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十年相安無事,陽平並沒有如她的心願嫁給韓壽,因為韓壽與賈午兩情相悅,不久便成親了。陽平更加痛恨賈家一族,只覺得賈家的女兒生出來就是要與她作對的,似乎是她想要的東西,賈家的女兒都要來破壞,賈南風是如此,賈午亦是如此。
她雖然嫁給長安城中的一個出身世家的俊秀才子,但心中對賈家的仇恨,卻沒有一日減少,反而歷久彌新。
她一直伺機報復賈家,但賈家的勢力穩如泰山,她也不敢輕舉妄動。她常想,難道她的一生就在賈家的陰影之下度過了嗎?越想越是氣憤,她是天之驕女,為何遇到賈家的女子,就事事落於下風?
凌日不辭而別後,她注意到南風身邊多了一個中年女子,那個女子永遠穿著一身素潔的白衣,無論何時出現,衣上總是纖塵不染。
而那個狼妖女子則每年都入宮看望南風,她雖然知道幽姬是個狼妖,但又有誰會相信太子妃與妖怪交往頻繁?
她知那狼妖與笑雪關係非同尋常,因為笑雪和南風的關係,她連帶著這狼妖也一起懷恨在心。
十年之後,皇上病重,臥床不起。大家都在猜測,是否大限將至。皇上一直好色縱慾,隨意臨幸宮女,以至於氣弱血虛,終於鑄成頑疾,太子與他的父親在這一點上如出一輒。宮中稍有姿色的女子,不是服侍過皇上,就是服侍過太子。有些宮女,則是即服侍過皇上也服侍過太子。
這些事情在其時,也不能算是醜事,宮女在帝王的眼中,並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人,反而更像是工具。
這一年,幽姬如常地拜訪南風,她感覺自己的內丹越來越散,似乎已經無法凝聚成形,她知道自己的大限也到了。
許多事情都無法放下,最放不下的就是流火,她和啖鬼的兒子。每每一思及自己死後,流火便孤身一人,難免悲從衷來。但想到死去了,便可以不必再忍受塵世間的痛苦,似又覺得寬慰。
她不知啖鬼的靈魂流轉到了何處,她想他必已經投輩轉世了吧!他活著之時從不殺人,為了救人類連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要。幽姬想,若是轉世,他必會落在一個上佳的處所,或者會到天界也未可知。
她卻不同,她身為妖怪,只為了一點遂心或者不遂心的瑣事便出手殺人,善惡是非之觀,似乎是啖鬼加於她身上的。自啖鬼離開以後,她便潛心向佛,讀許多經書,只望能夠使她明白塵世間有情眾生都如此痛苦的根源。
十年之後,她似有所悟,又似全無所得。
就算是死去了,她也再見不到啖鬼了吧?
人們喜歡說,死了以後,就可以見到泉下的親人,但幽姬卻連這一點奢望都不敢有,因為希望越大,失望也便越大。她想,或者當她到了泉下後,苦苦追尋,仍然無法見到啖鬼。但見與不見,又有什麼區別,只要我們的靈魂仍然同步地存在於這個世間,無論漂泊到了何處,也同樣能夠感覺到彼此之間密不可分的聯繫。
幽姬離開流火之前,有極不祥的預感,她總覺得她這一走便再也不能回來。但除了流火之外,她尚有一件事情未了,那件事情是她對啖鬼的承諾,用生命來信守著的諾言。
幽姬才到長安,就感覺到事情有些非同尋常。
坊間四處流傳著皇上病重的消息,巡邏的衛隊比平時要增加了三倍,進出城門的盤查嚴格了許多,凡是被懷疑的人不是被帶走,便是被阻擋在城外。
據說外戚楊駿控制了京城的禁軍,現在連皇宮內外的守衛也都是由他來調派了。楊駿是楊皇后的父親,位高權重,連賈充這樣的權臣也忌他三分。
幽姬入宮之時,覺得東宮的侍衛都換了。她再不諳世事,也知道這必然是楊駿控制後宮的結果。她不免替南風的處境擔心,雖然說太子已故的亡母是楊駿的侄女,而太子便是楊駿的侄外孫,但侄外孫再親也不及外孫親。
幸而她是個妖怪,進入後宮之時輕易就避過了侍衛的耳目。
南風手持著一卷書坐在桌邊出神,也不知想著什麼心思,連幽姬進來都不知道。幽姬覺得她比以前消瘦了,雖然已經十年過去了,但兩個女子都沒有改變。幽姬不曾改變,因為她是個妖怪,容貌永駐,南風卻也不曾有纖毫變化,仍然如同二八麗人,甚至連那種女兒般的清澀神態也仍然保留著。
只不過幽姬與南風相交十年,早便知道無論她的神態看起來多麼清純無辜,她卻有著與外貌絕不相類的謀術。她雖然知道南風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但不知為何,她就是信任南風,覺得這件事只能托付她一人而已。
「你來了!?」南風終於看見幽姬,她含笑起身,無論心中多麼憂慮,只要一露出笑容,便立刻一掃愁容,再也看不出她的心事。
「我來得不是時候。」
南風笑笑:「該來的總是會來,就算避過了此時,也避不過一世。」
幽姬覺得她的話隱有所指,她思慮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這麼久以來,她已經不再過問人類之間的事情,她一直謹記著啖鬼說過的話:「不要干涉人類的事情。」她下意識地遵守著啖鬼的族規,或者在潛意識中,她一直把自己當成啖鬼的妻子。
南風點頭:「我確實需要幫助,但我卻也不知道誰能幫我。」
幽姬想了想:「現在宮中的局勢如何?」
南風輕歎:「楊駿受了陽平公主的唆擺,完全控制了皇宮之內的局勢,現在除了楊駿與陽平公主之外,連皇后和太子都不能夠輕易見到皇上。若要見皇上,除非得到楊駿的同意。」
幽姬皺眉道:「若是皇上駕崩了,豈非外面也收不到消息?」
南風歎道:「我怕的就是萬一皇上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會密謀造反。」
幽姬想了想:「可是楊駿也算是太子的外公,難道他真地會殺死太子嗎?」
南風道:「我不知道,就算他不殺死太子,也會獨攬朝政。」她忽然想起一事,道:「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事?」
「皇上的詔書放在中書省,我想請你到中書省去看一看,詔書上到底寫了些什麼。」
幽姬鬆了口氣,不過是讓她偷看一下詔書,總比叫她殺人強多了。她道:「你放心,這是舉手之勞,我一定幫你看到詔書的內容。」
她出了皇宮,一路向中書省行去。只見中書省外同樣由重兵把守,這個地方藏有詔書,楊駿一定是更加謹慎小心。
幽姬也不避人,堂而皇之地向中書省內行去,守門的侍衛只覺得眼前一花,似乎有道白影一閃而過。等他們仔細看時,白影早已經不知去向。
幽姬進入中書省中,見此地前前後後共有九進院落,她心想皇上的詔書如此重要,必然是藏在最裡面的院落之中。
她一路向裡,見每間房屋的外面都掛著木牌寫有不同的字樣,有居德、群賢、延壽、太平等等,直到最裡面的院落,正中的一間屋外,寫著布政兩個字。
她心道既然名叫布政大概是與皇上頒下的詔書有關的吧!她推門進去,見屋內四周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書架按照天干地支分開,一年一年地排列下來,倒是頗為整齊。
皇上的詔書必然是今年之內頒下的,她專找今年的詔書來看,便把整個架上的詔書都看了個遍,卻都是無關緊要的日常瑣事。
她又將去年和前年的詔書也都翻閱了一遍,仍然全無所得。她暗暗疑惑,南風明明說皇上頒下了詔書,為何這裡竟然沒有?
她看了半天詔書只覺得頭暈眼花,她本也不是特別喜歡讀書,而詔書的內容又通常是與國政相關,什麼旱災水災,兵禍蝗禍,她越看越覺得無趣,心道人人都喜歡做皇帝,做皇帝又有什麼好,成天看這些東西,哪裡及得上妖怪那麼逍遙自在。
忽聽得門被人推開,一個官員走進屋來。那官員滿面憂色,手中拿著一份詔書,他陡然看見屋內竟有一個女子,驚得張開嘴巴,正想大叫。
幽姬早已經一步竄了過來,摀住他的嘴,對著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叫,我不會傷害你。」
那官員呆了呆,只覺得幽姬笑顏如花,美若天仙。美麗的女子通常能使男人放下戒心,那官員雖然知道幽姬能在此地出現,絕不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但他卻仍然放低聲音道:「你是誰?」
幽姬笑道:「我不怕告訴你實話,我不是人,我是一個妖精。」
那官員一怔,強笑道:「姑娘真會說笑。」
幽姬淡然一笑:「你不信嗎?」她眨了眨眼睛,本來一雙點漆般的雙眼忽然變成了淡黃色,「你若還是不信,我還可以再變化,但我只怕你看了以後會受驚嚇。」
那官員連忙道:「我信了我信了,神仙姑娘,您千萬不要再變了。」
幽姬道:「那就好了,我只問你,你想死還是想活?」
那官員忙不迭地點頭:「我當然想活。」
幽姬笑道:「既然你想活,那我問你一句,你便要回答一句,如果我知道有半句假話,我立刻便把你拋到野狼窩裡。我雖然不吃人,但我那些野狼朋友卻是個個吃人的。」
官員忙道:「姑娘請問。」
幽姬道:「你叫什麼名字,任什麼官職。」
那官員回答:「在下名叫華廙,任中書監一職。」
幽姬道:「你既然是中書監,就必然知道皇上的詔書在哪裡。」
華廙臉上現出一絲異色:「這房內收藏的都是皇上的詔書。」
幽姬搖了搖頭:「我一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是故意隱瞞我,我所說的詔書是指皇上駕崩之後,對於朝政做了怎樣的安排?」
華廙遲疑不定,「神仙姑娘,這是我們凡人之事,您為何那麼關心?」
幽姬微微一笑:「現在是我問你,你只要據實回答,如果稍有隱瞞,我不僅會把你扔進野狼窩,連你的家人也不會放過。」
華廙忙道:「那份詔書早已經不在這裡了。」
幽姬皺眉道:「你好大的膽子,連皇上的詔書也敢私自攜帶出去,你可知道這是殺頭的罪過。」
華廙歎息道:「在下如何不知,只是並非是在下將詔書帶走,而是,而是,」他遲疑著說不下去。
幽姬心裡微動,「難道是楊駿將詔書拿走的?」
華廙臉色劇變:「姑娘如何得知?」
幽姬冷笑道:「我剛才便說了,你需得如實回答,若是讓我知道你存心欺瞞於我,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華廙忙道:「小人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欺騙神仙姑娘。只不過此事關係重大,小人還想活命,實在是不敢洩漏半點風聲。」
幽姬點了點頭:「這也不能怪你,詔書上寫了些什麼?」
華廙此時心煩意亂,自詔書被楊駿拿走後,他曾經數次到楊府想要討回詔書,但無論他怎麼勸說,楊駿就是不肯將詔書歸還。此時他也不知幽姬是什麼來歷,又不知她到底知道些什麼,而且他也害怕幽姬真地會殺他,索性如實相告:「詔書上說太子繼位後,請汝南王司馬亮與國丈楊駿共為輔政大臣,一起輔佐太子。」
幽姬點了點頭,「還算你老實,我暫切放過你,但你要記住,我到過這裡的事情,不許讓任何人知道,若是有人知道,我絕不會輕饒你。」
華廙忙道:「小人明白,就算神仙姑娘不說,小人也一樣不敢讓別人知道。」
幽姬知道他所言非虛,看管不嚴,他自己也難逃罪責。她避開眾人耳目,回到宮中將聽到的消息轉述了一遍。南風便瞭然於胸:「司馬亮與楊駿素有嫌隙,雖然楊駿被任命為輔政大臣,只怕他是想獨攬朝政,不願意與司馬亮平起平坐。」
幽姬道:「那該如何是好?」
南風想了想:「我想請你去見一下聖上,將現在的情況向他說明,另外討一份詔書來。不過這件事情一定要小心,不可以打草驚蛇,如果聖上身邊有其他的人在,就要靜待時機,千萬不可暴露行藏。」
幽姬道:「你放心,我理會得。」
她知皇上住在含章殿中,她輕輕一躍上了屋頂,沿著屋頂走了沒多久,便到了含章殿外。她翻身下來,從窗戶向裡張望,只見皇上躺在床上,身邊站著陽平和一個老者。那老者大概五六十歲的年紀,精神很是矍爍。
陽平低聲在皇上耳邊叫道:「父皇,父皇,您醒一醒,外公來探望您了。」
床上的皇帝睜開迷迷糊糊的雙眼,遲鈍地看著眼前的兩人,過了好半晌才總算認出面前的人來,「是楊卿家和陽平啊!」
楊駿道:「正是微臣。」
武帝歎了口氣:「你又來做什麼?」他似對楊駿甚為不滿,問出的話也不太客氣。
陽平道:「父皇,外公是關心您,所以才天天來看您。」
武帝搖了搖頭:「陽平,為何太子和皇后不來看我?為何只有你和楊卿家前來?」
陽平微笑道:「父皇,外公是怕您勞累,所以才不讓太多的人來打擾您。大夫說過,您的病只宜靜養,等您病好了,想見誰便見誰,現在您只要安心養病。」
武帝歎道:「陽平,你真是我的好女兒!」他口中說好女兒,臉上卻無半點歡愉之色,這句話分明是一句諷刺的話。
陽平道:「外公才是真地關心您,您還是聽聽外公說的話吧!」
武帝低哼了一聲:「楊卿家要說的話我早便知道了,不必再說。」
楊駿卻不甘心,「皇上,還望您另擬一份詔書。司馬亮為人奸險狡詐,絕不是合適的輔政人選。」
武帝道:「然則誰才是合適的人選?」
楊駿道:「微臣忠心不二,又是太子的叔公,看著太子長大,微臣一定會一心輔助太子絕不讓太子有任何閃失。」
武帝冷冷地道:「你已經是輔政大臣,難道還不滿足嗎?」
楊駿道:「輔政大臣有一個便夠了,無需二個之多。若想江山穩固,將內亂平息於無形,最重要的便是政安民和,二個輔政大臣只會使意見相左,絕非社稷之福啊。」
武帝默然不語,他知道楊駿不過是想獨攬大權罷了,想到太子司馬衷闇弱無能,只怕他死之後,太子只能成為一個傀儡皇帝。他忽然想到太子妃賈南風,心中便有了一點點安慰。幸而當初仍然決定娶賈家女兒入宮,而賈家也冒著欺君之罪將南風送入宮,而非賈午,現在唯一能夠保全太子和司馬家江山的大概就只有她了。
陽平見武帝不說話,便在旁邊道:「父皇,您便聽從外公的意見吧!難道您還不相信外公嗎?何況還有我和母后呢,一定會從旁輔佐太子,使太子遠離小人,親近賢臣。父皇,您就快點再擬一份詔書吧!」
武帝看了陽平一眼,心道,你是我的女兒,此時卻一心只向著楊駿說話,這也難怪,到底太子並非是你的親生大哥。他知道這個小女兒自小嬌寵,最不安份,極喜生事,而楊皇后又對她言聽計從,心中不由歎息,這帝王之家,父母兄弟之間,也全無真情。
陽平見武帝神情絕決,她心裡早就不耐,這幾日來,她天天與楊駿到此,就是為了讓武帝修改詔書,但無論他們如何遊說,武帝無論如何也不肯。
她心中暗想,武帝不知何時便會駕崩,再不修改詔書,只怕便改不了了。她為人寡情,父母親人在她眼中也無非就是被利用的工具。她便拿了紙筆,道:「父皇,我知道您現在寫不成詔書,不如由女兒代筆,只要您將玉璽交給我蓋上便是了。」
她知道玉璽被武帝藏在枕側,絕不輕易讓人拿到。她此時也顧不得許多,坐在桌邊將原詔書抄寫了一遍,唯獨在輔政大臣這條上去掉了司馬亮的名字,只留下楊駿的名字。
她將寫好詔書讀了一遍,道:「父皇,您看,全按照您原來的詔書,只是去掉了司馬亮的名字而已,您把玉璽給我吧!」
武帝搖了搖頭,眼中露出痛恨的神情,陽平知道武帝是恨她逼迫自己的父親,她故做不見,臉上反而露出極甜蜜的笑容:「父皇,您是否沒有力氣拿玉璽,不如讓女兒代勞吧!」
她伸手便要拿武帝枕邊的玉璽,武帝又氣又怒,用手去護璽,他此時雖然已經病入膏肓,但此事非同小可,這詔書一旦蓋上玉璽,只怕晉朝的天下再無寧日。
他心裡焦急,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握住陽平的手。
陽平大驚,只見父親雙目圓睜,滿臉悲憤。她心裡便害怕起來,心道也不知他是否會死,若是他不死,又活了回來,那今日之事,他豈會善罷甘休。
她本就是狠毒之人,此時柳眉倒豎,心道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殺了父皇,以免他日後再追究今日之事。
她主意一定,臉上卻又露出笑容道:「父皇是不想讓我拿玉璽嗎?既然如此,我便不拿了。」
她作勢收回手來,武帝見她收手,以為她總算還有點良知,便也放開陽平的手。他才一鬆手,陽平忽然拿起被子,辟頭蓋臉地向武帝臉上蒙去,她知道自己力弱,又怕武帝掙扎,整個人都騎在武帝身上。
窗外的幽姬大吃一驚,她萬萬想不到陽平居然會弒父,她心念電轉,雖然南風說過不能洩漏行藏,但若她再不現身,武帝便要死在自己親生女兒的手中。
她剛想推窗躍入,忽聽一個脆生生的女孩聲音從她身後響了起來:「咦?!這裡怎麼會有一個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