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 第八卷 三十 交情
    「干!」酒杯發出撞擊的清脆響聲,淡紅色的酒在杯中輕輕旋轉。酒味有些澀,不是我喜歡的味型。

    肖堅也沒有回答我剛才的提問,只是不停地往杯中倒著酒,然後率先一口而干。然而我卻分明看見,在他舉杯飲酒的瞬間,已經用手輕輕擦拭了下眼角。

    這個動作很小,但去逃不過我的眼睛。

    我把客廳的大盞吊燈關掉,掏出火機,把一隻隻蠟燭緩緩點亮,夜風從露台外輕輕湧入,簇簇燭光在昏暗中輕輕搖弋。映射著兩個孤獨的身影。

    換了平時,如果是一男一女,配上點音樂,這本該是無比浪漫的一幕,然而對於我和肖堅來說,卻只是兩個成年男子對她的淡淡緬懷而已。望著幼青的相片,我亦有些無言,總感覺在這時說話哪怕大聲一點,都似乎會驚擾到她的。

    我點上了一隻煙,插入蛋糕中,雙手合什,向著安幼青的相片拜了拜。肖堅一直默不作聲地看著我,見我拜完,亦慘然一笑,和我一樣朝她的相片敬拜了一下。

    「是不是很奇怪我怎麼會認出你?」肖堅拜完,沉默了許久,方長長歎了口氣後問道。這是我一直等待他回答的,不由點點頭,道:「確實,我都不知道哪兒露出了破綻。」

    肖堅望向我,看了半晌,方搖頭一笑,道:「其實剛才見到你時,我雖然覺得很熟悉,但真的不敢相信是你的。」

    「什麼時候肯定的?」

    肖堅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又重新倒了酒,對我道:「和現在一樣。」我怔了一下,問道:「剛才在酒吧裡喝酒的時候?」

    「聰明!」肖堅淡淡一笑,道:「你的打扮、氣質、口音,甚至相貌都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但有一樣是不會變的!」

    「說來聽聽。」我還真想知道自己是什麼地方讓他看出來。

    「其實要說不會輕易改變的,也有很多了。比如身材、輪廓,但最主要的,是你的手!」肖堅看著我握杯的手,輕聲道:「我第一次在電視塔初見到你時,就注意到你這雙手了。」

    我一下明白了,肖堅呀肖堅,原來你的觀察力竟然是如此強的。他說得不錯,由於我少年時無數次用雙手插過鐵砂,成年後,手指也是非常粗糙,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指甲一度難以生長。

    我一直以為停止插鐵砂後,這種情形會得到改善。但畢竟已經成年了,雖然這幾年指甲也逐漸生長出來,但指型卻是大大異於常人的。指尖和掌緣非常厚實,顯得很有力道,當然我的手雖然看著粗糙,實際上卻是很靈活的。贏政當年就曾好幾次歎息,說想不到我這樣粗糙的一雙手,居然還能擁有近300的APM。

    我也確實低估了肖堅,這一切要是換了和我非常熟悉的肖世傑,我都不會太奇怪。但我和他並不是非常熟悉的,而且如果如他所說,還有第一次見到我這個無名小子時,就注意到這個細節。並且一記經年,只能說我真的太低估了他。

    因為同樣的那個時候,我心裡甚至還有些不屑於他的斯文懦弱。認為他根本無足輕重,特別在安幼青和我說起有關他的事後,我甚至都沒把這個人放在心上。可以說,在肖家的所有人中,我對他的看重甚至不如肖雪。如果不是那一次在肖萬全的生日宴會上他忽然露了一手,贏了肖進的話,或者我永遠都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舉起自己的雙手,仔細端詳了一下,無奈地苦笑道:「早知道你這麼輕易就認出了我,我就不用裝得這麼辛苦了。」

    肖堅黯然一笑,忽然道:「你其實真的改變很大的,即便我肯定了是你,也覺得好奇怪的,沒想到短短一年,你居然已經似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想來你這一年,一定發生了很多變故吧。」

    我微微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無奈道:「誰不是如此呢,人生永遠是向前走的,不到死,誰又能知道能遇上些什麼人或事。」肖堅同樣點頭,忽然用右手拍了拍我,再度舉起杯道:「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好兄弟,干!」

    我怔了一下,有些自嘲地道:「你還當我是兄弟?」

    肖堅道:「當然,你該知道,我是個極度戀舊的人。」我輕輕點了點頭,確實,只從他對安幼青也如此情深上來看,他絕對有說這句話的資格。他也根本沒必要在我面前做秀的。

    肖堅輕輕啜了口酒,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你這次回來,是想報仇的吧。」

    我沒有說話,自是默認了,既然大家都已經說破了,也沒必要再否認的。

    肖堅見我不回答,輕輕歎了一口氣,一下整個人靠在沙發上,雙眼望著天花板,似是自嘲般地笑道:「人生真是件有趣的事,我明明知道眼前的你,唯一的目標是要對付我們肖家,我卻居然沒有一點恨意與戒心,甚至還願意和你把酒言歡敘舊。」

    「對,我也很不懂,你都知道我來的目的,甚至知道我的目的,為什麼還把我當朋友。」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

    肖堅看也未看我,只是淡淡道:「男人有男人的交情,也自然有男人的選擇和做法,換了我是你,也絕對會報仇的。」

    「其實……」我頓了一下,道:「不管你怎麼看我,我想說的是,你並不在我的計劃中,我沒有想過要對付你的。」

    「我知道的,你恨的人,也許只有我父親和世傑吧。」肖堅坐正了身體,低下頭去,眼神有些呆滯地道:「其實不止你,我也恨他的。自從幼青過世後,我一直不相信她的死是意外,派私家偵探查了很久,只可惜,我查到的最後結果,原來對她下毒手的人,居然就是我的好父親!」

    這一瞬間,肖堅的聲音有些沙啞了,眼神也一下紅了起來,喃喃地道:「你告訴我,我該怎麼選擇,一個是自己深受的女人,一個是自己的父親。」

    我一下怔然了,這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如果告訴他其實安幼青根本沒喜歡過他,恐怕都是一件極殘忍的事。

    一滴清淚順著他的臉頰輕輕滑落。

    看著肖堅那眼角無聲無息流出的眼淚,我怔然了,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半晌才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呢?肖萬……你爸應該不會讓你知道這事才對。」

    肖堅揉了揉眼睛。歎道:「那時我陪我爸……陪他去美國治病,但其實才出去沒多遠,就接到妹妹打來的電話,說已經查到世傑這幾年利用肖氏的名頭,瞞著家裡大肆侵吞財產的證據,問我爸該如何處理。是否把這事告訴大哥,讓他依家法處理。」

    輕輕一歎,肖堅續道:「本來我爸也沒當一回事,說那點小錢影響不了家裡,等從美國回來再罰他。但我偏偏多嘴了一句,說世傑很叛逆的,叫妹妹不要太激進了。否則世傑會狗急跳牆的,所以我爸接受了我的建議,讓妹妹下令暫時凍結了世傑的資產。但我真的沒有想到,世傑竟然會因為我的這個建議,更加加快了下手的速度。」

    我嗯了一聲,明白肖堅說的是實話,當時肖世傑如此急著對付肖進,很大程度是因為資產被肖雪所凍結所致。而肖雪和肖世傑之間的矛盾,我比誰都清楚。

    肖堅緩緩續道:「你知道的,儘管我知道世傑他很有野心,但在這麼幾兄妹裡,我一直和他從小就更合得來一些,我的本意,原本是想做和事佬,不想幾兄妹間鬧到動用家法的地步,但我真的沒想到世傑竟然真的這麼快就下手了。我也沒想到我爸心機這麼深,當時聽在耳裡,什麼也沒表示,只是說想轉航到香港順路看看老朋友。然而我們才一到香港不久,就聽到大哥的噩耗,我爸居然當時也沒什麼反應,都沒急著回E市,只是暗時裡卻開始派人進行調查,在接到泰國人說世傑已經和他們聯繫的電話後,已經肯定是世傑下的手,就……後面的我想你都知道了。」

    我點點頭,道:「後面的事,我都看在眼裡,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只是不明白,你爸為自己的兒子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事,但為什麼要殺了幼青。幼青她是無辜的啊!」

    肖堅慘然一笑,看著安幼青相片上那甜美的笑容,緩緩道:「我爸的原則,向來是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的。他甚至懷疑幼青是世傑派到他身邊的臥底。而且就算明知不是,他也不會放過幼青的,跟這事有任何關係的人,他都不會放過的。」

    「你既然知道他報復心有多重,那你為什麼不阻止他!」我心中一下憤慨起來,大聲地對肖堅喝道。

    肖堅緩緩低下頭,半晌沒有說話,只是把拳頭捏成越來越緊,在暗夜中發出骨結磨擦的吱吱聲。過了半天,才輕聲說:「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了。確實,我本來可以阻止這一切的,只是那個時候,我被嫉妒蒙蔽了全身。」

    說著肖堅伸手入懷,從西服內兜中掏出一本筆記本,輕輕放在茶几上,聲音越來越低沉哽咽,緩緩道:「我知道我爸要對付世傑後,也曾想過他會對付幼青,所以當天就想過帶幼青走,但我來的時候,她正好在沖涼,我在等待她的時候,一時無心,也可以說是好奇吧,就很卑鄙地偷看了她的日記!嘿,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心中最純潔的女神,竟然和自己的父親,和自己的兄弟,甚至和我很多認識的人,都有著這樣骯髒的關係……原來在她的心裡,我竟然是這一個一無足是的人。」

    我一下無言了,任何一個男人,身處他那時的心態,都會失衡的吧。換了是我,在那一瞬之間,也許會選擇逃避。戀愛中的人,永遠是無比脆弱的。

    命運也許真是注定的,我知道幼青一向有寫日記的習慣,如果換成是我,即便她把日記放在我面前。我也絕對不會翻看一頁的,但對如此喜歡她的肖堅來說,卻是肯定地想知道安幼青的真實想法的。只是誰也不會料到,這小小的一個變故,卻把安幼青最後的生命希望給完全葬送了。不用說,肖堅當時自然是熱血上腦。黯然離去,然而他前腳方走,肖萬全派的殺手就已經上門了。

    「幼青她比誰都苦,你難道不知道嗎?你以為這一切,是她願意的嗎?」我感覺自己的雙眼也紅了,緩緩道。

    「我知道。但我當時真的控制不了自己……我本可以救她的,但我沒有。是我,是我害死了幼青!是我害死了她……對不起!對不起!」肖堅哽咽著,忽然一下揮起拳頭,狠狠地捶了自己胸口一下,然後一下抱住了安幼青的相框,伏在茶几上痛哭起來。

    暗夜中的微微燭光,在這個男人的號陶痛哭聲中輕輕閃動。

    「我太自私了,她怎麼對我,做過什麼事,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已經這麼難過,我居然還見死不救。我該死呀!」肖堅不停地泣著道,不停地用手捶著茶几的桌面。

    我心中一陣黯然。再如何憤慨,我又如何再忍心責備於他,我一直以為,安幼青之死,最難過的便是我,但我現在才知道,比起肖堅,自己真是太幸運了。我至少還擁有過她的愛,然而肖堅,不但從沒得到過安幼青的一點點真愛,而且要在一生的愧疚中活下去,更不能像我一樣鐵了心地復仇,他又如何能對自己的父親下手的。

    「阿堅,我想……幼青如果在天有靈,不會怪你的,她一生淒苦,上了天堂,也許就會把這些不開心的事都忘記的吧。」

    肖堅一邊抽泣,一邊自嘲地哽咽道:「阿龍,這麼一年來,我的良心無時無刻地被譴責著,然而這些話,我誰都不能說,今天能遇到你,能把這些話說出來,真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輕輕拍了拍他,幫他斟滿了酒,道:「喝酒吧,今天我們兩兄弟不醉不休!」

    肖堅緩緩立起身來,一臉的憔悴,捧起安幼青的相框,喃喃道:「青青,生日快樂!」然後深深吸了口氣,用衣襟控拭了下淚痕,看著我道:「阿龍,我真的很羨慕你,知道嗎?幼青說,她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就是你。她說,你是她這輩子遇到的唯一一個好人。是她的守護神!」

    我心中一陣顫抖,想起那些淡淡的情事,淚水,不知不覺地從我的眼眶中滑落。這一刻,我知道,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對這個絕代佳人,所擁有的情感,並不只是憐愛!

    「不過我已經不再嫉妒了。幼青她沒有愛錯人,她的阿龍,已經回來了。」肖堅慘然道:「她在天之靈,也一定在看著你的。」

    「對了,你怎麼有這兒的鑰匙?」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肖堅嘿地自笑一下:「這套房子,本就是她簽約在我們公司時,我送給她的,我那時候還天真地想,以後……也許有機會和她永遠地住在這裡,然而……」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舉起杯,對著我道:「喝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我點點頭,舉杯一碰。也許每個人的人生,都是這樣的不可理喻與不可預期的吧。

    就如同我,永遠也不曾想過,居然可以在這樣一個微寒的夜裡,和仇人之子肖堅一起在這間屋裡品著乾澀的紅酒。彷彿兩個人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般。

    這一夜,無關仇恨。有的只是我們兩個人,對一個已逝紅顏女子的回憶和緬懷。或者肖堅說得對,男人有男人的交情,再理智的人生,再深的仇恨,比起那些刻骨銘心的愛,其實,都那麼微不足道。

    長夜不眠,這一夜,我們喝光了幼青屋中所有的藏酒。

    「從明天開始,我一定會阻止你的,我雖然也很憎恨自己的父親,可是他對我來說,同樣是無法替代也不可或缺的!我姓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有些事我一定要做!」

    「我明白!」我淡然一笑,然而我的心裡卻長長歎了口氣,現在我要復仇的難度,已經大到了我難以想像,除非……

    肖堅忽然微笑了,道:「怎麼,是不是想現在就下手殺了我?保住你的秘密。」我怔了一下,我得承認在這一瞬間,我的潛意識裡確實閃現過這樣的念頭。當下微微一笑,點頭道:「不錯,不過只是想想而已。」

    「為什麼只是想想而已?不覺得錯過這個機會,你以後會後悔的嗎?」

    我哈哈一笑,道:「要做真正的男人,就一定要做很多讓自己後悔的事吧!何況在幼青的屋裡,我真的只當你是兄弟的。」

    肖堅點頭,毅然道:「說得好!頂天立地,方是大丈夫,你放心,今天的事,明天我就會忘得乾乾淨淨,也不會跟第二個人提及,你若真有本事,就把我肖堅還有我老爹的人頭擺在幼青的墳頭祭拜吧!」

    「好!今天出了這道門,我們從此形同陌路!」

    「好,就讓我們為這句話乾上一杯!我肖堅對天發誓,無論他日你死在我手中,亦或是我被你所殺,都永遠當你是好兄弟!」

    「好,無論誰生誰死,都他媽記得給對方掃墓除草!」

    「干!」

    這一夜,是男人的交情,是熱血的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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