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後沒有署名,但看那雋秀飄逸的字跡,分明就是天馳的手筆。在澄親王府,她每晚便是讀著他書房中的詩冊入睡的,那上面他的字跡對她來說再熟悉不過……
然而,那畫上的人呢?那畫上的人兒又是誰?
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劇烈得縱使她按住胸膛卻依舊無法阻止。她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畫卷小心捲起,回對蘇琭道:「走,陪我出去找他……」
重重的雲霧遮蔽了月光。
湖面上雪白的荷花已開到盡頭,不時有飄零的蓮瓣被湖水卷帶著,撲向齊天馳腳下的湖岸。
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毛毛細雨。雨聲敲打著頭頂涼亭上覆著的蓑葉,瀝瀝不絕。
……「冷嗎?」
「不冷,你也來試試吧。」……
齊天馳的眼眸中浮上了溫柔的笑意,他慢慢地在水邊坐下,將雙腳沉入泛著微瀾的湖水中。
此時,對岸的泉語山莊沉浸在無邊的夜色之中,黯淡、陰鬱,一如他蒼茫的心緒。
「……要是能造一座房子永遠住在這裡就好了……」
梅雪霽含笑的眸子閃爍在他的眼前。當日,泉語山莊因她而建,為的只是在如畫的山水間圓她一個美麗的夢境。然而此刻,山莊還在,他也還在,而那精靈般的女子身在何方……
「天馳……」身後傳來一聲輕喚。
齊天馳肩頭一顫,脊背驀地僵直了。恍惚間,他又回到了那一夜,雪霽披著滿身的星輝向他走近,凝視著他的雙目中飽含了柔情和憐惜。
「雪霽?」他的心怦然而跳,忙不迭地站起身來,回頭摟緊了身後的那個身影。
「是你嗎?」他欣喜得無以自持,伸出顫抖的手掀起她斗篷的風帽…
在那被雨水打濕的風帽下面,是一顆冷如冰霜的碧色寶石和一對同樣沁著寒氣的眸子。
「原來……她叫雪霽。」她迎視著他由驚喜瞬間轉化為錯愕的目光,微顫的嘴角掛上了冷笑。
齊天馳鬆開手,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默立許久,方才梳理好自己的情緒。
「公主殿下。」他對他躬身施禮,淡然的眼眸中再無一絲波瀾。
鳳凰莞爾:「你我夫妻,必定要如此客氣嗎?莫非王爺忘了,你的王妃也是有名字的,一如…王爺口中的那個雪霽。」
一聲「雪霽」,勾起了他眼中莫名的情緒,但轉瞬間,他便掩飾著笑了:「公主殿下金枝玉葉,小王不敢將殿下的芳名時時掛在嘴邊。況且,夫妻之間貴在相敬如賓,公主殿下遠嫁天啟,既是天啟的貴賓,更是我澄親王府的貴賓。」
「是嗎?」鳳凰笑出聲來,「難怪澄親王府來了貴賓,卻跑了主人。原來這竟然是王爺對我的禮遇。」
齊天馳垂下眼,眉宇間拂過一絲尷尬:「近來國事紛繁、內外交困,小王想找個僻靜之所,獨自理出些頭緒。」
「哦,是這樣。」鳳凰嫵媚地看他一眼,含笑不住點頭,「王爺憂心國事,故而躲開我這活生生的新婚妻子,寧願與畫中的美人為伴。」說著,她展開手中的畫卷,湊著夜色中一點微弱的光觀賞著,口裡輕輕地吟誦畫中的詞句。
「…想見爭正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明人靜……嗯,好一闋深情的小詞,好一個多情的男子。」
齊天馳臉色乍變,緊走幾步,向她伸出了手:「把畫還給我!」
鳳凰望著他攤開的手掌,忽然再也按捺不住滿腔悲憤,雙肩輕顫著流下淚來:「…澄親王,你既無情,當日何必迎娶?」
齊天馳從她手中拿回畫卷,在掌心裡緊緊地攥著,俊美的臉龐上流露出無奈:「你我的婚姻,關係到天啟與多穆爾兩國的聯盟。我和你一樣,也是身不由己,為家國所累……」
「你是,我不是!」鳳凰憤怒地打斷他,淚水彷彿斷線的珍珠一般滾滾而下。
「……我雖生長塞外,自幼卻無比傾慕中原繁華。父汗為圓我心願,花了重金從天啟延名師來多穆爾教我識字吟詩、撫琴作畫。我常癡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嫁到天啟,嫁一個如溫雅如詩詞一般的中原男子,那我這一生便了無遺憾了……那一日父皇決計要與天啟聯姻,召集我姐妹四人同來商議,問誰願嫁天啟?當時姐姐們個個搖,只有我含羞點頭。後來嘉轅帝將我許婚於你,聽聞你謙謙君子、文武雙全,我更是歡喜雀躍,將一顆心都系到了你的身上……」說到這裡,她已是泣不成聲。
齊天馳佇立在黑暗中聽完她的哭訴,許久默不作聲。
細雨乍停、霧驅雲散,新眉般的彎月又高懸在天邊。鳳凰噙著淚抬起頭來,但見月輝蒼涼,淡淡地灑在齊天馳的肩頭,將他的週身又罩在一層柔和的光芒之中,一如……他們的初遇。
忽然,他對她靜靜地微笑,那深邃如幽潭的雙眸中,分明閃動著一絲憐惜與溫柔。
「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動人心魂的魅力。
「天馳……」鳳凰呆呆地吐出這兩個字,嘴唇顫抖著,激動與喜悅彷彿潮水般地湧遍她的全身……他明白了,他終於明白了她的心!她的天馳,她的天馳……
她撲身上去,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腰身。喜悅的淚水順著她嫣紅的面頰雙雙滑落。
「沒關係…你怎麼對我,我都不怨你……只要今後我們之間再無隔閡……」她顛倒地呢喃著,閉上雙目等待他溫暖的回擁。
……她的心跳如鼓,卻聽得他的心跳低沉平緩;她週身炙熱顫抖,卻感到他的脊背僵直若靜默的石雕……許久,他的雙臂依舊不曾圍擁過來。她固執地抱著他,聽著自己的血液汩汩湧回心臟的聲音,慢慢地,她又感覺到了寒冷。
耳邊傳來他的一聲輕歎:「不早了,我讓馬車送公主殿下回王府去吧。」
所有的眼淚都乾涸在眼眶裡,她抬起頭,毫不掩飾眼眸中尖厲如刀的恨意:「告訴我,那個雪霽……她是誰?」
他神色一緊,毫不猶豫地推開她:「她是誰你不必知道。」
她睕一眼他手中捏緊的畫軸,嘴角掛上了冷笑:「你以為,你不說我就無從知道她的身份嗎?」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尖用了很大的力生生地陷進她的肉裡:「不許你去騷擾她!」
月光下他的雙眸幽暗,如同周圍無邊的黑夜,將她的心推入了萬丈深淵……
「去涪縣府衙。」
從渥茗閣出來,齊雲灝一邊扶著梅雪霽登上馬車,一邊向坐在車前的鍾啟和耿飆低低地吩咐了一聲。
梅雪霽心裡頗為奇怪,忍不住回頭問他:「這麼急著去府衙做什麼?」
「籌錢。」他疲憊的面容上帶著一絲無奈。
天色漸黑,華燈初上,涪縣府衙前的街衢行人冷落,兩盞燙著金字的紗燈被風吹得微微傾斜,酒紅色的燭光在夜色中搖曳閃爍。
馬車停在了府衙的朱漆大門前。
齊雲灝伸手入懷,取出一塊瑩澈如水的玉珮來。玉珮上層雲翻滾、九條蟠龍在雲中纏繞糾結、姿態各異。
「這是什麼?」梅雪霽見了玉珮凝碧般的水頭不由睜大了眼睛,忍不住伸出手來在上面輕撫了一下,只覺觸處冰涼,沁人肌膚。
「這是龍騰九天玉珮……是我天啟的帝佩。」齊雲灝邊解釋邊將玉珮塞進梅雪霽的手中。
梅雪霽微紅了臉,忙不迭地將玉珮塞還給他:「如此尊貴的東西,我還是少碰為妙。」
齊雲灝凝神盯了她片刻,張口彷彿要說什麼,卻又忍住了。他將掌心的玉珮捏緊,探出頭去吩咐鍾啟道:「拿了這個去,讓涪縣知縣鄭鐸來見駕。」
鍾啟從他手中接過龍騰九天玉珮,走上前去了敲開朱漆大門。片刻之後,身著朝服的涪縣知縣帶著屬下匆匆地趕了出來,「噗通」一聲跪倒在齊雲灝的跟前。
「臣鄭鐸不知吾皇駕臨,未曾出城接駕,罪該萬死!」
齊雲灝望著眼前那張誠惶誠恐的面容,眉宇間露出和煦的笑容:「朕此次微服出訪,本意便是不想攪擾各地,鄭愛卿何罪之有?平身吧。」
「謝萬歲!」鄭鐸等叩了個頭站起身來。
齊雲灝拉住呆立身畔的梅雪霽的手,一臉輕鬆地笑道:「呵呵,不過,眼下朕倒想在此地多留幾日,恐怕真是要攪擾你涪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