著手臂睡著了,空了的酒壺隨手扔在一邊,因為倦極,輕輕起鼾。幾縷絲落在唇際,華鍛伸手替她別到耳後,只覺這一生從未如此恬適安寧。

    夜深之後,華鍛命艄公搖回湖邊。老遠就見帶刀正焦躁的走來走去,見船靠近了,忙上前去道:「公子,剛才老爺送信來。娘娘的病,怕是不好了。」

    華鍛的心陡然一沉,雙手微微顫抖。華庭雩一向自持,上次華櫻病重也不曾傳信,可見這次凶險。雖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回錦安是遲早的事情,然而事到臨頭,胸口還是頓時被壓了一塊大石般喘不過氣來這種回憶史書型的寫法是作者的惡趣味之一,因為可以提供更多的揣測空間,大家見涼某人還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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