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劍 袁崇煥評傳 上篇
    每一節文末的註釋只是表示:文中的事實全部都有根據,並不是小說。對歷史研究沒有興趣的讀者們大可略過註釋不讀。

    在距離香港不到一百五十公里的地區之中,過去三百多年內出了兩位與中國歷史有重大關係的人物。最重要的當然是孫中山先生。另一位是出生在廣東東莞縣的袁崇煥。

    我在閱讀袁崇煥所寫的奏章、所作的詩句、以及與他有關的史料之時,時時覺得似乎是在讀古希臘劇作家攸裡比第斯、沙福克裡斯等人的悲劇。袁崇煥真像是一個古希臘的悲劇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氣,和敵人作戰的勇氣,道德上的勇氣。他沖天的幹勁,執拗的蠻勁,剛烈的狠勁,在當時猥瑣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顯得突出。

    袁崇煥,字元素,號自如。「煥」,是火光,是明亮顯赫、光彩輝煌;「素」是直率的質樸,是自然的本性。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揮灑自如的作風,的確是人如其名。這樣的性格,和他所生長的那不幸的時代構成了強烈的矛盾衝突。古希臘英雄拚命掙扎奮鬥,終於敵不過命運的力量而垮了下來。打擊袁崇煥的不是命運,而是時勢。雖然,在某種意義上說來,時勢也就是命運。像希臘史詩與悲劇中那些英雄們一樣,他轟轟烈烈的戰鬥了,但每一場戰鬥,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劇結局。

    希臘史詩《伊裡亞特》記述赫克托和亞契力斯繞城大戰這一段中,描寫眾天神拿了天平來秤這兩個英雄的命運,小時候我讀到赫克托這一端沉了下去,天神們決定他必須戰敗而死,感到非常難過,「那不公平!那不公平!」過了許多歲月,當我讀到滿清的皇太極怎樣設反間計、崇禎和他的大臣們怎樣商量要不要殺死袁崇煥,同樣有劇烈的淒愴之感。歷史家評論袁崇煥,著眼點在於他的功業、他對當時及後世的影響、他在明清兩個朝代覆亡與興起之際所起的作用。近十多年來,我幾乎每天都寫一段小說,又寫一段報上的社評,因此對歷史、政治與小說是同樣的感到興趣,然而在研究袁崇煥的一生之時,他強烈的性格比之他的功業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整體說來,清朝比明朝好得多。從清太祖算起的清朝十二個君主,他們的總平均分數和明朝十六個皇帝相比,我以為在數學上簡直不能比,因為前者的是相當高的正數,後者是相當高的負數。對於滿洲人入主中國一事,近代的評價與前人也頗有改變。所以袁崇煥的功業,不免隨著時代的進展而漸漸失卻光彩。但他英雄氣概的風華卻永遠不會泯滅。正如當年七國紛爭的是非成敗,在今天已沒有多大意義了,但荊軻、屈原、藺相如、廉頗、信陵君等等這些人物的生命,卻超越了歷史與政治。

    《碧血劍》中的袁承志,在性格上只是一個平凡人物。他沒有抗拒艱難時世的勇氣,受了挫折後逃避海外,就像我們大多數在海外的人一樣。

    袁崇煥卻是真正的英雄,大才豪氣,籠蓋當世,即使他的缺點,也是英雄式的驚世駭俗。他比小說中虛構的英雄人物,有更多的英雄氣概。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鋒銳絕倫、精剛無儔的寶劍。當清和昇平的時日,懸在壁上,不免會中夜自嘯,躍出劍匣。在天昏地暗的亂世,則屠龍殺虎之後,終於寸寸斷折。

    在明末那段不幸的日子中,任何人都是不幸的。每一個君主在臨死之時,都深深感到了失敗的屈辱:崇禎、清太祖努爾哈赤、清太宗皇太極(如果他不是被人謀殺的,那麼是惟一的例外)、蒙古人的首領林丹汗、朝鮮國王李佑;始終是死路一條的將軍和大臣(奮勇抗敵的將軍與降敵做漢奸的將軍,忠鯁正直的大臣與奸佞無恥的大臣,命運都沒甚麼分別,但在一個比較溫和的時代,奸臣卻常常能得善終,例如秦檜);憤怒不平的知識份子,領不到糧餉的兵卒,生命朝不保夕的「流寇」,飢餓流離的百姓,以及有巨大才能與勇氣的英雄人物:楊漣、熊廷弼、孫承宗、李自成、袁崇煥。

    在那個時代中,人人都遭到了在太平年月中所無法想像的苦難。在山東的大饑荒中,丈夫吃了妻子的屍體,母親吃了兒子的屍體。那是小人物的悲劇,他們心中的悲痛,一點也不會比英雄們輕。不過小人物只是默默的忍受,英雄們卻勇敢地奮戰了一場,在歷史上留下了痕跡。英雄的尊嚴與偉烈,經過了無數時日之後,仍在後人心中激起波瀾。

    一

    這個不幸的時代,是數十年腐敗達於極點的政治措施所累積而成的。

    我書架上有一部英國歷史家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是三卷註釋本。書脊上繪著羅馬式建築的兩根大理石柱子,第一卷的柱子,柱頭上有些殘缺破損,第二卷的柱子殘損更多,第三卷的柱子完全垮了。這象徵一個帝國的衰敗和滅亡,如何一步步的發展。

    明朝的衰亡也是這樣。

    明朝的覆滅,開始於神宗2。

    神宗年號萬曆,是明朝諸帝中在位最久的,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只因為他做皇帝的時候實在太久,所以對國家人民所造成的禍害也特別大。他死時五十八歲,本來並不算老,他的祖宗明太祖活到七十一歲,成祖六十五歲,世宗六十歲。可是神宗未老先衰,後來更抽上了鴉片。鴉片沒有縮短他的壽命,卻毒害了他的精神。他的貪婪大概是天生的本性,但匪夷所思的懶惰,一定是出於鴉片的影響。

    然而萬曆初年,卻是中國歷史上最光彩輝煌的時期之一。近代中西學者研究瓷器及其他手工藝品,有這樣一個共通的意見:在中國國力最興盛的時期,所製作的瓷器最精采。萬曆年間的瓷器和琺琅器燦爛華美,精巧雅致,洵為罕見的傑作。因為萬曆最初十年,張居正當國,他是中國歷史上難得一見的精明能幹的大政治家。

    神宗接位時只有十歲,一切聽母親的話。兩宮太后很信任張居正,政治上權力極大的司禮太監馮保又給張居正籠絡得很好,這些有利的條件加在一起,張居正便能放手辦事。明朝自明太祖晚年起就不再有宰相,張居正是大學士,名義是首輔,等於是宰相。

    從萬曆元年到十年,張居正的政績燦然可觀。他重用名將李成梁、戚繼光、王崇古,使得主要是蒙古人的北方異族每次入侵都大敗而歸,只得安分守己而和明朝進行和平貿易。南方少數民族的武裝暴動,也都一一給他派人平定。國家富強,儲備的糧食可用十年,庫存的盈餘超過了全國一年的歲出。交通郵傳辦得井井有條。清丈全國田畝面積,使得稅收公平,不致像以前那樣由窮人負擔過分的錢糧而官僚豪強卻不交稅。他全力工部尚書潘季馴,將氾濫成災的黃河與淮河治好,將水退後的荒在那時候,中國是全世界最先進、最富強的大國。歐洲的文人學士在提到中國的時候,無不欣慕嚮往。他們佩服中國的文治教化、中國的考試與文官制度,佩服中國的道路四通八達3,佩服中國的老百姓生活得比歐洲貧民好得多。萬曆十年是公元一五八二年。要在六年之後,英國才打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再過三十八年,英國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號」到達美洲;再過六十一年,五歲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國的王座。那時莎士比亞只有十六歲,還在英國的樹林裡偷人家的鹿。直到八十三年之後,倫敦還由於太污穢、太不衛生,爆發了恐怖的大瘟疫。在萬曆初年,北京、南京、揚州、杭州這些就像萬曆彩瓷那樣華美的大城市,在外國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樣。

    中國的經濟也在迅速發展,手工業和技術非常先進。在十五世紀時,中國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產棉區之一。由於在正德年間開始採用了越南的優良稻種,農田加辟,米產大增,尤其是廣東一帶。因為推廣種植水稻,水田中大量養魚,瘧蚊大減4,嶺南向來稱為瘴癘的瘧疾已不像過去那樣可怕,所以兩廣的經濟文化也開始迅速發展。

    可是君主集權的絕對專制制度,再加上連續四個昏庸腐敗的皇帝,將這富於文化教養而勤勞聰明的一億人民、這舉世無雙的富強大國推入了痛苦的深淵。

    張居正於萬曆十年逝世,二十歲的青年皇帝自己來執政了。皇帝追奪張居正的官爵,將他家產充公,家屬充軍,將他長子逼得自殺。

    神宗是相當聰明的。中國歷史上的昏君大都有些小聰明,隋煬帝、宋徽宗、李後主,都是文采斐然。明神宗的聰明之上,所附加的不是文采,而是不可思議的懶惰,不可思議的貪婪。皇帝懶惰本來並不是太嚴重的毛病,他只須任用一兩個能幹的大臣,甚麼事情都交給他們去辦就是了,多半政治只有更加上軌道些,中國歷史上不乏「主昏於上,政清於下」的先例。然而神宗懶惰之外還加上要抓權,幾十年中自己不辦事,也絕對不讓大臣辦事。這在世界歷史上固然空前,相信也必絕後。

    做了皇帝,要甚麼有甚麼,但神宗所要的,偏偏只是對他最無用處的金錢。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定是個成功的商人,他血液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們有的陰狠毒辣,有的胡鬧荒唐,但沒有一個是這樣難以形容的貪婪。

    因此近代有一位歷史學者推想,他這性格是出於母系的遺傳。他母親是一個小農的女兒5。

    皇帝貪錢,最方便有效的法子當然是加稅。神宗所加的稅不收入國庫,而是收入自己的私人庫房,稱為「內庫」。他加緊徵收商稅,那是本來有的,除了書籍與農具免稅之外,一切商品交易都收稅百分之三。他另外又發明了一種「礦稅」。大批沒有受過教育、因殘廢而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太監,作為皇帝的私人徵稅代表,四面八方的出去收礦稅。只要「礦稅使」認為甚麼地方可以開礦,就要地產的所有人交礦稅。這些太監無惡不作,隨帶太批流氓惡棍,到處敲詐勒索,亂指人家的祖宗墳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說地下有礦藏,要交礦稅。結果天下騷動,激起了數不盡的民變。這些御用徵稅的太監權力既大,自然就強橫不法,往往擅殺和拷打文武官吏。有一個太監高淮奉旨去遼東征礦稅、商稅,搜括了士民的財物數十萬兩,逮捕了不肯繳稅的秀才數十人,打死指揮,誣陷總兵官犯法。神宗很懶,甚麼奏章都不理會,但只要是和礦稅有關的,御用稅監呈報上來,他立刻批准。搜括的規模之大實是駭人聽聞。在萬曆初年張居正當國之時,全年歲入是四百萬兩左右7,皇宮的費用每年有定額一百二十萬兩,已幾占歲入的三分之一。可是單在萬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內,就搜括了礦稅商稅二百萬兩。這還是繳入皇帝內庫的數目,太監和隨從吞沒的錢財,又比這數字大得多。據當時吏部尚書李戴的估計,繳入內庫的只十分之一、太監剋扣的是十分之二、隨從瓜分的是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機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可和神宗的貪婪並駕齊驅的是他的懶。

    在他二十八歲那年,大學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說:一年之間,臣只見到天顏兩次,偶然提出一些建議,也和別的官員的奏章一樣,皇上完全不理。

    這種情形越來越惡化,到萬曆四十二年,首輔葉向高奏稱:六部尚書中,現在只剩下一部有尚書了,全國的巡撫、巡按御史、各府州縣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他的奏章寫得十分激昂,說現在已經中外離心,京城裡怨聲載道,大禍已在眼前,皇上還自以為不見臣子是神明妙用,恐怕自古以來的聖帝明王都沒有這樣妙法吧8。神宗抽飽了鴉片,已經火氣全無。這樣的奏章,如果落在開國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手裡,葉向高非殺頭不可。但神宗只要有錢可括,給大臣譏諷幾句、甚至罵上一頓,都無所謂。

    萬曆年間的眾大臣說得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人上奏,說皇上這樣搞法,勢必民窮財盡,天下大亂9;有人說陛下是放了籠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B;有人說一旦百姓造反,陛下就算滿屋子都是金銀珠寶,又有誰來給你看守BD?有的指責說,皇上欺騙百姓,不免類似桀紂昏君BE;有的直指他任用肆無忌憚之人,去幹沒有天理王法之事BF;有的責備他說話毫無信用BG。臣子居然膽敢這樣公然上奏痛罵皇帝,不是一兩個不怕死的忠臣罵,而是大家都罵,那也是空前絕後、令人難以想像的事。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神宗對這些批評全不理睬。正史上的記載,往往說「疏入,上怒,留中不報」。留中,就是不批復。或許他懶得連罰人也不想罰了,因為罰人也總得下一道聖旨才行。但直到他死,拚命搜括的作風絲毫不改。同時為了對滿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賦。皇帝搜括所得都存於私人庫房(內庫),政府的公家庫房(外庫)卻總是不夠,結果是內庫太實,外庫太虛BH。

    在這樣窮凶極惡的壓搾下,百姓的生活當然是痛苦達於極點。

    神宗除了專心搜括之外,對其他政務始終是絕對的置之度外。萬曆四十三年十一月,御史翟鳳羽中的奏章中說:皇上不見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EdardGibbo:TheDelieadFalloftheRomaEmpire,TheHeritagePress,eYor

    2這是後世論者的共同意見。《明史·神宗本紀》:「故論考謂:明之亡實亡於神宗。」趙翼《廿二史?凹恰ゼ蚶T鋅笏爸馳D罰骸奧壅呶矯髦泙蘠p煌m誄珈醵m諭蚶高宗題明長陵神功聖德碑:「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志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復塞,魚爛不可復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

    3十六世紀後期來到中國遊歷的歐洲人,如GPereira,GdaGruz,MdeRade等人著書盛讚中國。他們拿中國的道路、城市、土地、衛生、貧民生活等和歐洲比較,認為中國好得多。見APeto,ed,TraveladTravellersoftheMiddleAges;RBoxer,SouthhiaithethGetury等書。直到一七九八年,馬爾塞斯在《人口論第一篇》中還說中國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國家。萬曆年間來到中國的天主教教士利馬竇等人更盛讚中國的文治制度,認為舉世出無其右。參閱LJGallagher,SJtr,hiaitheSix-teethetury4WolframEberhard:AHistoryofhia,p249

    5朱東潤《張居正大傳》:「從明太祖到神宗這一個血脈裡,充滿偏執和高傲……到了神宗,又在這高傲的血液裡,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親是山西一個小農底女兒。小農有那一股貪利務得的氣息,在一升麥種下土以後,他長日巴巴地在那裡計算要長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麥。成日的精神,集中在這一點上面。……明朝底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於天性,也許只可這樣地解釋。」(三一七頁)但說小農嗜利,似乎不大妥當。小農種麥而盼望收成,既是自然而合理的期待,又是生活的唯一資料,不能說是嗜利。

    礦稅的稅率是胡亂指定的,在LarrigtoGoodrih,AShortHistoryofthehiesePeople中,說萬歷時的礦稅是礦產價值的百分之四十,即使礦場已經停閉,礦主每年仍須按舊稅率繳稅。p99

    7據張居正奏疏《看詳戶部進呈揭帖疏》:萬曆五年,歲入四百三十五萬九千四百餘兩,歲出三百四十九萬四千二百餘兩。

    8葉向高奏:「中外離心,輦轂肘腋間怨聲憤盈,禍機不測,而陛下務與臣下隔絕。帷幄不得關其忠,六曹不得舉其職。舉天下無一可信之人,而自以為神明之妙用。臣恐自古聖帝明王,無此法也。」

    9二十七年,吏部侍郎馮琦奏:「自礦稅使出,民苦更甚。加以水旱蝗災,流離載道,畿輔近地,盜賊公行,此非細故也。中使銜命,所隨奸徒千百……遂今狡猾之徒,操生死之柄……五日之內,搜括公私銀已二百萬。奸內生奸,例外創例,不至民困財殫,激成大亂不止。伏望急圖修弭,無令赤子結怨,青史貽譏。」

    B工科給事中王德完奏:「令出柙中之虎兕以吞饜群黎,逸圈內之豺狼以搏噬百姓,怨憤無處得伸,鬱結無時可解。」

    BD鳳陽巡撫李三才奏:「陛下愛珠玉,民亦慕溫飽,陛下愛子孫,民亦戀妻孥。奈何崇聚財賄,而使小民無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礦稅,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所關,一旦眾叛土崩,小民皆為敵國,陛下即黃金盈箱,明珠填屋,誰為守之?」

    BE給事中田大益奏:「內臣務為劫奪以應上求,礦不必穴而稅不必商,民間丘隴阡陌皆礦也,官吏農工皆入稅之人也,公私騷然,脂膏殫竭,向所謂軍國正用,反致缺損。……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齒,而冀以計智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奮自賢,沉迷不返,以豪黨奸弁為腹心,以金錢珠玉為命脈……即令逢干剖心,皋夔進諫,亦安能解其惑哉?」又言:「陛下驅率狼虎,飛而食人……夫天下至貴而金玉珠寶至賤也。

    積金玉珠寶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天下,又何用金玉珠寶哉?」

    BF吏部尚書李戴奏:「今三輔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盡,剝及樹皮;夜竊成群,兼以晝劫;道s跋嗤↘r蹇瘴捫獺!觟I拱儺兆崥頛檞vW穩萄裕渴拱儺詹豢獻崥頛*又何忍言?……此時賦稅之役,比二十年前不啻倍矣……指其屋而挾之曰『彼有礦』,則家立破矣;『彼漏稅』,則橐立傾矣。以無可查稽之數,用無所顧畏之人,行無天理王法之事。」

    BG戶部尚書趙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時。三載前嘗曰:『朕心仁愛,自有停止之時。』今年復一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戲言,王命委草莽。」BH萬曆四十四年,給事中熊明遇疏:「內庫太實,外庫太虛。」(以上8至BH各奏疏中的文字散見《明史》或《明通鑒》。)

    二

    就在這時候,滿清開始崛起。萬曆四十五年,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告天,發兵攻明,次年攻佔遼東重鎮撫順。明兵大敗,總兵官張承蔭戰死,萬餘兵將全軍覆沒,舉朝震駭。四十七年,遼東經略楊鎬率明軍十八萬,葉赫(滿清的世仇)兵二萬,朝鮮(中國的屬國)兵二萬,兵分四路,大舉攻清。清兵八旗兵約六萬人,集中兵力,專攻西路一路。西路軍的總兵官杜松是明軍的勇將,平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脫去衣衫,將滿身的纍纍刀槍瘢痕向人誇示。出兵之時,他脫去上身衣衫,在城中遊街,百姓鼓掌喝彩。

    西路這一仗,稱為「薩爾滸之役」,明軍有火器鋼炮,軍火銳利得多。但杜松有勇無謀,他是統兵六萬的兵團司令,卻打了赤膊,露出全身傷疤,一馬當先的衝鋒。大概他是《三國演義》的讀者,很羨慕「虎癡」許褚的勇猛。在「許褚裸衣斗馬超」這回書中,描寫許褚「卸了盔甲,渾身筋突,赤體提刀,翻身上馬,來與馬超決戰。」果然威風得緊。但不知他記不記得許褚這場狠鬥,結果是「操兵大亂,許褚背中兩箭」?有趣的是,小說的評注者評道:「誰叫汝赤膊?」明清兩軍列陣交鋒之時,突然天昏地暗,數尺之外就甚麼也瞧不見了。杜松又犯了一個大錯誤,下令眾軍點起火把。這一來,明軍在光而清軍在暗,明軍照亮了自身,成為清兵的箭靶子。努爾哈赤統兵六旗作主力猛攻,他兒子代善和皇太極各統一旗在右翼側攻。結果杜松的遭遇比許褚慘得多,身中十八箭而死,當真是「誰叫汝赤膊?」總兵官陣亡,明軍大亂,六萬兵全軍覆沒。

    努爾哈赤採取了「集中主力,各個擊破」的正確戰略,一個戰役、一個戰役的分開來打。明軍北路總兵官馬林、東路總兵官劉紝都大敗陣亡,朝鮮都元帥率眾降清。

    劉紝是當時明朝第一大驍將,打過緬甸、倭寇,曾率兵援助朝鮮對抗日本入侵,大小數百戰,威名震海內。他所用的鑌鐵刀重一百二十斤,馬上輪轉如飛,天下稱為「劉大刀」。他的大刀比關羽的八十一斤青龍偃月刀還重了三十九斤。據說他能單手舉起一張擺滿了酒菜碗筷的柏木八仙桌,在大廳中繞行三圈。連杜松、劉紝這樣的驍將都被清兵打死,明軍將士心理上受到的打擊自然沉重之極,提到滿清「辮子兵」時不免談虎色變。

    這場大戰是明清兩朝興亡的大關鍵,而勝敗的關鍵在於:第一、明方的主帥楊鎬是文官,完全不懂軍事。第二、明朝政事腐敗已達極點,連帶的軍政也廢弛不堪,軍隊久無訓練,完全沒有必要的軍事準備。

    楊鎬全軍覆沒,朝廷派熊廷弼去守遼東。

    萬曆四十六年七月,熊廷弼剛出山海關,鐵嶺已經失陷,瀋陽及附近諸城堡的軍民紛紛逃竄。熊廷弼兼程進入遼陽。經過神宗數十年來的百事不理,軍隊紀律蕩然,士無鬥志,騎兵故意將馬匹弄死,以避免出戰,只要聽到敵軍來攻,滿營兵卒就一哄而散。熊廷弼面臨的局面實在困難已極2。軍餉本已十分微薄,但皇帝還是拚命拖欠,不肯發餉3。

    神宗見邊關上追餉越迫越急,知道挨不下去了,可是始終不肯掏自己腰包,結果想出了一個對策:再加田賦百分之二。連同以前兩次,已共加百分之九,然而向百姓多征的田賦,未必就拿來發軍餉,皇帝的基本興趣是將銀子藏之於內庫。

    邊界上的警報不斷傳來,群臣日日請求皇帝臨朝,會商戰守方略。皇帝總是派太監出來傳諭:「皇上有病。」吏部尚書趙煥實在忍不住了,上奏章說:「將來敵人鐵騎來到北京城外,陛下也能在深宮中推說有病,就此令敵人退兵嗎?」4神宗看了這道諷刺辛辣、實已近乎謾罵的奏章,只是心中懷恨,卻說甚麼也不肯召開一次國防會議。

    神宗搜括的銀錠堆積在內庫,年深月久,大起氧化作用,有的黑得像漆,有的脆腐如泥土5,就是不肯拿出來用。但他終於死了,千千萬萬的銀兩,一兩也帶不去。

    神宗,神宗,真是「神」得很,神經得很!

    崇禎時任大學士的徐光啟在《庖言》中說:滿洲人舊都北門,居住的大都是鐵匠,延袤數里。

    在當時那便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兵工廠組合了。

    因此滿洲兵的盔甲精良,頭盔、面具、護臂、護手,都是精鐵所製,馬匹的要害處也有精鐵護具。但明兵盔甲卻十分簡陋,除了胸背有甲之外,其餘部分全無保護。滿洲兵衝到近處,專射明兵的臉及脅,中箭必死。又據當時明人程令名說,努爾哈赤所居的都城「北門外則鐵匠居之,專治鎧甲;南門外則弓人、箭人居之,專造弧矢。」

    2熊廷弼於八月二十九日上書朝廷,陳述遼東明軍情況:「殘兵……身無片甲,手無寸械,隨營糜餉,裝死扮活,不肯出戰……點冊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其半;領餉有名,及聞警告而又去其半……將領皆屢次征戰存剩、及新敗久廢之人,一聞警報,無不心驚膽喪者……見在馬一萬餘匹,多半瘦損,率由軍士故意斷絕草料,設法致死,備充步兵,以免出戰,甚有無故用刀刺死者。……堅甲利刃,長槍火器,喪失俱盡。今軍士所持弓皆斷背斷弦,所持箭皆無羽無鏃,刀皆缺鈍,槍皆頑禿。甚有全無一物而借他人以應點者。又皆空頭赤體,無一盔甲遮蔽。……聞風而逃,望陣而逃,懼戰而逃。頃聞北關信息,各營逃者日以千百計。如逃止一二營或數十百人,臣猶可以重法繩之。今五六萬人,人人要逃。雖有孫吳軍令,亦難禁止。」

    3萬曆四十八年三月,熊廷弼上奏:「四十七年十二(疑為「一」字)月赴戶部,領餉二十萬兩,十二月領餉十萬兩,四十八年正月領餉十五萬兩,俱無發給……豈軍到今日尚不餓,馬到今日尚不瘦不死,而邊事到今日尚下急耶?軍兵無糧,如何不賣襖褲雜物?如何不奪民間糧窖?如何不奪馬料養自己性命,馬匹如何不瘦不死?而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他說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是客氣的說法,漠然不動一念的,當然是皇帝自己。

    4「他日薊門蹂躪,鐵騎臨郊,陛下能高拱深宮,稱疾卻之乎?」

    5戶科給事中官應震言:「內庫十萬兩內五萬九千兩,或黑如漆,或脆如土,蓋為不用朽蠹之象。」

    大陸考古工作者發掘帝皇墳墓,偏偏揀中了神宗的「定陵」,改建為博物館,稱為「地下宮殿」。

    三

    神宗死後,兒子光宗只做了一個月皇帝就因誤服藥物而死。光宗的兒子朱由校接位,歷史上稱為熹宗,年號天啟。光宗做皇帝的時間極短,留下的麻煩卻極大,明末三大案梃擊、紅丸、移宮,都和他的皇位及生死有關。眾大臣分成兩派,紛爭不已。紛爭牽涉到旁的一切事情上,只要是對方一派之人所做的事,不論是對是錯,總是拿來激烈攻擊一番。

    熹宗接位時虛歲十六歲,其實不滿十五歲,還是個小孩子,他對乳母客氏很依戀。這個客氏很喜歡弄權,在宮裡和太監魏忠賢有點古怪的性關係。宮裡太監和宮女很多,為了寂寞而互相安慰,大家私下戀愛,然而太監是閹割了性機能的陰陽人,所以這既不是異性戀愛,又不是同性戀,當時稱為「對食」,意思說不能同床,只不過相對吃飯,互慰孤寂而已。魏忠賢做了客氏的對食,漸漸掌握了大權。

    熹宗是個天生的木匠,最喜歡做的事,莫過於鋸木、刨木、油漆而做木工,手藝高明得很。魏忠賢總是乘他做木工做得全神貫注之時,拿重要奏章去請他批閱。熹宗怎肯放下心愛的木工不理?把手一揮,說道:「別來打擾,你瞧著辦去吧。」於是魏忠賢就去瞧著辦了,越來越無法無天。

    朝裡自有一批諂諛無恥之徒去奉承他,到後來,魏忠賢成了實際上的皇帝。熹宗是「萬歲」,有些官員見了魏忠賢叫「九千歲」,表示他只比皇帝差了一點兒。到後來,個人崇拜更是大張旗鼓,搞得如火如荼,全國各地為魏忠賢建生祠。本來,人死了才入祠堂,可是他「九千歲」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就起祠堂,祠中的神像用真金裝身,派武官守祠,百官進祠要對他神像跪拜,那是貨真價實的個人崇拜。

    魏忠賢本來是個無賴流氓,年輕時和人賭錢,大輸特輸,欠了賭帳還不出,給人侮辱追討,實在吃不消了,憤而自己閹割,進宮做了太監。他不識字,但記性很好,是個完全沒有受過教育的賭棍。當世第一大國的軍政大權卻落在這樣的人手裡。

    熊廷弼在遼東練兵守城,招撫難民,整肅軍紀,修治器械,把局面穩定下來。他所接手的那個爛攤子,給他整頓得有些像樣了。滿清見對方有了準備,就不敢貿然來攻。但朝裡敵對一派的大臣卻來跟他過不去,不斷上奏章攻擊,說他膽小,不敢出戰;說他無能,不能盡復失地。於是朝廷革了熊廷弼的職,聽候查辦,改用袁應泰做統帥。

    袁應泰是第一流的水利工程人才,一生修堤治水,救濟災民,大有功勞。他性格寬仁,辦事勤勉,打仗卻完全不會。滿清努爾哈赤得知熊廷弼去職,大喜過望,便領兵來攻。袁應泰率軍應戰,七萬兵大潰。清兵佔領瀋陽,又擊破了明軍的兩路援軍,再攻遼陽。明兵又大敗,滿兵取得軍事要塞遼陽。

    軍事局勢糟糕之極,朝廷束手無策,只好再去請熊廷弼出來,懲罰了一批上次攻擊他的官員,算是給他平氣。可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和熊廷弼意見不合,只喜歡馬屁大王巡撫王化貞,囑咐王化貞不必服從熊廷弼指揮。

    王化貞向朝廷吹牛,只須六萬兵就可將滿清一舉蕩平。朝廷居然信了他的。熊廷弼極力認為準備不足,不可進攻。兵部尚書卻一味袒護王化貞。於是王化貞領兵十四萬出戰,一交鋒全軍潰沒。清兵攻佔堅城廣寧。總算熊廷弼領了五千兵殿後,保護難民和敗兵數十萬退入山海關。朝廷不分青紅皂白,將王化貞和熊廷弼一起逮捕。張鶴鳴免職。

    到這時為止,明清交鋒,已打了三場大仗。每一仗明軍都是大敗。

    明兵的戰鬥力固然不及清兵,但也不是不能打,不肯打。每一個大戰役,總兵官都陣亡,副將、參將也大都陣亡。明兵人數都超過清兵數倍,武器更先進得多,有火器。三個大戰役的失敗,主因都是在於軍隊沒有準備、缺乏訓練,以及主帥戰略不當,指揮錯誤。軍務廢弛,士氣低落,當然也是由於統帥失責。

    以中國之大,為甚麼經常缺乏有才能的統帥?根本癥結是在明朝一個絕對荒謬的制度:由文官指揮戰役。

    這個制度的根源,在於皇帝不信任武官。明朝皇帝不信任武將,怕他們手裡有了武力,就會搶奪皇帝的寶座,先是派文官去軍中監視,後來索性叫文官做總指揮,到後來連文官也不信任了,於是再加派太監作監軍。太監既是皇帝的心腹親信,另有一樣好處,太監沒有兒子,篡位的可能性就很小。做了皇帝而不能傳於子孫,做皇帝的興趣就大打折扣了。明朝御史的權力很大,有權監察各行政部門。大學士代皇帝擬的聖旨、六部尚書所下的決定,御史都可放言批評,而且批評經常發生效力。皇帝派去監察武將的「總督」、「巡撫」,後來就變成了總司令、總指揮。

    但要做到御史,通常非中進士不可。要中進士,必須讀熟四書五經,書法漂亮,會做起承轉合的八股文。明朝讀書人如何廢寢忘食的學八股文、考進士,讀一下《儒林外史》就很清楚了。明朝派去帶兵、指揮大軍,和清軍猛將銳卒對抗的,卻都是這批熟讀詩雲子曰、八股文做得很好的進士。明末抗清有三個名將,功勳卓著:熊廷弼是萬曆二十五年的解元(唐伯虎一類身份),萬曆二十六年的進士。孫承宗是萬曆三十二年的進士第二名(榜眼)。袁崇煥是萬曆四十七年進士。他們三個是文官,幸虧碰巧有用兵的才能。本來明末皇帝的運氣不壞,做八股文考中進士的文人之中居然出現了三個軍事專家。然而文官會帶兵,那就是危險人物。明朝皇帝罷斥了其中一個,殺死了另外兩個。

    別的奉命統兵抗清的八股文專家們可就沒有軍事才能了。楊鎬,萬曆八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袁應泰,萬曆二十三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王化貞,萬曆四十一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

    袁崇煥是在這樣的政治、經濟、軍事背景之下,去應付遼東艱巨的局面。當然,更艱巨的,是應付北京朝廷中的局面。

    背後是昏憒糊塗的皇帝、屈殺忠良的權奸、嫉功妒能的言官;手下是一批飢餓羸弱的兵卒和馬匹,將官不全,兵器殘缺,領不到糧,領不到餉,所面對的敵人,卻是自成吉思汗以來,四百多年中全世界從未出現過的軍事天才努爾哈赤。這個用兵如神的統帥,傳下了嚴密的軍事制度和紀律,使得他手下那批戰士,此後兩百年間在全世界所向無敵。鐵騎奔馳於北?蝕竽~⒛轄椰⑼⒗┤鐐蚶錚s牡娜啡肥峭悚噆鬵o裂|逅牧淞*

    努爾哈赤以祖宗遺下的十三副甲冑起家,帶領了數百名族人東征西討,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疆域最大的大帝國(元朝的蒙古帝國橫跨歐亞,不能說中華帝國的領土竟有這麼大。蒙古大帝國的中國部分,遠比清朝的疆域為小)。清朝的疆域比漢朝、唐朝全盛時代都大得多,宋明兩朝更不能與之相比。當時外蒙古、朝鮮、越南、琉球、今日蘇聯東部的大片土地都是中國的領土或屬地。清朝全盛時期的領土,比現在的中國大得多了。

    滿洲戰士後來打敗了俄羅斯帝國的騎兵,打敗了尼泊爾的?士Ρ顆r虯芰嗣曬瘧顆r*敗了朝鮮兵,打敗了越南兵,間接打敗荷蘭兵(鄭成功先打敗荷蘭兵,攻佔台灣,滿洲兵再打敗鄭成功的孫子),在十七世紀、十八世紀的兩百年中,無敵於天下。

    至於當時和明帝國交戰,已接連三次殺得明軍全軍覆沒,每一個戰役都是以少勝多。努爾哈赤興兵以來,迄此時為止,百戰百勝,從未吃過一個敗仗。

    努爾哈赤幼時在明朝大將李成梁家中為奴,識得漢語漢文,喜讀《三國演義》與《水滸傳》。他的智略一部分是天生,一部分當是從這兩部小說中得來的。

    努爾哈赤自己固然智勇雙全,他還有一大批精明驍勇的子侄,剽悍兇猛的將領,部勒嚴整的戰士。

    當時有一句諺語說:「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因為女真人熟習弓馬,強悍善戰,漢人向來不是他們的敵手。這時女真精兵八旗,每旗七千五百人,已有六萬之眾了。

    袁崇煥所面對的是這樣了不起的大敵,而他卻是個書生。他會做詩,字寫得很好,文章有氣勢2,既然中了進士,八股文當然也做得不錯,詩雲子曰背得很熟。相信他不會射箭,寧遠第二次大戰時,他自稱只是在城頭大聲吶喊3。

    努爾哈赤與袁崇煥正面交鋒之時,滿清的兵勢正處於巔峰狀態,而明朝的政治與軍事也正處於腐敗絕頂的狀態。以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在這樣不利的局面之下,而去和一個縱橫無敵的大英雄對抗,居然把努爾哈赤打死了,打三場大戰,勝了三場,袁崇煥的英雄氣概,在整個人類歷史中都是十分罕有的。

    努爾哈赤有十六個兒子,個個是有名的勇將。兩個侄兒阿敏與濟爾哈朗也十分厲害。

    2康有為《袁督師遺集序》盛稱其文字雄奇:「夫袁督師之雄才大略,忠烈武稜,古今寡比。其遺文雖寥落,而奮揚蹈厲,鶴立虹布,猶想見魯陽揮戈、崆峒倚劍之神采焉。」

    3《明史》說熊廷弼左右手都會射箭,但沒有提到袁崇煥會武。

    四

    袁崇煥,廣東東莞人,祖上原籍廣西梧州籐縣。生於哪一年無法查考。

    他為人慷慨,富於膽略,喜歡和人談論軍事,遇到年老退伍的軍官士卒,總是向他們請問邊疆上的軍事情況,在年輕時候就有志於去辦理邊疆事務。

    他少年時便以「豪士」自許2,喜歡旅行。他中了舉人後再考進士,多次落第,每次上北京應試,總是乘機遊歷,幾乎踏遍了半個中國3。最喜歡和好朋友通宵不睡的談天說地,談話的內容往往涉及兵戈戰陣之事4。

    明朝制度,每三年考一次進士,會試在二月初九開始,十五結束。三月初一廷試。袁崇煥於萬曆四十七年在北京參加廷試而中進士。楊鎬於該年二月誓師遼陽,三月間四路喪師。新中進士和大戰潰敗這兩件事在同一個時候發生,袁崇煥這個向來關心邊防的新進士一喜一憂,心情一定很複雜。他那時在京城,當然聽到不少遼東戰事的消息。

    他中進士後,被分派到福建邵武去做知縣。

    天啟二年,他到北京來報告職務。他平日是很喜歡高談闊論的,大概在北京和友人談話時,發表了一些對遼東軍事的見解,很是中肯,引起了御史侯恂(才子侯方域的父親)的注意,便向朝廷保薦他有軍事才能,於是獲升為兵部職方司主事(自正七品的知縣升為正六品的主事)。不做地方官了,被派到中央政府的國防部去辦事。

    明朝官制,兵部(國防部)尚書(部長)一人,左右侍郎(副部長)各一人,下面分設四個司:武選(武官人事)、職方(軍政、軍令)、車駕(警備、通訊、馬匹)、武庫(後勤、訓練)。職方司等於現代的總參謀部,職方司有郎中一人、員外郎一人、主事二人。主事大概相當於總參謀部中的文職中校副處長。

    袁崇煥任兵部主事不久,王化貞大軍在廣寧覆沒,滿朝驚惶失措。

    清兵勢如破竹,銳不可當,自萬曆四十六年到那時,四年多的時間內,覆沒了明軍數十萬,攻佔撫順、開原、鐵嶺、瀋陽、遼陽,直逼山海關。明軍打一仗,敗一仗,山海關是不是守得住,誰都不敢說。山海關一失,清兵就長驅而到北京了。

    於是北京宣佈戒嚴,進入緊急狀態。

    可是關外的局勢到底怎樣,傳到北京的說法多得很,局勢越是利,謠言越多,這是人類社會的通例。謠言滿天飛,誰也無法辨別真假。就在這京師中人心惶惶的時候,袁崇煥騎了一匹馬,孤身一人出關去考察。兵部中忽然不見了袁主事,大家十分驚訝,家人也不知他到了哪裡。不久他回到北京,向上司詳細報告關上形勢,宣稱:「只要給我兵馬糧餉,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關。」

    這件事充分表現了他行事任性,很有膽識,敢作敢為而腳踏實地,但狂氣也是十足。若在平時,他上司多半要斥責他擅離職守,罷他的官,但這時朝廷正在憂急彷徨之際,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便升他為兵備僉事,那是都察院的官,大概相當於現代文職的上校政治主任之類,派他去助守山海關。袁崇煥終於得到了他夢想已久的機會,雄心勃勃的到國防前線去效力。

    他的豪語一定使朝中大官們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得到朝廷的,從他家鄉招募了一批兵員去5。當時守山海關的主要是新到的浙江兵。另有三千名廣東水兵,在袁崇煥之後到達。袁崇煥認為廣東步兵勇捷善戰,推薦他叔父袁玉珮負責招募三千名,其中包括袁崇煥平生所結納的死士謝尚政、洪安瀾等人。他又認為廣西狼兵雄於天下,衝鋒陷陣,恬不畏死,申請於田州、泗城州、龍英州各調二千名,由他至戚慷慨知名、且善武藝的林翔鳳帶領。朝廷一一批准。

    他到山海關後,作為遼東經略(東北軍區總司令)王在晉的下屬,初時在關內辦事。王在晉見他任事幹練,很是倚重,派他出關到前屯衛去收撫流離失所的難民。袁崇煥奉命之後,當夜出發,在荊棘虎豹之中夜行,四更天時到達。前屯城中將士無不佩服。袁崇煥本是書生,這一來,兵將都服了他了。

    王在晉奏請正式任他為寧前兵備僉事。袁崇煥本來是沒有專責的散官,現在有了駐地,相當於寧遠、前屯衛二城的城防司令部政治委員,身當山海關外抗禦清兵的第一道防線。寧遠在最前線,前屯衛稍後。不過他雖負責防守寧遠、前屯衛,第一線的寧遠卻沒有城牆,沒有防禦工事,根本無城可守。他只得駐守在前屯衛。

    至於明軍一切守禦設施,都集中在山海關。山海關是「天下第一關」,防守京師的第一大要塞,然而它沒有外圍陣地。清兵若是來攻,立刻就衝到關門之前。

    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立刻會看出來,單是守禦山海關,未免太過危險,沒有絲毫退步的餘地。只要一仗打敗,這個大要塞就失守,敵軍便攻到北京。所以在戰略形勢上,必須將防線向北移,越是推向北方,山海關越安全,北京也越安全。袁崇煥一再向上司提出這個關鍵問題。王在晉是萬曆二十年進士,江蘇太倉人的文弱書生,根本不懂軍事,眼光短淺,膽子又小,聽袁崇煥說要在關外守關,想想道理倒也是對的,便主張在山海關外八里的八里鋪築城守禦。他一定想,離山海關太遠,逃不回來,那怎麼得了?袁崇煥認為只守八里的土地沒有用,外圍陣地太窄,起不了屏障山海關的作用,和王在晉爭論,王不採納他的意見。於是袁崇煥去向首輔葉向高申請,葉也不理。

    袁崇煥的主張雖然正確,然而和頂頭上司爭論了一場之後,意見不蒙採納,竟逕自去向最高行政首長投訴。越級呈報是官場大忌,他做官的方式卻大大不對了。這又是他蠻勁的表現之一。

    這時寧遠之北的十三山有敗卒難民十餘萬人,給清兵困住了不能出來。朝廷叫大學士孫承宗設法解救。袁崇煥申請由自己帶兵五千進駐寧遠作聲援。另派驍將到十三山去救回潰散了的部隊和難民。王在晉覺得這個軍事行動太冒險,不加採納。結果十餘萬敗卒難民都被清兵俘虜,只有六千人逃回。

    滿清這時在經濟上實行奴隸制度,女真人當兵打仗,以搶劫財物為主要工作,認為男子漢耕田種地是恥辱,所以俘虜了漢人和朝鮮人來耕種。漢人、朝鮮人的奴隸是可以買賣的,當時價格是每個精壯漢人約為十八兩銀子,或換耕牛一頭7。十三山的十多萬漢人被俘虜了去,都成為奴隸,固然受苦不堪,同時更大大增加了滿清的經濟力量。

    那時袁崇煥仍是極力主張築城寧遠。朝廷中的大臣都反對,認為寧遠太遠,守不住。大學士孫承宗是個有見識之人,親自出關巡視,瞭解具體情況,接受了袁崇煥的看法。

    不久孫承宗代王在晉作遼東主帥。天啟二年九月,孫承宗派袁崇煥與副將滿桂帶兵駐守寧遠,這是袁崇煥領軍的開始。

    滿桂是蒙古人,驍勇善戰。從那時起,他和袁崇煥的命運就永遠結合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一個蒙古武將,一個廣東統帥,都是十分剛硬、十分倔強的脾氣。兩人一起經歷了多次生死患難,也有過不知多少次激烈的爭吵。一直到死,兩人仍是在爭吵。但在兩人的內心,卻又一定是互相欽佩。那既是英雄重英雄的心情,又知道在抗拒清兵大敵之時,非仰仗對方的力量不可。高明的組織才能和正確的戰略決策是必要的,親臨前敵、殊死決戰的剛勇也是必要的。

    寧遠在山海關外二百餘里,只守八里和守到二百多里以外,戰略形勢當然大有區別。

    寧遠現在叫作興城,有鐵路經過,是錦州與山海關之間的中間站。地濱連山灣,與葫蘆島相距甚近。我真盼望將來總有一日能到興城去住幾天,好好的看看這個地方。

    天啟三年九月,袁崇煥到達寧遠。

    本來,孫承宗已派游擊祖大壽在寧遠築城,但祖大壽料想明軍一定守不住的,只築了十分之一,敷衍了事。

    袁崇煥到後,當即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的進行築城,立了規格:城牆高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城牆牆址廣三丈,派祖大壽等督工。袁崇煥與將士同甘共苦,善待百姓,當他們是家人父兄一般,所以築城時人人盡力。次年完工,城高牆厚,成為關外的重鎮。這座城牆是袁崇煥一生功業的基礎。這座城牆把滿清重兵擋在山海關外達二十一年之久,如果不是吳三桂把清兵引進關來,不知道還要阻擋多少年。

    關外終於有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這些年來,遼東遼西的漢人流離失所,若是給滿洲人擄去,便成了奴隸,於是關外的漢人紛紛湧到,遠近視為樂土,人口大增。寧遠城一築成,明朝的國防前線向北推移了二百餘里。

    袁崇煥同時開始整飭軍紀,他發現一名校官虛報兵額,吞沒糧餉,蠻子脾氣發作,當即將他殺了。但按照規定,他是無權擅自處斬軍官的。孫承宗大怒,罵他越權。袁崇煥叩頭謝罪。孫承宗也就算了。他後來擅殺毛文龍,在這時可說已伏下了因子。

    孫承宗也是個積極進取型的人物,這時向朝廷請餉二十四萬兩,準備對清軍發動進攻。孫承宗是教天啟皇帝讀書的老師,天啟對老師很不錯,立刻就批准了。但兵部尚書與工部尚書互相商議說:「軍餉一足,此人就要妄動了。」所以決定不讓他「餉足」,採取公文旅行的拖延辦法,使孫承宗的戰略無法進行。孫承宗於是進行屯田政策,由軍士自耕自食,卻也得到很大的成效。

    天啟四年,袁崇煥與大將馬世龍、王世欽等率領一萬二千名騎兵步兵東巡廣寧。廣寧即今北鎮縣,在錦州之北,離滿清重鎮瀋陽已不遠了。袁崇煥還沒有和清兵交過手,這次已含有主動挑戰的意味。但清兵沒有應戰。袁崇煥一軍經大凌河的出口十三山,從海道還寧遠。這時清兵已退出十三山。袁崇煥這次陸海出巡,寫了一首詩,題目是《偕諸將游海島》,不說「率諸將」而說「偕諸將」,不說「巡海島」而說「游海島」,頗有儒將的雅量高致。詩中很清楚的抒寫了他的心情:是戰是守的方略苦受朝廷牽制,不能自由,見到大好河山,更加深了憂愁。對榮華富貴我早已看得極淡,滿腔忠憤,卻只怕別人要說是杞人憂天。外敵的侵犯最後總是能平定的,但朝廷中爭權奪利的鬥爭卻實是大患,不知幾時方能停止?看到天上浮雲,冷清清的月亮,又想到我父親逝世,傷心得腸也要斷了8。

    短短三四年之間,從京師戒嚴到東巡廣寧,軍事從守勢轉為攻勢,這主要是孫承宗主持之功,而袁崇煥也貢獻了很多方略。

    孫承宗很賞識他,盡力加以提拔。袁崇煥因功升為兵備副使,再升右參政。孫承宗對他言聽計從,委任甚專。

    天啟五年夏,一切準備就緒,孫承宗根據袁崇煥的策劃,派遣諸將分屯錦州、松山、杏山、右屯、大凌河、小凌河諸要塞,又向北推進了二百里,幾乎完全收復了遼河以西的舊地,這時寧遠又變成內地了。

    清兵見敵人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的推進,四年之中也不敢來犯。然而進攻的準備工作卻做得十分積極,努爾哈赤將京城從太子河右岸的東京城移到了瀋陽,以便於南下攻明、西取蒙古,保持充分的出擊姿態。

    孫承宗有才識,有擔當,有氣魄,袁崇煥對他既欽佩,又有知遇的感激,這樣的上司是極難遇到的。眼見他和孫承宗的共同計劃正在一步步的實現,按部就班的收復失地,這幾年袁崇煥一定過得十分快樂。他和手下將領滿桂、左輔、朱梅、祖大壽、何可綱、趙率教、孫祖壽等人的戰鬥友誼,也在這些日子中不斷加深。

    可是好景不常,時局漸漸變壞。天啟皇帝熹宗越來越喜歡做木工。魏忠賢的權力越來越大,盡量發揮他地痞流氓性格中的無賴、無知、無恥、以及無法無天。

    天啟五年,魏忠賢大舉屠戮朝廷裡的正人君子,將彈劾他二十四條大罪的楊漣下獄。同時下獄的有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等大臣,所誣陷的罪名是貪污。百姓大憤,數萬士民在北京街道上呼叫大哭。魏忠賢不敢正式審訊,命獄卒在監獄中打死了這些大臣。楊漣死得最慘,土囊壓身,鐵釘貫耳。不久,魏忠賢又殺熊廷弼。

    熊廷弼在遼東立有大功,蒙冤入獄,百姓都很同情他。民間流傳一部繡像演義小說《遼東傳》,描寫熊廷弼守遼東的英勇事跡。魏忠賢的徒黨中有一個名叫馮銓的,他父親當年在遼東作布政的官,清兵未到,先就鼠竄南逃。《遼東傳》第四十八回有「馮布政父子奔逃」一節,描寫馮銓父子棄職而逃的狼狽醜態,可說是當時的「新聞體小說」。

    馮銓對這事深為懷恨,又要討好魏忠賢,於是買了一部《遼東傳》放在衣袖裡,見到熹宗後,把小說拿出來,誣告說:「這部演義小說是熊廷弼作的,他吹噓自己的功勞,想要免罪。」熹宗信以為真,登時大怒。大概他看到小說中的繡像將熊廷弼畫得威風凜凜,而文字中或許對皇帝還頗有諷刺,於是即刻下旨將熊廷弼斬首,還將他的首級送到各處邊界上去給守軍觀看,那就叫做「傳首九邊」,說他犯了不戰的大罪。然而真正應當負責的王化貞反而不殺。

    文字獄也開始發展。江蘇太倉的兩個文人作詩哀悼熊廷弼,都被加以「誹謗」罪名而處斬。

    魏忠賢喜歡文官武將送他賄賂,越多越好。孫承宗帶兵十多萬,糧餉很多,應當大量剋扣下來轉奉給他「九千歲」才是。孫承宗不肯這樣辦,魏忠賢自然不喜歡,於是派了個吹牛拍馬的小人高第去代孫承宗作遼東經略。高第一到任,立刻就說關外之地不可守,要撤去關外各城的守禦,將部隊全部撤入山海關。

    這戰略之糊塗,真是不可理喻。那時清兵又沒有來攻,完全沒有撤兵逃命的必要。大概他是怕一旦來攻,非敗不可,還是先行撤兵比較安全。

    袁崇煥當然極力反對,對高第說:「兵法有進無退。諸城既已收復,怎可隨便撤退?錦州、右屯衛一動搖,寧前就震驚,山海關也失了保障。這些外衛城池只要派良將守禦,一定不會有危險的。」高第不聽,下令寧遠、前屯衛也撤兵。袁崇煥倔強得很,抗命不聽,說道:「我做的是寧前道的官,守土有責,與城共存亡,決計不撤。」

    高第是膽小的書生,袁崇煥雖是他部屬,但見他蠻勁發作,聲色俱厲的不服從命令,也就不敢對他怎樣,只是下令將錦州、右屯、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的守兵都撤去了,放棄了糧食十餘萬石。撤退毫無秩序,軍民死亡載道,哭聲震野,百姓和將士都是氣憤難當。

    袁崇煥的父親早一年死了,按照規矩,兒子必須回家守喪。當時朝廷以軍事緊急,下旨不許他回家,命他在職守制,稱為「奪情」。這時袁崇煥大怒,上奏章要回家守制。朝廷不准,為了慰撫他,升他為按察使。但這樣一來,數年辛辛苦苦的經營毀於一朝。雖然陞官,也決不會開心。

    可以想像得到,袁崇煥在這段時期中,「×他媽」的廣東三字經不知罵了幾千百句。他是進士,然而以他的性格而遇上這種事情,不罵三字經何以洩心中之憤?或許高第不敢見他的面,否則被他飽以老拳、毆打上司的事都可能發生。高第,字登之,萬曆十七年進士。他考試果然「高第登之」,但做大軍統帥,卻是「要地棄之」。

    軍事上這樣荒謬的決策,大概只有當代南越阮文紹主動放棄順化、峴港,棄軍四十萬,因而引致南越全面潰敗一事,可以與之「媲美」。

    關於袁崇煥的事跡,如未註明出處,主要系依據《明史·袁崇煥傳》所載。

    2袁崇煥考舉人時,有「秋闈賞月」詩,有句:「竹葉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頭。」

    3袁崇煥《募修羅浮諸名勝疏》:「餘生平有山水之癖,即一丘一壑,俱低徊不忍去。故十四公車,強半在外,足跡幾遍宇內。」《下第》詩有云:「遇主人寧易,逢時我獨難。八千憐客路,三十尚儒冠。」從東莞到北京,約八千里。

    4他到浙江嵊縣遊覽時,與好友秦六郎中宵長談,有《話別秦六郎》詩:「海鱷波鯨夜不啾,故人談劍剡溪頭。言深夜半猶疑晝,酒冷涼生始覺秋。水國芙蓉低睡月,江湄楊柳軟維舟。自憐作賦非王粲,戛玉鳴金有少游。」

    5袁崇煥在《天啟二年擢僉事監軍奏方略疏》中提出招募兵員的要求,宣稱:「他日戰之不力,即斬臣於行軍之前,以為輕事者戒。」最後說:「如聽臣之言,行臣之忠,臣必效力以舒人神之憤。不但鞏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將復之。謀定而戰,臣有微長也。」

    他上任後的第一道奏章,便提出了「謀定而戰」的四字要訣,同時也自豪而自信的說:「臣有微長也。」

    招募和調集三千名廣東兵、六千名廣西兵,一共大約花了二十萬兩銀子。據袁崇煥所申請的預算,廣東兵要安家、行糧、衣甲、器械等費,每人二十餘兩。廣西狼兵本來就是兵,所以不發安家、兵甲費用,只需從廣西到關外的行糧每人六兩銀子。

    7詳見王鍾翰《滿族在努爾哈齊時代的社會經濟形態》、《皇太極時代滿族向封建制的過渡》。

    8原詩是:「戰守逶迤不自由,偏因勝地重深愁。榮華我已知莊夢,忠憤人將謂杞憂。邊釁久開終是定,室戈方操幾時休?片雲孤月應腸斷,樁樹凋零又一秋。」

    五

    滿清看出了明朝的虛實,知道高經略無用,袁崇煥無人,於天啟六年正月大舉渡遼河攻寧遠,兵十三萬(在這幾年中,清軍的實力已擴充了一倍),號稱二十萬。二十三日攻抵寧遠。

    大敵終於攻來了。

    朝廷荒唐,主帥荒謬,援軍是一定不會有的。那怎麼辦?棄城而退是服從主帥命令;守城罷,寧遠一城孤軍,怎能擋滿清的傾國之師?

    在這緊急關頭,袁崇煥奮發了英雄之氣,決意抗敵。

    他和大將滿桂、副將左輔、朱梅,參將祖大壽、何可綱等,集將士誓死守城。袁崇煥刺出自己鮮血,寫成文告,讓將士傳閱,更向士卒下拜,激以忠義。全軍上下在他的激勵下人人熱血沸騰,決心死戰。

    他又下令前屯守將趙率教、山海關守將楊麒,凡是寧遠有兵將逃回來,一概抓住斬首。山海關有他的上司遼東經略高第鎮守,袁崇煥的職權本來只能管到寧遠和前屯,山海關總兵楊麒他是管不著的。但這時還管他甚麼上司不上司,職權不職權,「×他媽,頂硬上,幾大就幾大!」(淞滬之戰時,十九路軍廣東兵守上海,抗禦日軍侵略,當時「×他媽,頂硬上」的廣東三字經,在江南一帶贏得了人民的熱烈崇敬。因為大家都說:廣東兵一罵「×他媽!」就挺槍衝鋒,向日軍殺去了。)

    他母親和妻子這時也在遼西,大概住在山海關或前屯衛後方。他將母親和妻子都搬到寧遠城中來住。全家和寧遠共存亡的決心,表現得再清楚也沒有了。

    二十四日,清兵到達城下。袁崇煥初次見到「辮子兵」的威猛。

    清兵都有辮子,在那時,漢人只要聽到「辮子兵」三字,不由自主的就膽戰心驚,直到十餘年後仍是如此。李自成部下都是身經百戰的悍將健卒,席捲而東,攻破北京,在山海關前的一片石和吳三桂部大戰時,絲毫不落下風。但清兵突然出現,李自成軍中響起「辮子兵來了!辮子兵來了!」的驚呼,二十萬大軍就此全軍大潰,一敗塗地。李自成逃出北京,向西急竄,「大順」朝終於覆滅。在那時候,「辮子兵」就是「無敵雄師」的代名詞。

    袁崇煥並不是比李自成更會打仗,他部下的兵將也並不更為勇猛。但他更加鎮定,更加堅決,他沒有個人的自私慾望,不像李自成那樣想做皇帝。真所謂「無慾則剛」,所以他比李自成更剛強。

    他是「×他媽,頂硬上」的英雄。

    但他部下的兵將不是廣東人,主要是遼河兩岸的關外健兒,其他各省的都有。只因為主帥有「頂硬上」的英銳之氣,部屬也都跟著他「頂硬上」了。

    這時寧遠守兵約一萬,而清兵有十三萬。向來明清交戰,總是明兵多而清兵少,這次卻眾寡易勢,大軍都在經略高第手中。高第全軍據守山海關,果然並不派兵來救。

    努爾哈赤先分遣部隊繞過寧遠,在城南五里處切斷了通向山海關的大路,然後放幾名俘虜來的漢人去寧遠向袁崇煥傳話:「我這次帶了二十萬大軍來攻,寧遠非破不可。守城官如投降,我一定大加優待,封為大官。」袁崇煥回答說:「你突然領兵來攻,那是甚麼道理?錦州與寧遠兩城,你本來已經佔領,又再放棄。我修築好了來住,自然要死守,怎肯投降?你說有二十萬兵,未免誇大。你真正的兵力大約是十三萬,我倒也不以為來兵太少了。」2

    努爾哈赤於是大舉攻城。

    當時朝鮮使者帶同翻譯官韓瑗去北京朝見皇帝,剛到達寧遠。袁崇煥很高興的招待使節及其隨從。朝鮮使節見守軍甚是鎮定,暗暗感到奇怪。袁崇煥和三數幕僚閒談,及報清兵攻到,袁崇煥乘轎至戰樓,又與韓瑗等談古論今,泰然自若,全無憂色。過了不久,忽聽得一聲大炮,聲動天地。韓瑗大驚,只嚇得低下了頭抬不起來。袁崇煥笑道:「賊兵來了!」打開城頭敵樓的窗子,向外望去,只見清兵蔽野而來。城中卻聲息全無。

    成千成萬的辮子兵衝到了城邊,突然之間,城頭舉起千千萬萬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去。戰事越來越激烈,明軍忽然從城頭的每一個石堞間推出一個又長又大的木櫃,這些大木櫃一半在堞內,一半探出城外,大櫃中伏有甲士,俯身射箭投石,投完了便將大本櫃拉進來,再裝矢石出去投擲。跟著地雷爆發,土石飛揚,無數清兵和馬匹被震上半空3。攻城清兵的先鋒部隊是鐵甲軍,每人身上都披兩層鐵甲,稱為「鐵頭子」。清兵以堅車攻城,車頂以生牛皮蒙住,矢石不能傷。城內架起西洋大炮十一門,在城頭輪流轟擊,每一炮打出去,破壞殺傷及於數里4。

    清兵奮勇迫近,推了鐵裹車猛撞城牆,聲音轟隆轟隆,勢道驚人,撞擊了很久,城牆撞破的地方很多。清兵再用像雲梯那樣的裹鐵高車來撞擊城牆高處。隨後又把裹鐵車推到城牆邊,上面用木板遮住,以擋城頭投下的矢石,車裡藏了兵士,用鐵鍬挖掘城牆牆腳。清兵攻進了城牆下的死角,大炮已打他們不到。在這危急之時,守軍想到了計策,抬了屋子前的長條大階沿石從城上投下去。階石十分沉重,鐵車上的木板擋不住,壓死了不少清兵。

    攻城時候經歷很久,城基被清兵挖成了一個個凹龕,清兵躲在城牆洞內向裡挖掘,城上再投大石下去,就打不到了。這時寧遠四周十餘里的城牆牆腳已被挖得千孔百瘡,眼看城破在即,滿城百姓驚惶得很,都抱怨說:「袁爺為了他自己一人,害死了我們滿城百姓。」

    大家正在跋徨無策之時,通判金啟?埃ㄕ憬G耍橯U畢氤雋思訃挈v轎淦鰨{絔滯t*在蘆花褥子和被單上,紛紛投到城下去。他將這件新式武器取名為「萬人敵」。當時是正月,氣候酷寒,攻城清兵見到被褥,就都來搶奪,城上將火箭、硝磺等引火物投下去,「萬人敵」立即燃燒,燒死了無數清兵。另有一種「萬人敵」是將火藥放在空心的大泥團中,外面圍以木框,點燃了藥引投下城去,泥團不斷旋轉噴火,燒死敵兵。那位通判在趕製「萬人敵」之時,火藥碰到火星,不幸被燒死了5。

    這時城牆被撞垮了一丈多,袁崇煥不能再泰然自若了,親自搬石來堵塞缺口,連受了兩次傷。部將勸他保重。他厲聲道:「寧遠雖只區區一城,但與中國的存亡有關。寧遠要是不守,數年之後,咱們的父母兄弟都成為韃子的奴隸了。我若膽小怕死,就算僥倖保得一命,又有甚麼樂趣?」撕下戰袍來裹了左臂的傷口又戰。將士在他的榜樣之下,人人奮勇,終於堵上了缺口。

    二十五日清兵又猛攻,袁崇煥督將士死戰。清太祖努爾哈赤也受了傷。血戰三日,清兵損失慘重,終於不得不下令退兵。

    此役殺死了清軍中著錦衣的軍官十餘人,即滿洲人稱為「牛錄額真」的。清兵退去後,守軍將五十名敢死隊用長繩縋到城下,拾到了十餘萬支箭。城牆上給清兵挖出的洞穴有七十餘個。這時點查火藥庫,火藥也用盡了,局面真是危險得很。

    敵軍解圍而去之後,百姓感到安全了,滿城大哭,紛紛去拜謝袁崇煥與滿桂的救命之恩。為甚麼要「滿城大哭」?想來是既感激又慚愧,又是說不出的欣喜罷?

    第二天早晨,清兵大隊人馬擁聚在城外大平原一邊。袁崇煥派遣一名使者,備了禮物去送給努爾哈赤,對他說:「老將橫行天下為時已久,今日敗於小子之手,只怕是天意了。」努爾哈赤已受重傷,於是回送禮物及名馬,約期再戰。

    所謂「約期再戰」,只是掩飾面子的話。努爾哈赤不敢再攻寧遠,轉而去攻覺華島洩憤。

    袁崇煥招募來的兩廣子弟兵,在寧遠之戰中似乎並未發生如何重大的作用。據我猜想,極可能是袁崇煥派了廣東水師守覺華島。覺華島現在叫做菊花島,在寧遠海外,當時是關外屯聚糧草的重地,因為關外軍糧靠海運接濟,在覺華島起卸最方便。寒冬之際,海面結了厚冰,變成了陸地,廣東兵所擅長的水戰完全用不上,只得把車輛排起來當防禦工事,在冰上和清兵打陸戰,結果全軍覆沒,島上十餘萬石糧食盡被焚燬。這幾千名廣東海軍,大概多數在這一役中犧牲了7。努爾哈赤對諸貝勒說:「我自二十五歲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為甚麼單是寧遠一城就打不下來?」心中十分惱怒。此後傷勢一直未癒,七月間到清河溫泉療養,派人去召大福晉(正妃)來,同回瀋陽,在離瀋陽四十里處的…КΡ*逝世,年六十八歲。

    努爾哈赤一生只打了這一個大敗仗。清人從此對袁崇煥十分敬畏8。

    袁崇煥指揮這個戰役很有儒將風度,坐轎子在城頭敵樓中督戰,打了勝仗之後,派使者送禮物給努爾哈赤,頗有《三國演義》中諸葛亮與周瑜羽扇綸巾、談笑用兵的氣派;也似南朝梁朝大將韋睿臨陣時輕袍緩帶,乘輿坐椅,手持竹如意指揮軍隊。韋睿身子瘦弱,但戰無不勝,敵軍畏之如虎,稱為「韋虎」。不過到了當真危急之時,袁崇煥也不能再扮儒將了,只得以「蠻子」姿態來死拚。

    見李光濤《清入關前之真像》。但此節不見於其他記載,不知李先生有何根據。

    2《清太祖實錄》卷十。

    3據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中所引述朝鮮使者當時在寧遠城頭的目睹記。

    4據《臚天頌筆》。

    5據計六奇《明季北略》中引寧遠圍城時在鼓樓前開店的一名花椒商人所述。

    據梁啟超《袁崇煥傳》。該傳中敘述清兵敗退後,「崇煥復開壘襲擊,追北三十餘里,清軍大亂,死者逾萬人。」與其他資料不符,今不取。

    7袁崇煥《祭覺華島陣亡兵將文》:「慨自戰守乖方,屢失疆土,天子赫然震怒,調南北水陸舟師,謂爾乘船如馬,遂調之來為進取也。據爾等間關遠至,豈不欲滅此朝食,一航而金復歸,再航而黃龍掃哉?奈未盡其用而敵即來。冱寒之月,冰結舟膠,窘爾之所長,烏得不及於難?說者謂謀之不臧。不臧固不臧矣,然排山倒海之勢,以十八萬而臨數千之水卒,即臧可奈何?而爾等計無復之,憤然以死,略無芥蒂,視當年之棄曳倒奔者,加一等也。人之罪至死而免,人之品至死而定。今將略爾罪而嘉乃忠,請命於天子,諒為之恤,所以不沒汝等者,良有在也。吁嗟,巨浪茫茫,空山寂寂,皆汝等忠靈之所棲蕩也,望故鄉以何日?即轉劫而無期,苒苒遊魂,何不相結為厲,殲仇洩憤?在生之志,借死以伸,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爾其勉之。不腆之奠,涕與俱之。尚饗。」

    《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廣州府部·祠廟考》中,記載東莞縣有一座敕建忠愍祠,「天啟七年,奉敕建,為遼將死事陣策,在教場尾。」陳策不知怎樣在遼西犧牲,相信他是袁崇煥從故鄉帶去的子弟兵之一。天啟七年的冬天,袁崇煥已回東莞,這座忠愍祠很可能是他向朝廷申請,由皇帝下敕建造,以紀念他在關外殉國的舊部。

    8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煥傳》中說:「我大清舉兵所向,無不摧破。諸將罔敢議戰守。議戰守自崇煥始。」

    六

    當朝中得到清兵大舉來攻的訊息時,百官驚惶之極。兵部尚書王之光與廷臣商議,人人束手無策,以為這一次寧遠一定要失了,不知山海關是否能保得住。後來得到捷報,朝野自然喜出望外,謝天謝地。

    高第因不援寧遠而免職,以王之臣代。袁崇煥升為右僉都御史。那是正四品的官。

    三月,復設遼東巡撫,由袁崇煥升任。但魏忠賢見他地位重要了起來,開始對他提防,派了兩名親信太監劉應坤與紀用去寧遠監軍。皇帝派特務監視部隊長官,是歷代政治腐敗時常常出現的情形。特務干預軍事,後果一定極差,所以袁崇煥上疏反對,但抗議無效,特務太監非來不可。朝廷為了安撫他,加他一個兵部右侍郎(正三品,相當於國防部第二副部長)的頭銜,並賞銀幣,子孫世襲錦衣千戶。

    在這時候,袁崇煥與大將滿桂之間,發生了激烈衝突,衝突的原因在於另一個大將趙率教。

    滿桂和趙率教都是第一流的將領,但性格很不同。滿桂是蒙古人,非常的戇直,簡直有些傻里傻氣。趙率教卻十分的機靈精乖,相信他一定很會討好上司,所以每一個遼東統帥自袁應泰、王在晉、孫承宗、高第、以至袁崇煥,個個都很喜歡他(在《碧血劍》小說裡,當袁承志週歲時送金項圈的就是他)。

    滿桂和他本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當清兵大舉來攻寧遠時,趙率教在前屯衛鎮守,派了一名都司、四名守備帶兵來援。當時大敵壓境,趙率教自己不來和上司及好朋友共赴患難,所派的援兵又到得很遲,滿桂大大不高興,不許援兵進城,後來因袁崇煥的命令才放他們進來。等到寧遠解圍,趙率教想分功。滿桂不許,又罵他為甚麼自己不來救援,太沒有義氣。兩人為此大吵。大概滿桂的態度十分粗魯,蒙古三字經罵之不已,說不定還想出拳打人,袁崇煥便袒護趙率教。衝突轉移到了袁、滿二人之間,或許滿桂對上司不夠尊敬,於是袁崇煥要求將滿桂調走2。

    朝廷群臣都知道滿桂打仗的本事,但將帥不和總是不對,便依從了。可是經略王之臣極力認為滿桂決不可去。朝廷召還滿桂的命令已頒下了,於是聽了王之臣的主張,再命滿桂鎮守山海關。袁崇煥堅決不接受。朝廷無法,只得將滿桂調回北京,保留左都督原官,派在國防機構辦事。

    這件事情顯然是袁崇煥的蠻子脾氣發作,衝動起來,作出了違反理智的決定。由於王之臣袒護滿桂,袁崇煥又去和王之臣吵鬧。朝廷怕王之臣與袁崇煥不斷衝突,壞了大事,於是將指揮權劃分為二:關內的部隊由遼東經略王之臣指揮,關外部隊則由遼東巡撫袁崇煥指揮。經略的官比巡撫大,但這時袁崇煥已不屬遼東經略管了。

    袁崇煥畢竟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冷靜下來之後,知道是自己的不對,於是上奏請再用滿桂。朝廷當然批准,派滿桂兼統關內外兵馬,賜尚方劍。王之臣和袁崇煥是文官,等於現在的政委;滿桂是武將,是部隊司令。武將受文官指揮。幸虧袁崇煥不堅持錯誤,否則二次寧遠大戰,就不能得到滿桂這樣的大將來主持城防。

    在這時候,袁崇煥上了一道奏章,提出守遼的基本戰略,這道奏章有很大的重要性。其中主張:一、用遼人守遼土;二、屯田,以遼土養軍隊;三、以守為主,等待機會再出擊。他最擔心的事,是立了功勞之後,敵人必定要使反間計,散播謠言,而本國必定有人妒忌譭謗3。

    他深知明軍的戰鬥力不如清軍,野戰不利,只有用己之長,所以提出了戰術的基本原則:「兵不利野戰,只有憑堅城、用大炮一策。」

    所統帶的部隊無力打野戰,作為主帥,自然深感棘手。但訓練一支善打野戰的勁旅,非一朝一夕之功,那是無可奈何的;而對於勢所必至的朝臣忌功中傷,更是無可奈何,只有盼望皇帝和大臣們能加以照顧了。

    袁崇煥也不是一味的蠻幹,有時也有他機靈的一面。他對魏忠賢派去監視他的兩名特務太監敷衍得很好。當年冬天,他帶同趙率教以及兩名特務太監劉應坤、紀用,興辦防禦工事及屯田,漸漸又再收復了高第所放棄的土地。

    他在奏章中將這兩名太監的功勞吹噓了一番,所以魏忠賢和劉應坤、紀用三人都得到了封賞。劉、紀二人似乎也不是壞太監,並沒有對袁崇煥掣肘阻撓,後來寧錦大戰,劉應坤在寧遠上城督戰,紀用在錦州上城督戰,都勇敢得很。大概二人為袁崇煥的忠勇所感召,也變得忠勇起來。可見也不是所有的太監都是壞人,主要還在領導者如何領導。

    《明史·滿桂傳》:「桂椎魯甚,然忠勇絕倫,不好聲色,與士卒同甘苦。」《明史·趙率教傳》:「率教為將廉勇,待士有恩,勤身奉公,勞而不懈,與滿桂並稱良將。二人既歿,益無能辦東事者。」

    2袁崇煥奏章中說滿桂「意氣驕矜,謾罵僚屬,恐壞封疆大計,乞移之別鎮,以關外事權歸率教。」

    3《明史·袁崇煥傳》引述他的奏章:「陛下以關內外分責二臣。用遼人守遼土,且守且戰,且築且屯。屯種所入,可漸減海運。大要堅壁清野以為體,乘間擊瑕以為用。戰雖不足,守則有餘。守既有餘,戰無不足。顧勇猛圖敵,敵必仇,奮迅立功,眾必忌。任勞則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則勞不著,罪不大則功不成。謗書盈篋,毀言日至,自古已然,惟聖明與廷臣始終之。」

    七

    努爾哈赤死後,第八子皇太極接位。

    皇太極的智謀武略,實是中國歷代帝皇中不可多見的人物,本身的才幹見識,不在劉邦、劉秀、李世民、朱元璋之下。中國歷史家大概因他是滿清皇帝,由於種族偏見,向來沒有給他以應得的極高評價。其實以他的知人善任、豁達大度、高瞻遠矚、明斷果決,自唐太宗以後,中國歷朝帝皇沒有幾個能及得上。

    努爾哈赤是罕有的軍事天才,這個老將終於死了,繼承人是一個同樣厲害的人物。皇太極的軍事天才雖不及父親,政治才能卻猶有過之。袁崇煥所受到的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皇太極接位之時,滿洲正遭逢極大的困難。努爾哈赤新死,滿洲內部人心動盪。努爾哈赤遺命是四大貝勒同時執政,行的是集體領導制,皇太極的權位很不鞏固。在經濟上,因為與明朝開戰,人參、貂皮等特產失去了傳統市場。滿洲當時在生產上是奴隸制,擄掠了大批漢人來農耕,生產力相當低。但軍隊大加擴充,這時已達十五萬人,軍需補給發生很大問題,偏偏又遇上嚴重的天災,遼東發生饑荒2。如向關內侵略,卻又打不破袁崇煥這一關。

    在這時候,皇太極定下了正確的戰略:侵略朝鮮。

    朝鮮物產豐富而兵力薄弱,正是理想的掠奪對象。在外交上,朝鮮採取的是「事大(對明)交鄰(對日本、滿清)」政策。明清交戰時,朝鮮出兵助明,又供給明軍皮島總兵官毛文龍糧食,成為滿清後方的一個牽制。皇太極進攻朝鮮,可以解決經濟上、戰略上的雙重困難,同時在必定可以得到的軍事勝利之中樹立威望,鞏固權位。

    明朝方面的困難也相當不小。

    訓練一支既能守,又能戰,再能進一步收復失地的精銳野戰軍,需要相當時間。

    袁崇煥任寧前道僉事時,山海關外四城,縱深約二百里,廣約四十里,屯兵六萬餘人,糧餉全靠關內支給。後來在孫承宗、袁崇煥主持下,恢復錦州、中屯、大凌河諸城,國防前線向北推展,屯田數千頃,兵士足食。高第代孫承宗為經略,盡棄錦州諸城,寧遠沒有了外衛,也沒有了糧源。靠朝廷接濟是很靠不住的,朝廷對於拖欠糧餉向來興趣濃厚。袁崇煥做遼東巡撫,首要目標是修復錦州、大凌河等城堡的守備,然後屯田耕種。但築城工程費時甚久,又不能受到敵人干擾,在和滿清處於戰爭狀態之時無法進行。

    所以明清雙方,都期望有一段休戰的時期,以便進行自己的計劃。明方是練兵、築城、屯田,清方是進攻朝鮮,鞏固統治。在這樣的局勢下,具備了議和的條件。

    明方的議和是攻勢的,最後目標是消滅滿清,收復全部遼東失地。清方的議和主要是守勢,目的在鞏固已得的土地,要明方承認雙方的現有疆界,雙方和平共處,進行貿易。因為明清雙方的國力實在太過懸殊。明方那時的人口,官方的紀錄是六千多萬,實際上遠不止此數,當時男丁要被政府征去義務勞動,不參加的要繳錢代替,所以百姓盡可能的瞞報人口。外國學者們的估計相互差距很大,最高的估計認為那時中國人口是一億五千萬人。我相信決不會少於一億人3。女真人大概不到五十萬人4。人口的對比是二百比一甚至三百比一。滿清所佔的土地,只是今日吉林、遼寧、黑龍江的一部份,與明方相比也是相差極遠。明方火器犀利,葡萄牙大炮尤其非清兵所能抵擋。

    清方的長處,主要只是「明朝本身的腐敗」,以及清軍戰鬥力強勁和統帥部高明的軍事才能。只要袁崇煥鎮守寧遠,清方的長處就發揮不出了。持久的纏鬥下去,滿清勢必難以。

    袁崇煥寧遠大捷,在軍事上並無十分重要的意義,因為並沒有摧毀清軍的主力,甚至沒有削弱清軍的戰鬥力。然而在政治上,對士氣與民心卻有非常巨大的振奮作用,這使中國軍民知道清軍也不是不會打敗仗的。經此一役之後,本來投降了滿清的許多漢人官吏和士卒又逃回來了。寧遠城頭的大炮,轟碎了「女真滿萬不可敵」的神話5。

    清方從來沒有期望真能征服明朝。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祖宗,長期來做明朝所封的邊疆小官。努爾哈赤幼時住在明朝大將李成梁家裡,類似童僕奴隸。所以他們對於明朝有先天性的敬畏,自卑感很深。寧遠之戰,使他們下意識中隱伏著的自卑感又開始抬頭。

    明朝是自己覆滅的,並非給滿清所打垮。

    滿清與明軍交戰,始終強調「七大恨」,滿清認為明朝有七件大事欺侮女真人,逼得他們忍無可忍,才起兵反抗。滿清一直沒有自居能與明朝處於平等地位。「七大恨」的基本思想,是抱怨明朝作為最高統治者,卻在努爾哈赤與敵對部族發生爭執時袒護對方,沒有公平處理,那是下級對上級的申訴。例如第五大恨的「老女事件」,葉赫部的一個王公本來答應把他十四歲的妹妹送給努爾哈赤為妾,但二十年後,這個三十六歲的「老女」改嫁給蒙古王子,努爾哈赤認定是出於明朝的授意,身為上級而不秉公斷事。

    差不多在每個戰役之後,清方總是建議談和。因為他們對於目前的成就早就喜出望外,本來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只求明方正式承認他們所佔的土地,讓他們能永久保有,就已心滿意足了。但明朝從來置之不理,認為對方根本沒有談和的資格。明朝的態度是這樣:「你們是朝廷的部屬,只能服從命令,怎麼能要求談判和平?」這種死要面子的心理,使得明朝始終沒有能爭取到一段喘息的時間來整頓軍備、鞏固防禦。袁崇煥充分瞭解到爭取暫時和平的必要。努爾哈赤的逝世正是一個好機會。這時剛好有一個五台山的喇嘛李喇嘛來到寧遠。滿洲人信佛教,尊崇喇嘛,袁崇煥就請李喇嘛作居間的使者,派了兩名都司和隨從等三十三人,於天啟六年十月去瀋陽弔祭努爾哈赤之喪,作初步的和平試探。但他知道朝廷絕不喜歡提「議和」兩字,所以報告朝廷時,只說是派人去窺探虛實,以決定對之征討呢,還是招安7。這種誇大的說法,目的自在滿足皇帝和大臣的虛榮心。

    明清雙方統帥都熟知《三國演義》中的故事,袁崇煥這出「柴桑口臥龍弔喪」,皇太極如何會不省得?他將計就計,於十一月派了兩名使者,與李喇嘛一起來到寧遠,致書袁崇煥,表示了和平的意向。其中說:「你停息干戈,派李喇嘛來弔喪,並賀新君登位。你既以禮來,我也當以禮往,所以派官來道謝。至於和議一事,我父親上次來寧遠時,曾有文書給明朝朝廷,請你轉呈,但迄今沒有答覆。你的君主如果答應前書,願意和平,應當以誠信為先。」

    書信中將金國(當時滿清的正式國號是「金」,後來才改為「大清」。8)與中國平頭並列。袁崇煥深刻瞭解朝廷自高自大,對於文書的體例十分看重,如將來信轉呈,必定要碰大釘子,同時見到信中語氣也不大客氣,便告知使者說,此信格式不合,礙難入奏,將原信交給使者退回。皇太極改寫了信封上的格式,袁崇煥認為仍然不對,又再退回。皇太極第三次改寫,自處於較低地位,袁崇煥才收了信。但明朝仍是一貫的不答。

    第二年正月(在金國是天聰元年),皇太極再遣前使,致書袁崇煥求和,信中說:「兩國所以構兵,在於以前明朝派到遼東的官員認為中國皇帝是在天上,自高自大,欺壓弱小部族,我們忍無可忍,才起兵反抗。」下面照例列舉七大恨,然後提議講和。講和要送禮,要求最初締結和約時中國送給金國金十萬兩,銀百萬兩、緞百萬匹、布千萬匹。締約後兩國每年交換禮物,金國送禮:東珠十顆,貂皮千張、人參千斤。中國送禮:金一萬兩、銀十萬兩、緞十萬匹、布三十萬匹。兩國締結和約後,就對天發誓,永遠信守。

    所提的要求是經濟性的,可見當時滿清深感財政困難,對布匹的需要尤其殷切。

    大概袁崇煥要奏報朝廷,等候批復,所以隔了兩個月金國使者才回去,隨同明方使者,帶去袁崇煥及李喇嘛的書信各一;猜想朝廷對金方的要求全部拒絕,所以袁崇煥無法作出任何讓步,他的回信內容雄辯,文采煥發,說道:過去的糾紛,都是因雙方邊境小民口舌爭競而起,這些人都已受到了應得的懲罰,再要追究是非,也已無法到陰世地府去細查,只盼雙方都忘記了吧。你十年苦戰,既然為的只是這七件事,現在你的仇敵葉赫等等都早給你滅了。為了你們用兵,遼河兩岸死者豈止十人?仳離改嫁的哪裡只有老女一人?遼沈界內人民的性命都不能自保,還說甚麼財物?你的仇怨早都雪了,早已志得意滿。只不過這些極慘極痛之事,我們明朝難以忍受罷了。今後若要修好,那麼請問:你如何退出已佔去的城池地方?如何送還俘虜去的男女百姓?只有盼你仁明慈惠、敬天愛人而作出決定了。你所要求的財物,以中國物資的豐富,本來不會小氣,只是過去沒有成例,多取也不合天意,還是請你重行斟酌罷。和談正在進行,你為甚麼又對朝鮮用兵?我們文武官屬不免懷疑你言不由衷了。希望你撤兵,以證明你的盛德。

    李喇嘛的信中說:袁巡撫是活佛出世,對於是非道理,心下十分分明,這樣的好人是不容易遇到的,願汗與各王子一切都放開了吧,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皇太極回信給袁崇煥說:過去的怨仇,當然是算了,否則又何必議和修好?你們的土地人民歸我之後,都已安定,這是天意,如果重行歸還,那既違反天意,又對不起人民。金國所以要出兵朝鮮,完全是由於朝鮮不對,現在已講和了。說到「言不由衷」,為甚麼你一面說要修好,一面又派哨卒來我方偵察,收納我方逃亡,部隊逼近我邊界,修築城堡?其實是你才「言不由衷」,我國將帥對你也大有懷疑。至於所要求的「初和之禮」,金銀等可以減半,緞布只要原來要求的半成。我方也以東珠、人參、狐皮、貂皮等物還贈,表示雙方完全公平。既和之後,雙方互贈仍如前議。如果同意,希望辦得越快越好。

    關於來往書信的格式,皇太極提議:「天」字最高,明朝皇帝低「天」一字,金國汗低明朝皇帝一字,明朝諸臣低金國汗一字。

    他答覆李喇嘛的信中,抱怨明朝皇帝對他的書信從來不加理睬;又說:你勸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話很對,但為甚麼只勸我而不去勸明朝皇帝?如果雙方都回頭修好,豈不甚善?

    後來皇太極又致書袁崇煥,抗議他修築塔山、大凌河、錦州等城的防禦工事,認為是缺乏和平誠意,並提議劃定疆界。平心而論,明朝朝廷瞧不起金國,於對方來信一概不答,只由地方官和對方通信,金國也難免氣憤。金國的經濟要求,雖說是雙方互贈,實質上當然是金方大佔便宜。金方答應贈送的東珠、人參、貂皮等物,大概最多只能抵過綢緞布匹的價值,明方付出的每年一萬兩黃金、十萬兩銀子,等於是無償贈與。那時一兩黃金約等於十兩銀子(明初等於四兩,後來金貴銀賤),明朝每年以二十萬兩銀子買得一年和平,代價低廉之至。熊廷弼守遼之時,單是他一軍每個月的餉銀就需十多萬兩銀子。如果有了十年和平,大加整編軍隊,再出兵挑戰,主動與被動的形勢就轉過來了。

    皇太極對於緞布的要求一下子就減少了百分之九十五,而且又建議以適當禮物還報,希望和議盡快辦理,可見對於締結和平的確具有極大誠意。他自知人口與兵力有限,經不起長期的消耗戰9。此後每發生一次戰爭,便提一次和平要求。

    當時議和的障礙,主要是在明朝的文官。

    明朝的大臣熟悉史事,一提到與金人議和,立刻想到的就是南宋和金國的和議,人人都怕做秦檜。大家抱著同樣的心理:贊成和金人議和,就是大漢奸秦檜。這是當時讀書人心中的「條件反射」。

    袁崇煥從實際情況出發主張議和,朝臣都不附和。遼東經略王之臣更為此一再彈劾袁崇煥,說這種主張就像宋人和金人議和那樣愚蠢自誤。

    其實,明朝當時與宋朝的情況大不相同。

    在南宋時,金兵已佔領了中國北方的全部,議和等於是放棄收復失地。但在明朝天啟年間,金人只佔領了遼東,遼西的南部在明人手中,暫時議和,影響甚小。

    南宋之時,岳飛、韓世忠、劉鑉、張俊、吳璘、吳玠等大將,都是兵精能戰,金人後方不穩,形勢上利於北伐,議和是失卻了恢復的良機。明末軍隊的戰鬥力遠不及金兵,惟一可以依賴的只有西洋大炮。但當時的大炮十分笨重,不易搬動,只能用於守城,不能用於運動戰。

    對於明朝最重要的是,宋金議和,宋方絕對屈辱,每年片面進貢金帛,並非雙方互贈。宋朝皇帝對金稱臣B。然而皇太極卻甘願低於明朝皇帝一級,只要求比明朝的諸臣高一級。皇太極一再表示,金國不敢與中國並列,只希望地位比察哈爾蒙古人高一等就滿足了BD。他和袁崇煥書信來往,態度上是很明顯的謙恭BE。

    可見宋金議和與明金議和兩事,根本不能相提並論。皇太極明白明人的想法,所以後來索性改了國號,不稱金國,而稱「大清」,以免引起漢人心理上敵對性的連鎖反應BF。袁崇煥和皇太極信使往來,但因朝中大臣視和議如洪水猛獸,談判全無結果。

    當時主張和金人議和,非但冒舉國之大不韙,而且是冒歷史上之大不韙。中國過去受到外族的軍事壓力而議和,通常總是屈辱性的,漢人對這件事具有先天性的反感,非常方便的就將「議和」、「投降」、「漢奸」三件事聯繫在一起。當軍事上準備沒有充分之時,暫時與外敵議和以爭取時間,中國歷史上兩個最出名的英主都曾做過。漢高祖劉邦曾與匈奴議和,爭取時間來培養國力,到漢武帝時才大舉反擊。唐太宗李世民曾與突厥議和(那時是他父親李淵做皇帝,但和議實際上是李世民所決定),等到整頓好軍隊後才派李靖北伐,大破突厥。不過這不是中國歷史上傳統觀念的主流。主流思想是:「與侵略本國的外敵議和是投降,是漢奸。」其實,同是議和,卻有性質上的不同,決不能一概而論。基本關鍵在於:議和是永久性的投降?還是暫時妥協、積極準備而終於大舉反攻、得到最後勝利?議和停戰只是策略,決不等於投降。然而明末當國的君臣都是庸才,對於敵我雙方力量的對比、大局發展的前途都是茫無所知,既無決戰的剛勇,也無等待的韌力。袁崇煥精明正確的戰略見解,朝廷中下意識的認為是「漢奸思想」。

    袁崇煥當然知道如此力排眾議,對於自身非常不利,然而他已將自身安危全然置之度外,只是以大局為重BG。以他如此剛烈之人,對聲名自然非常愛惜,給人罵「漢奸」,那是最痛苦的事。比較起來,死守寧遠、抗拒大敵,在他並不算是難事,最多打不過,一死殉國便是,那是心安理得的。但要負擔「歷史罪人、民族罪人、名教罪人」的責任,可艱巨得多了。越是不自私的人,越是剛強的人,越是不重視性命而不肯忍受恥辱。越是儒家的書讀得多,心中歷史感極其深厚的人,越是寶貴自己的名節。文天祥《正氣歌》中所舉那些慷慨激烈的事跡,如張巡睢陽死守,顏杲卿常山罵賊,袁崇煥做起來並不困難。對於性格柔和的人,當然是委曲求全易而慷慨就義難,在袁崇煥這樣的偉烈之士,卻是守寧遠易而主和議難。主張議和,他必須違反歷史傳統、違反舉國輿論、違反朝廷決策、更違反自己的性格。上下古今,一切都反,連自己都反。

    他是個衝動的熱情的豪傑,是「寧為直折劍、猶勝曲全鉤」的剛士,是行事不顧一切、「幾大就幾大」的蠻子,可是他終於決定:「忍辱負重」。

    在他那個時代,絕無尊重少數人意見的習慣與風度。連袁崇煥自己在內,都相信「國人皆曰可殺」多半便是「可殺」。那是一個非此即彼、決不容忍異見的時代,是正人君子紛紛犧牲生命而提出正義見解的時代。卑鄙的奸黨越是在朝中作威作福,士林中對風骨和節操越是看重。東漢和明末,是中國歷史上讀書人道德價值最受重視的兩個時期。歲寒堅節,冰雪清操,在當時的道德觀念中,與「忠」、「孝」具有相同的第一等地位。他很愛交朋友,知交中有不少是清流派的人。如果他終於因主和而為天下士論所不齒,對他將是多麼嚴重的事。

    他對金人的和談並不是公開進行的,因此並沒有受到普遍的抨擊,但他當然預料到將來終於要公開,清議和知友的譴責不可避免的會落到頭上。

    在袁崇煥死後十三年的崇禎十五年,明朝局勢已糜爛不可收拾。洪承疇於所統大軍全軍覆沒後投降滿清。松山、錦州失守。崇禎便想和滿清議和,以便專心對付李自成、張獻忠等民軍。兵部尚書陳新甲更明白無力兩線作戰,暗中與皇帝籌劃對滿清講和。崇禎和陳新甲不斷商議,朝中其他大臣聽到了風聲,便紛紛上奏,反對和議。崇禎矢口不認,說根本沒有議和的事,你們反對甚麼?崇禎每次親筆寫手詔給陳新甲,總是鄭重警誡:這是天大機密,千萬不可洩漏而讓群臣知道了。

    該年八月,崇禎派親信又送一道親筆詔書去給陳新甲,催他盡快設法和滿清議和。陳新甲出外辦事去了,不在家,那人便將皇帝的密詔留在他書房中的幾上而去。陳新甲的家童誤以為是普通的《塘報》(各省派員在京所抄錄的一般性上諭與奏章,稱為《塘報》),拿出去交給各省駐京辦事處傳抄。這樣一來,皇帝暗中在主持和議的事就公開了出來,群臣拿到了證據,登時嘩然,立刻上奏章反對。

    皇帝再也無法抵賴,惱怒之極,下詔要陳新甲解釋,責問他為甚麼主張議和,罪大惡極之至。陳新甲的聲辯書中引述了不少皇帝手詔中的句子,證明這是出於皇上的聖意。崇禎更失面子,老羞成怒,下旨:陳新甲著即斬決。理由是流寇破城,害死皇帝的親藩,兵部尚書應負全責。

    那時距明朝之亡已不過一年半,局面的惡劣可想而知,但群臣還是堅決反對議和,連皇帝也不得不偷偷和國防部長暗中商量,表面上堅決不肯承認,最後消息洩漏,便殺了國防部長以卸自己責任。從這件事中,可以見到當時對「議和」是如何的忌諱,輿論壓力是如何沉重。連崇禎這樣狠辣的皇帝,也不敢對群臣承認有議和之意。

    袁崇煥卻膽敢進行議和。那正是出於曾子所說「只要深信自己的道理對,雖有千萬人反對,我還是干了」那種浩然之氣BH。

    諸葛亮出師北伐,天下皆稱其忠。岳飛苦戰抗敵,天下皆知其勇。袁崇煥的功業或許比不上諸葛亮和岳飛,雖然,那也是很難真正比較的,然而他身處嫌疑之地而行舉世嫌疑之事,這種精神上的痛苦負擔,諸葛亮和岳飛卻幸而不必經受。袁崇煥有一句詩:「心苦後人知」。當真是英雄寂寞,壯士悲歌。他明知不能得到當時的諒解,只盼望自己這番苦心孤詣能為後人所知。當我寫到這一段文字時,想到他的耿耿之懷,悠悠之心,忍不住又感到了劇烈的心酸,感到了他英雄性格中巨大的悲壯美,深刻的淒愴意。

    正確的戰略決策無法執行,朝政越來越腐敗,在魏忠賢籠罩一切的邪惡勢力下做官,天天都可以送掉了性命。關外酷寒的天氣,生長於亞熱帶的廣東人實在感到很難抵受。在這期間,袁崇煥從廣東招募來的人員中有人要回故鄉去了,臨別時問他:你留在這裡繼續擔當艱危呢,還是回鄉以求平安?

    他寫了一首詩回答:我和你曾同生共死,我的內心你還不明白嗎?又何必問安危去留?我在這裡奮不顧身,本來不是為了富貴。故鄉的親友們如果問起,請你轉告:邊界還沒有平靖,我只有感到慚愧,當然要繼續幹下去BI。

    袁崇煥是三兄弟中的老二。大哥崇燦當他在關外時在故鄉逝世。三弟崇煜隨著他在軍中辦事,後來也告辭回鄉。袁崇煥從寧遠送他到山海關而分手,寫了兩首詩給他,說:邊疆需要人守禦,昇平還沒有得到,我早已決心報國,安危去留的問題不必提了BJ。

    皇太極在西方人的書中寫作Abahai,法國學者格奧賽(ReeGrousset)在《中華帝國的興起與輝煌》一書中有「一六四四年的大變」一章,其中說:「皇太極是蠻人中的一個天才,他把本族人民的軍事才能,和對文明生活的天生理解相結合起來。」

    2清《太宗實錄卷三》:天聰元年,「時國中大饑,斗米價銀八兩,人有相食者。國中銀兩雖多,無外貿易,是以銀賤而諸物騰貴。良馬,銀三百兩。牛一,銀百兩。蟒緞一,銀百五十兩。布匹一,銀九兩。盜賊繁興,偷竊牛馬,或行劫殺。於是諸臣入奏曰:盜賊若不按律嚴懲,恐不能止息。上惻然,諭曰:今歲國中因年饑乏食,致民不得已而為盜耳。緝獲者,鞭而釋之可也。遂下令,是歲讞獄,姑從寬典。仍大發帑金,散賑饑民。」他寬待因飢餓而為盜的百姓,與崇禎督促部將「限期破賊、殺賊立功」的政策恰正相反。

    3何柄棣:TheLadderofSuessiImperialhia,AspetsofSoialMobility,38—9一書中,認為明初人口六千五百萬,到明末時已漲了一倍以上。

    4王鍾翰:《滿族在努爾哈赤時代的社會經濟形態》一文中,根據朝鮮《興京二道河子舊老城》的資料,認為一六二一年時,努爾哈赤的兵數二十萬,再加上婦女老少,「全人數當在四、五十萬左右。」

    5《天聰實錄稿》元年三月初二日,「秀才岳起鸞曰:我國宜與明朝講和。若不講和,則我國人民死散殆盡。」《明清史料》甲編,天聰二年八月「事局未定」奏疏:「南朝雖師老財匱,然以天下之全力,畢注於一隅之間,蓋猶裕如也。」《東華錄》載天聰三年八月戊辰,「大臣同謀倡逃」。《明清史料》乙編載,崇禎二年二月二十一,袁崇煥塘報:「一日之內,降者竟前後接踵而至。」

    「七大恨」:一、明朝殺害金人的二祖;二、袒護金人的仇敵哈達;三、越界出兵,助金人的世仇葉赫抗金;四、明人越界,金人根據誓約殺了,明朝勒索金方交出十人來殺死,以資報復;五、明朝造成老女改嫁;六、移置界碑,搶奪金國的人參、貂皮;七、聽信葉赫,寫信來辱罵侮慢。

    7「觀其向背離合之意,以定征討撫定之計。」見《兩朝從信錄》。

    8當時滿清的正式國號是「金」,史書上稱為「後金」,以與宋朝時的「金」有所分別。到天聰十年(明崇禎九年)才改為「大清」。所以本文中的滿清,其實都應稱洲」的名稱,也要到改了「大清」的國號之後才出現,以前稱「建州」或「女真」。多數學者認為,「滿洲」是文殊菩薩的「文殊、曼殊」的音轉。為了便於讀者,本文中不將「金、清」「建洲、滿洲」等稱呼根據歷史年代而作分別。

    9《太宗實錄稿》:天聰七年十月,皇太極責罵主張出兵南攻之人:「天予我有數之兵,若稍虧損,何以前圖?」

    B宋高宗紹興十一年十二月殺岳飛。十二年正月,宋金和議達成,高宗趙構向金國上表稱臣,表中說:「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方,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日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

    BD《太宗實錄》卷十二,天聰六年六月,皇太極致書大同守將求和,信中說:「和事既成,自當遜爾大國,爾等亦視我居察哈爾之上可也。」

    BE皇太極來信的開頭是(根據原信):「汗致書袁老先生大人」。(後來乾隆時修訂《太宗實錄》覺得語氣太卑,才改為《皇帝致書袁巡撫》,但當時皇太極未稱帝,決不可能有「皇帝」的稱呼。)袁崇煥書信的開頭是:「遼東提督部院,致書於汗帳下:再辱書教,知汗漸欲恭順天朝,息兵戈以休養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鑒之,將來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無量也。」

    BF後來皇太極在寫給祖大壽的信中(那時袁崇煥已死),曾說:「爾國君臣,惟以宋朝故事為鑒,亦無一言復我。然爾明主非宋之苗裔,朕亦非金之子孫。彼一時,此一時,天時人心,各有不同。爾大國豈無智慧之時流,何不能因時制宜乎?」其實努爾哈赤、皇太極等一直自認是金的子孫,他為了求和,連祖宗也不認了。

    BG他後來在寫給崇禎的奏章中說:「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所以他的知己程本直說:「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癡漢也。唯其癡,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唯其癡,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怕也。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所謂「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就是與金人議和。

    BH《孟子·公孫丑》:「昔者曾子謂子襄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BI袁崇煥《邊中送別》:「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浸寶刀頭。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問去留?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

    BJ袁崇煥《山海關送季弟南還》:「公車猶記昔年情,萬里從我塞上征。牧圉此時猶捍御,馳驅何日慰昇平?由來友愛鍾吾輩,肯把鬚眉負此生?去住安危俱莫問,燕然曾勒古人名。」「弟兄於汝倍關情,此日臨歧感慨生。磊落丈夫誰好劍?牢騷男子爾能兵。才堪逐電三驅捷,身上飛鵬一羽輕。行矣鄉邦重努力,莫耽疏懶墮時名。」其中「磊落丈夫誰好劍?牢騷男子爾能兵」兩句,寫出了他兩兄弟豪邁的性格,就詩而論,也是豪邁的好詩。

    八

    在這段時期中,皇太極進攻朝鮮,打了幾個勝仗後,朝鮮投降,訂立了對滿清十分有利的和約,每年從朝鮮得到糧食、金錢和物品的供應。皇太極本來提出三個條件:割地、擒毛文龍、派兵一萬助攻中國。朝鮮對這三個條件無法接納,但在經濟上盡量滿足滿清的要求。同時在此後的明清戰爭中,朝鮮改守中立,使滿清去了後顧之憂。

    在皇太極對朝鮮用兵之時,袁崇煥加緊修築錦州、中左、大凌河三城的防禦工事,派水師去支援皮島的毛文龍,另派趙率教、朱梅等九員將領率兵九千,進兵三岔河,牽制清軍,作朝鮮的聲援。但朝鮮不久就和滿清訂了城下之盟,趙率教等領兵而回,並未和清軍接觸。

    皇太極無法和明朝達成和議,卻見袁崇煥修築城堡的工作進行得十分積極,時間越久,今後進攻會更加困難,於是決定「以戰求和」,對寧遠發動攻擊。

    天啟七年五月,皇太極親率兩黃旗、兩白旗精兵,進攻遼西諸城堡,攻陷明方大凌河、小凌河兩個要塞,隨即進攻寧遠的外圍要塞錦州。

    五月十一,皇太極所率大軍攻抵錦州,四面合圍。這時守錦州的是趙率教,他和監軍太監紀用守城,派人去與皇太極議和,那自是緩兵之計,以待救兵。皇太極不中計,攻城愈急。

    袁崇煥派遣祖大壽和尤世祿帶了四千精兵,繞到清軍後路去包抄,又派水師去攻東路作為牽制。這時天熱,海上不結冰,水師用得著了。

    趙率教是陝西人,這人的人品本來是相當不高的。努爾哈赤攻遼陽時,趙率教是主帥袁應泰的中軍(參謀長)。袁應泰是不懂軍事的文官,趙率教卻沒有盡他做參謀長的責任,這個戰役指揮得一塌糊塗。清軍攻破遼陽,袁應泰殉難,趙率教卻偷偷逃走了,論法當斬,不知如何得以倖免,想來是賄賂了上官。後來王化貞大敗,關外各城都成為無人管的地方,趙率教申請戴罪立功,帶領了家丁前去接收前屯衛,但到達時發覺已被蒙古人佔住,他便不敢再進。努爾哈赤攻寧遠,趙率教在前屯衛,距離很近,自己不親去赴援,後來寧遠大捷,他卻想分功,以致給滿桂痛罵,釀成了很大風波。

    和滿桂衝突時,袁崇煥相當他。趙率教感恩圖報,又得袁崇煥時時勉以忠義,到錦州大戰時,他突然之間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和前鋒總兵左輔、副總兵朱梅等率兵奮勇死戰,和皇太極部下的精兵大戰三場,勝了三場,小戰二十五場,也是每戰都勝。從五月十一打到六月初四,二十四天之中,無日不戰,戰況的激烈,不下於當年寧遠大戰。六月初四那天,皇太極增兵猛攻。錦州城中放西洋大炮,又放火炮、火彈和矢石,清兵受創極重。攻到天明時,皇太極見不住了,只得退兵,退到小凌河紮營,等候各路兵馬集中整編。

    趙率教轉怯為勇,自見敵潛逃到拚死守城,自畏縮不前到激戰二十四日,到後來更在保衛北京之役中血戰陣亡,終於在歷史上與滿桂齊名,成為當時的兩大良將。他這個重大轉變,非常突出的證明了袁崇煥的領導才能。

    皇太極整理好了部隊,轉而去攻寧遠。

    清軍上次在寧遠吃過敗仗,兵將心中對袁崇煥都是很忌憚的。大貝勒代善見城中有備,就勒兵不攻。皇太極對諸將說:「先汗攻寧遠不克,這次我攻錦州又不克,若再攻不下寧遠,我可要聲名掃地了。」於是下令總攻,擊破城下明軍騎兵,直薄城壁。

    比之第一次寧遠之戰,袁崇煥部的戰鬥力已有增強,敢於到城外決戰了。上次要清軍退後,才派五十名敢死隊縋到城下拾箭枝,可見不敢開城門。

    滿桂率領明軍在城南二里列陣,城牆下環列槍炮。皇太極佯敗,想引明軍來攻,然後伏兵齊起。但明軍沒有上當,守壘不追。皇太極於是回軍再戰。

    袁崇煥親上城頭督戰,大聲呼叫。滿桂戰於城外。祖大壽、尤世祿回師攻擊清兵後路。雙方死傷均重,滿桂身中數箭。明軍野戰終於打不過清軍,於是退入城中據守。這場大戰打得十分慘烈,城壕中填滿了兩方軍士的死屍。

    守軍又以葡萄牙大炮轟擊,擊碎清方大營帳一座及皇太極的白龍旗,殺傷清兵不少。明方的報告說,皇太極長子召力兔貝勒胸口中箭,另一子浪蕩寧古貝勒在陣上被明軍射殺,又殺固山(領七千五百人)四人、牛錄(領三百人)三十餘名。這報告失之誇大,事實上並無皇太極的兒子在此役中陣亡。但清方紀錄中也說:濟爾哈朗貝勒、薩哈廉貝勒、大將瓦克達、阿格等均受傷。

    皇太極見部隊損失重大,只得退兵,再攻錦州南面,亦不能拔,將士又遭到不少傷亡,將領覺多拜山、巴希等陣亡。七月,清兵敗回瀋陽。

    這一役明朝稱為「寧錦大捷」,是明軍對清軍第二次血戰勝利。

    袁崇煥在報功的奏章中,力稱功勞最大的是滿桂。他和滿桂向來頗有意見衝突,但在奏章中力稱寧遠大捷以滿桂之功居多,可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

    第一次寧遠大捷是天啟六年正月,第二次寧錦大捷是七年五月,相隔一年零四個月。在這短短的十六個月之間,袁崇煥加強了明軍的戰鬥力,搶築了錦州的防禦工事,固守在清軍的後路,使皇太極有後顧之憂,不敢久攻寧遠。同時清軍先攻錦州不克,再攻寧遠,氣勢已挫。可見袁崇煥這十六個月中的準備工作收到了很大成效。如果能多一些和平時期,局面當然更有改進。

    這一仗大捷,軍事上的主要因素之一,還是靠了葡萄牙的紅衣大炮。明朝這時本來已驅逐了葡萄牙人的天主教傳教士。傳教士波爾、米克耳兩人見到明清交兵,有機可乘,便發動澳門的葡人,向明朝提供軍費和炮手。明朝於是召還已驅逐了的教士。本來秘密傳教變成了公開,大批葡萄牙教士和炮手進入中國2。後來中國在外國教士和技師指導之下自行鑄炮。所鑄成的大炮也封了官,稱為「安國全軍平遼靖虜將軍」,還派官祭炮,請將軍發威破敵。金人要直到數年之後,才因投降的明人之助而開始鑄造大炮。

    袁崇煥在政治上屬於魏忠賢的敵對派系。他中進士的主考官韓p、保薦他的御史侯恂等都是東林黨的巨頭。袁崇煥當然不肯剋扣軍餉去孝敬魏忠賢。但為了大目標是守禦錦州、寧遠,他也相當的委曲求全。各省督撫都為魏忠賢建生祠,袁崇煥如果不附和,立刻就會罷官,守禦國土的大志無法得伸,因此當時也只得在薊遼為魏忠賢建生祠。

    但魏忠賢仍是不滿意。所以雖有寧錦大捷,袁崇煥卻得不到甚麼重賞,只陞官一級。奉承魏忠賢的官員卻有數百人因此大捷而陞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劃有功,連魏忠賢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從孫,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賢是太監,沒有兒子,只好大封他侄兒,封他侄兒的兒子。

    魏忠賢這時更叫一名言官彈頦袁崇煥,說他沒有去救錦州為「暮氣」。袁崇煥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只得自稱有病,請求辭職。魏忠賢立刻批准,派兵部尚書王之臣去接替。

    皇太極聽到這個消息,當然是大喜若狂,而聽到加給袁崇煥的罪名與評語竟是「暮氣」兩字,恐怕大喜之餘,卻也不免愕然良久吧?袁崇煥這樣的人竟算「暮氣沉沉」,卻不知誰才是「朝氣蓬勃」?

    袁崇煥離開寧遠時,心中感慨萬千,可想而知。那時他還只四十歲左右,方當壯盛的英年,正是要大展抱負的時候。

    立了大功反而被迫退休,他的部屬將士既感詫異,更是忿忿不平。他寫了一首詩給一個部將,詩中說:我們慷慨同仇,間關百戰,功勞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卻只有後人知道了。建功立業固然很好,回家休養也是不錯。對於我的去留,大家不必感到不平罷。這首詩顯得很有氣度3。不過他對於天啟皇帝,還是十分感激的。他本來是一個七品知縣,自天啟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間,幾乎年年陞官,中間還跳級,直升到「巡撫遼東、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實在算是飛黃騰達。他自覺陞官太快,曾上疏辭謝。他說在諸同年中,官職最高之人和他也差著好幾級,為了要做部屬武將的榜樣,請皇帝收回升賞的成命。皇帝批復說:你接連三次謙辭,品德很好,但你功勞大,陞官是應該的4。

    他在回廣東故鄉途中,經過大庾嶺時寫了一首詩,感念天啟對他的知遇之恩5。他心中明白,天啟是個昏君,可是對待自己實在很好。

    他到了廣州,去光孝寺遊覽,踏足佛地,不禁想到生平殺人甚多,和環境大不調和,然而那也只是感到不調和而已。英雄豪傑,一往無悔,卻也無須對菩薩低頭,不必對殺了該殺之人有甚麼遺憾。

    袁崇煥的奏章中說:「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嘗敢與奴合馬交鋒,即臣去年,亦自城上而下攻。自今始一刀一槍,下而拚命,不顧夷之凶狠剽悍。臣復憑堞大呼,分路進追。諸軍忿恨,誓一戰以挫此賊。此皆將軍滿桂之功居多。」

    2馬耳丁的《韃靼戰記》中大吹葡萄牙傳教的功勞,又說:「上帝對於信仰基督教的皇帝必予福佑,所以中國皇帝對韃靼人(指滿清)作戰大勝。」其實天啟皇帝信仰的是魯班先師,並沒有信仰基督教的上帝。

    據馮承鈞譯、沙不列撰:《明末奉使羅馬教廷耶穌會士卜彌格傳》:崇禎三年,澳門葡人隊長率士卒四百、大炮十尊入境效力。廣州巨商恐失壟斷中西貿易之利,厚賂朝臣,加以阻撓。後葡軍隊長公沙的西勞陣亡於登萊。《碧血劍》小說略取其意。

    3袁崇煥《南還別陳翼所總戎》:「慷慨同仇日,間關百戰時,功高明主眷,心苦後人知。麋鹿還山便,麒麟繪閣宜。去留都莫訝,秋草正離離。」其中「功高明主眷」這一句,不免含有苦澀的意味。天啟決不是明主,天下皆知,自己功高如此,結果卻得了這樣的「眷」,這位「明主」,真是「明」得很了。

    4袁崇煥《天啟六年六月初十日謝升蔭疏》中說:「且武人奔競,少豎立便欲厚遷,稍不合輒思激去,要挾朝廷,開釁同類,今邊疆始終不得一人之用,臣最疾之。臣今日不自處於恬,何以消諸將之競?況臣原無富貴之心,又皇上所鑒也。」對這個辭賞的奏章,朝廷的批答是:「奉聖旨:袁崇煥存城功高,加恩示酬,原不為過;乃三疏控辭,愈征克讓。還著遵旨祇承。該部知道。」

    5袁崇煥《歸庾嶺》:「功名勞十載,心跡漸依違。忍說還山是?難言出塞非。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數卷封章外,渾然舊日歸。」

    袁崇煥《遇訶林寺口占》:「四十年來過半身,望中祇樹隔紅塵。如今著足空王地,多了從前學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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