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蘭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子微之音
    夜色裡,成國府的巨宅已經陷入一片哀傷之中。

    悠揚的簫聲洞徹每個人的心肺,將他們的心緒鎖定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帶著他們的思想在九天遨遊。

    時而化作一個尖銳的高音,拋向半空中,久久不願落下來;時而展翅高飛,跨越千山萬水,帶他們到從未去過的地方流連;時而跨越時空的阻隔,竟悠悠然回到了從前,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宮、商、角、徵、羽如同自己有了生命,不斷做著最優化的組合──低沈、高亢、繁榮、簡單,從深沈綺麗逐漸反璞歸真。緊鑼密鼓的連續振蕩之後,又是一片片一絲絲的斷音,明明在你覺得下一聲該是上揚的時候,忽而又停了下來,正當你心癢難撓的時候,突然又傳來一個明朗的尖音,心裡猛的一陣,卻又舒服無比。

    簫聲明媚變換不定,仿如四季,又如早晚,瞬間萬變,任意東西。

    陽光明朗的春季,細雨朦朦,和煦的微風從耳畔吹過,早耕的農人低唱著鄉間小調;烈日高懸的夏季,水塘邊青蛙做著午後豔夢,陣雨剛過,黃鶯啼聲;又看見金黃的麥田鋪開,轉眼已到了秋天,阿伯家的大黃有一聲沒一聲的叫著,有秋蟬拖聲,楓葉凋落;白雪皚皚,冬天的寒風又迎面吹來,裹緊身上皮裘,在雪原裡漫步,誰家的姑娘,冰雕玉琢般的可愛……

    似乎是停了一下,曲風一變,又幽怨起來。

    旭日東昇,海邊漁民們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不知是不是一去無歸,多年來沒有一天不這樣想,所幸一直平安;而當夕陽西垂,大漠上的駝鈴想起,蒙著面紗的商旅心裡暗自感歎,只有別人看到他們的錢財,卻從無人過問他們的辛苦──人生一世,所有的人都知道貧富的差距,卻不知道得失的公平!

    簫聲再起,變得不高不低,卻是懸在了半空,惹得聽眾昏昏沈沈的就想睡著。

    童年時的歡笑,兒童無憂無慮的的索取,高興的和苦惱的也只不過是片時而已,轉眼間又到了另一天,記憶中已經沒有了所謂的困惑;於是少年的叛逆心理隨之而來,總看不過長輩們的嘮叨,整日裡想要離家出走,富家的子弟們如同深閨怨婦,漸漸遠離了朋友,開始變得孤獨;第一次的爭風吃醋終於在青春年華里發生,同時愛上一個女子,為此不惜打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而當自己終於成年了,開始參與到無限的戰爭中去,此時方覺得兒女情長不過是過眼雲煙,疏忽了武功的往日勁敵們,把生命消逝在了戰場上,才發現有實力才有魅力;終於娶到了一個女子,發現並不是你最愛的那個,卻也不是最愛你的那個,而此時,已沒有了少年心情,或者偶爾去找個情婦,發現金錢權力與感情完全成正比;人過中年,功成名就,鬢邊華發早白,兒女們重複著往日裡自己的故事,第一次已旁觀者的身份去看待,才發現竟是如此幼稚……

    感慨萬千,人的一生似乎只是這一曲簫聲,嗚咽著吹過了聽過了,又剩下些什麼?功名利祿與你爭我奪又算得了什麼?

    愛恨情愁,苦樂悲離,繁華過盡,雁過長空,了無痕跡……

    此時,成國府裡的來賓皆是獸人族裡大有身份地位之人,不但有各族首領巨賈富商,也有演藝界名人和軍隊要員。此刻各人臉上表情卻是千奇百怪,歡樂痛苦,茫然若失,痛哭流涕,肢體離位──「初戀,我的初戀──」龍人族哈里巴猛然抱住蹄人族首領鹿裡蓋翁,兩人坐在一起,老首領完全躲避不開,況且他自己也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如同催眠。

    「那女子現在身在何方啊,嗚嗚,當年我還是個窮小子,她雖然愛我,卻始終無法結合……」哈里巴喃喃的念著,哭泣著,抹了一把鼻涕擦在鹿裡蓋翁的肩膀上,「等到我功成名就,回去找她的時候,她已經嫁了人,不知所蹤,我本想殺了當初阻撓我們結婚的她的父母,可那又能怎樣呢,一切都已經不再了……」

    哈里巴雄赳赳氣昂昂的身軀顫抖著,大聲哭道:「我終身不娶,就是為了這個女子啊,初戀啊,萍兒呀,你在哪裡?」

    他忽然從椅子上滾落到地面上,翻騰起來,如中魔障,卻沒有人來管顧他,每個人都或哭或笑的表情各異,爪人族首領汗思王更是早已經在桌子底下等著了。

    自然之子圓睜雙目,怒發上揚,滿面鐵青,大喊著:「我們是被遺棄的,哈哈哈,文明斷垣呀,老天呀,為什麼要給我們智力?爭鬥嗎?有什麼意義?再強大的國家,再繁榮的文明一樣要消逝呀,誰能抗爭命運?誰能改變陀螺?」

    他大力的揮舞著雙手,狀若瘋狂:「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蝴蝶卻表現得很平靜,捂著臉在那裡哭泣,不知道了為了什麼,就是感覺心裡很哀傷,似乎沒有存在的理由,而且,忽然變得好孤獨,就想大哭一場。

    成國老卻滿面笑容,裂著嘴在那裡雙目放光,白慘慘的牙齒放著冷森的光芒,他嘿然而笑,輕聲嘀咕著:「管你人類還是獸類,管你國家還是政府,管你各色人等甲乙丙丁,我只是我,我是成家,只要掌握住一脈經濟大勢,成家將永遠屹立在這世界上不倒,誰也奈何不了我,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哈哈哈」

    他大笑起來,忽然環顧四周,彷彿竟然不受這音樂影響,猛然看到那個阿若老兄正在笑呵呵的看著他。成國老心裡大驚,不知道這人怎麼竟然不受控制,自己的話是否被他聽到,他究竟是什麼人,竟然有如此功力?

    片刻前,蘭若雲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發現竟然濕濕的流滿了淚水,心裡驚詫這音樂的力量竟然強悍如斯,不自然將他引入了潛藏了多年的傷感困境:「想起了早亡的母親和英年早逝的父親,仔細想想,世界上竟然無一個親人,才發現自己如此孤獨!又感覺無比的厭惡戰爭的思想重臨,使他馬上想尋一處山谷隱居起來不問世事,又惆悵未來人類的命運,不知道自己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忽然想起清影秀,不知她是否也在思念自己,愁腸百結!」

    還好他練過紫氣決,這門遠古遺傳下來的煉氣之術頗能鎮心理氣,悲傷了片刻之後立即警覺,哈里巴自然之子等人的百態人生立即被他看在眼裡,等到成國老仰天大笑自鳴得意的時候,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同時也驚詫對方的功力:「他試探著成國老的時候發現此人只是個毫不會武功的老人,此刻看來,那絕對是一門高深莫測的隱藏功夫,或者說,這音樂本就是他自己安排的,當然,這一點蘭若雲不太肯定,因為他實在不敢相信如此美妙的音樂會是一個狡詐的商人所擁有的,那簡直荒唐到了極點!」

    成國老也詫異的看著蘭若雲,他知道自己已經輸了一籌,因為受音樂影響,竟然把自己心中所想的祖先遺訓所講了出來,而蘭若雲只是面容哀戚的流了幾行眼淚,反正眼淚又不花錢,勝負已定!

    兩人對看了一會兒,卻同時大叫了起來──他們看見翼人族首領察合猜旺正抽出長刀逼在自己脖子上,他咬牙切齒,眼角口唇都留下血水,右手握刀,左手握拳,大聲喊道:「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前有狼後有虎,哈哈哈,不如死了吧,十三年前我就該死了的,我殺了他,哈哈哈,殺了父親,誰讓他不傳位給我,今天他又來逼我,我死了吧──!」

    他將長刀向脖子上按去,就欲自盡。恰好這是成國老和蘭若雲同時驚覺,大喊了出來,但是任何救援卻已經來不及了,眼看這察合猜旺就要命喪自己的長刀之下。

    他忽然又停了下來,長刀上已經血跡斑斑,只見他呆呆的瞪著眼睛,聆聽著──原來簫聲已歇,此刻是一陣叮叮咚咚的琴聲傳了出來。

    這琴聲又別有一番勾魂攝魄的風味,無怪連自刎的察合猜旺都停了下來。

    不自禁的讓人想起了三月豔陽天的一個這樣的日子:小橋流水,草長鶯飛,晨歌起處,才子甲手持紙扇翩然而至,但見他一席白衫,英雄長巾,劍眉朗目,瀟灑若神龍,優雅若玉樹。

    登上石橋,顧首四盼,直叫河塘裡採菱女為他傾倒,難以自制。

    而此時,佳人乙手掖長裙,綠衫紫巾,環珮叮噹,搖曳生姿,三步一個風流,兩步一個含笑,嫋嫋婷婷的由遠處走來。丫鬟忽然一笑,抿嘴含羞,舉著手帕向石橋上指來:「小姐,儂看見哲個翩翩美少年,怎不羨煞奴家!」

    明眸善睞,小姐秋波一轉,面色早紅,斥罵著丫頭,來掩飾心中嬌羞。

    正是郎情妾意,相見恨晚,蝴蝶紛飛,鴛鴦比肩,男歡女愛,一番風流,月老含笑,好一段比翼雙飛佳姻緣──畫外音,唱起:「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到天涯;你是公主,我是青蛙,千古一吻,王子成家……!」

    眾人心中煩躁盡去,憂傷早無,聽著這歡愉的琴聲,每個聽眾的臉上都都洋溢著歡快的笑容,每個人心裡都想著「才子佳人」的故事,只不過主角全都變成了自己,即使獸人中丑之極品者,此時也覺自己英俊美麗,才華絕代。雖然此刻宴席當中,並無紙扇,每個人還是拿著自己面前的豬腳、鐵勺和湯盤等物權充,揮舞著,高唱著,翩翩著,就著悠揚的琴聲,如癡如醉。

    察合猜旺也不自殺了,拿著那把長刀也做著揮舞扇子的姿態,左手卻背在身後,滿面自得歡笑之意,脖頸中鮮血兀自沈沈流出,他只當是小橋流水。

    連自然之子也面露微笑,不復瘋狂,只不過他年紀已入不或,自來對情愛之事也不甚熱心,卻不如眾人那樣癡呆。

    蝴蝶卻受不住誘惑,雙臂搖擺,姿容俏麗。

    而龍人首領哈里巴更是揮舞著一頭烤乳豬,一步三搖的唱著:「樹上鳥兒成雙對,我和娘子把家還……生命成可貴,初戀價更高,噢咽∼∼」

    蘭若雲畢竟年輕,這時卻輸了成國老一回合,嘴裡喃喃念著「阿秀,阿秀…

    …「臉上一股笑意襯著年青年男子的春意,卻在那大鬍子的掩映下怪異無比。

    等他驚醒的時候,發現成國老也如片刻前自己的笑容一樣,呵呵的看著他,眼神裡分明是:「算打了個平手……」

    蘭若雲駭然,趕緊運氣凝神,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此時身處險地,如果說出裸蘭城議事廳裡任意一個人的名字都會惹來殺身之禍,還好沒人知道「阿秀」就是「清影秀」,否則自己也不用解釋了,那個跳舞的哈里巴就要把烤乳豬砸過來了。

    正當眾人陷入亂八七糟的情慾狀態中不可自拔之時,琴聲又一變,變得滄桑起來,雖不似先前的簫聲那樣惹人悲傷落淚,卻也心情沈重。

    小橋流水立刻變成了離恨天怨遙地,才子佳人也成了粱山伯與祝英台,還不止如此,琴聲中隱隱有蕭煞之聲,彷彿無邊秋意,冬雪重臨,而風沙席捲和大漠孤洲也若隱若現。

    眾人彷彿看見一個白髮老者,騎著瘦骨嶙峋的病馬在大漠上迤邐獨行:「白馬已經老了,遠遊的浪子才想起回歸故里,這落葉歸根的情緒並不受距離所限!」

    一個溫和柔美的女聲唱了起來:「相見難,卻總是離別,學那黃粱一夢,千古傷心;君有語,相攜如昨,睡夢中孤影垂憐,堪堪的紅消綠敗;爭似浮萍,四處漂泊,塞外牛羊空許約……

    窈窕意,君子情,國破山河草木春,愛別離,相對忿,中軍帳外寒雪深;斑駁淚,燭影遙,湘妃夢斷汨羅畔,杯樽酒,義士情,此生不枉荊珂意,支劍行走江湖情……

    月如光影寒如梭,兩軍相爭誰者泣?血染爭場,所謂何來?看不透世事繁華,得多少,失多少?骷髏夜話,玫瑰花紅,不過是骨一堆,勸君息心對此生,無限江山任遨遊……「

    琴聲彈到此處,已變得雄渾而略帶怒意,等到最後幾聲時,竟然表達出了強烈的規勸之意,眾人又聽得一陣癡呆,繼而是疑惑,但終究無法從這聲音中脫胎出來,被它牽引著上上下下,在也找不到自己。等聽到那女聲想起,眾人心裡又是一陣驚詫,原來這「子微之音」的演奏者是這樣一個奇女子,但已經不容許他們多想下去,那聲音如有魔力,把所有的思想都牽入了音樂當中,跟著音樂的節拍活動自己的思緒,很多多年來一直困惑自己的人生問題和生命疑慮竟於此時冰消玉解,很多人霎時有大徹大悟的感覺。

    琴聲止,人聲停──成國府中的各位聽眾依然呆坐著,思考著,完全忘記了「子微之音」已經遠去,彷彿餘音繞樑,那美妙的音樂依然在上空盤旋。

    一剎時大廳裡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在思考著由樂聲勾起的許多心中困惑,隱隱摸到一些頭緒,卻又不太清晰,絞盡腦汁的思慮著,如中魔障。

    「不過是骨一堆……哈哈,對啊,就是骨一堆啊!」自然之子彷彿頓悟了什麼思想,喃喃的念道,向蘭若雲看去,赫然發現那座位上竟已經沒了阿若兄的身影──!

    他向蝴蝶看去,發現蝴蝶也不在了,想尋出成國老來問一問,竟連這主人都已消失,而且大少爺成定疆也不在,彷彿瞬間化作了氣體一樣,無影無形!

    他環顧四周,發現大廳裡的眾人還在如癡如醉的沈思著,有些穩重的人驚醒過來,緊張的看著自己身邊的人,一個勁兒的問道:「我剛才怎麼了,你一定看到我的窘態了?」結果發現對方也有相同的疑慮,才知道大家都受這音樂影響,每個人都陷入無比混亂的狀態,竟然再也看不到身邊人的樣子,也還好如此,否則「殺人滅口」「碎屍案」這類事情肯定是接下來幾年裡的主旋律──每個人都有些不願為人所知的隱私,為此不惜消滅知情者。

    察合猜旺摸著脖子上那條傷口,心裡驚詫,眉頭緊皺,呆呆的看著衣襟上和長刀上的血跡,對周圍人猜忌的目光更讓他惱羞成怒,一甩袖,轉身離去。

    而哈里巴的怪異舉動卻引起了眾人一陣大笑,此刻仍然抱著那頭烤乳豬大叫著「初戀,白骨……」

    眾人心裡又一陣崇敬心情油然而生:「他竟然說初戀就是白骨,可見此人已大徹大悟,思想上升到了一個極高的層次!」

    自然之子本想讓大家聽聽音樂,緩和一下先前的不愉快,結果沒想到這傳說中的「子微之音」不但不是浪得虛名,甚至尤有過之,將這次聚會搞得亂八七糟,眼見是開不下去了,倒是滿桌豐盛的飯菜,如似在嘲笑各位感情脆弱的精英。

    他歎了一口氣,站起身,找不到主人了,自己心中忽然很落寞,也不如歸去吧,似乎應該好好整理一下情緒,這個「骨一堆」搞得他心煩氣躁意亂神迷!

    蝴蝶和蘭若雲都不見了,他叫起自己的百人衛隊,歎息著向自己的府第走去。

    「他們究竟跑哪裡去了呢?」自然之子邊走邊想著,「難道和綠教有關?」

    他心裡一陣驚詫,猛然感覺週遭的氣氛有些不對,是殺氣,他停了下來,目光鎖定在十丈開外一棟民房處。

    「好,來吧,既然早已經注定!」他向手下指揮著布成一個半圓,自己當先向那民房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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