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門 第一品 劈棺驚夢 第九章 倒戈
    唐奉義的問題解決之後,翟讓並沒有離開成象殿,他變成了聖上另外一個護衛,這是夏東海一力促成的。

    那天晚上,處理完唐奉義的屍身,夏東海對翟讓說道:「翟讓,你可否留在成象殿一陣子,和我共同護衛聖上,」他躊躇了陣,「懇請你幫忙。」

    翟讓笑出來,「東海,大家是朋友,你不用這麼客氣,我答應你就是了。」

    夏東海大喜,第二天一大早,我還在伺候聖上梳洗,他就帶著翟讓進到寢宮,給聖上請安,順便將我們事先套好的行刺內情說給聖上聽,聖上果然如我所料的,沒有半點疑問就接受了夏東海的說辭,「原來是這樣,有沒有查出是哪一位女官或者宮女買通的唐奉義行兇?」

    夏東海面不改色說道:「沒有,兇手被翟讓制服之後,立即咬舌自盡,所以沒能從他那裡問來任何信息。」

    「翟讓又是誰?」

    夏東海指著翟讓對聖上說道:「這位就是翟讓,他是臣十分要好的朋友,開皇十二年先皇欽點的武狀元,後來外放揚州做刺史,大業四年辭官去西域探險,一直到去年才回中原,這陣子恰好在揚州,其人武藝十分出眾,因此臣斗膽請皇上恩准他進宮,在皇上逗留丹陽宮期間,和臣一起負責成象殿的宮禁安全。」

    聖上意興闌珊說道:「這件事你自行做主吧,只要你覺著沒有問題,我是沒有意見的。」

    夏東海甚是高興,帶著翟讓退出寢宮。

    我接著替聖上梳洗,先擰了濕毛巾將他臉頰仔細擦乾淨,跟著站到他身後,拿了牛角梳子,替他梳頭髮,從頭頂看下去,聖上的額頭光潔飽滿,長眉斜插入鬢,挺直的鼻樑,下頜方正,他的頭髮烏黑如墨,雖然已經夾雜有些微白髮在裡邊,仍然光滑如緞子一樣,我心旌動搖的想,跟前這個人,在他年輕的時候,該是怎樣丰神俊郎文秀清雅的人物啊……

    「碧瑤,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聖上年輕時候的模樣。」

    聖上笑出來,望著紗窗外明媚陽光出神,「我年輕的時候……」

    我摒住呼吸等待。

    但是聖上沒有再開口。

    我大是失望,微不可聞的歎息,我懷疑自己其實根本就沒走進聖上心裡,否則他不會連這樣一點舊事都不肯和我分享。

    良久聖上說道:「碧瑤,今次因為我的緣故,累得你遭受無妄之災,我真是過意不去。」

    我勉強笑道:「聖上不必這樣自責,能夠伺候您,是我的福份。」

    聖上意味不明的笑,陽光照射在他臉頰上,他的面容蒼白瘦削,更襯得一雙眼珠漆黑如晨星,「你果真這麼想?」

    我點頭,這是真的。

    聖上輕歎,惆悵莫名的笑,「但我已不再年輕。

    我心跳如鼓,一邊替他梳頭髮,一邊紅著臉聲若蚊蚋說道:「縱然如此,還是一樣把世間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聖上露出興味笑容,「我有這麼好麼?不是因為我是九五之尊?」

    「不是。」

    「那是為什麼?」

    我臉頰滾燙,「我不知,我解釋不出原因,那是一種十分古怪的感覺。」

    「怎麼個古怪法?」

    我乾笑不已,彆扭說道:「我也說不出它有多古怪,總之一見到你,就格外的快活,願意匍伏在你腳下,做最微小的塵埃,只要你肯略略掃我一眼,就足以令我心裡開出歡喜的花。」

    聖上嘴角露出微不可見的笑意,輕聲感歎道:「這樣你心裡就開出歡喜的花了?你還真是容易滿足,我是可以給你更多的。」

    我腦中轟的一聲響,雙頰如同火燒,耳畔聽到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我必須承認,不管是基於虛榮之心,還是對聖上的愛慕所導致,我一直渴望著,能夠成為聖上的嬪妃,在長安正陽宮擁有一座獨立的宮殿,這是我自十六歲以來最大也是最不可告人的夢想。

    七年之後的今天,聖上打算成全我了?

    我擯住呼吸,看著聖上。

    沒想到聖上接著說:「可惜我不能這麼做。」

    我木著臉,從雲端跌落谷底,眼中熱潮翻滾,酸澀疼痛,很想要哭出來,卻又拚力忍耐,努力集中心思替聖上挽了個寶冠髻,戴上束髮金冠,插金簪那陣,不小心給簪子刺破手指,熱淚順理成章奪眶而出。

    聖上似是有所察覺,「碧瑤,你是在怪我麼?」

    我勉強笑道:「沒有。」

    「那你為什麼哭?」他伸出手掌,我眼中熱淚滾落到他手心,「是不是我這樣說話,傷了你的心?」

    我將滴血手指遞給他看,笑著說道:「沒有,是我手指被刺破,疼痛難忍,所以哭出來。」

    聖上溫言說道:「怎麼這麼不小心?」他用衣袖擦乾我指間鮮血,又抽出金冠上的簪子,「你知道這根簪子為什麼這麼鋒利麼?」

    「為什麼?」

    聖上笑道:「這是我年輕的時候,親手設計的一樣防身物品,簪子是中空的,裡邊暗藏了一枚金針,發射金針的按鈕,是簪子尾端四分處的某個突起,你剛剛想必是按到那突起了,所以才會被金針刺傷,」他輕聲歎息,「我一直想要將這簪子送給一位姑娘,可惜到現在都沒送出去。」

    「為什麼?」

    聖上悵然的笑,「很多年前,她離開我,去了不知名的地方,二十多年間,我找遍天下,但一點收穫也無,有時候我就想,是不是我和她的緣分真的已經用盡,我這一生,都是決無可能再見到她的了?」

    我心中酸苦難言,「人世間的聚散離合,沒有章法可循,沒有規律可言,是最不可掌握的事,就算貴為天子,也要接受命運的安排。」

    聖上歎息,「是吧。」

    我沒再作聲,將金簪小心插回金冠,把聖上打理完畢,端了銅盆離開寢宮,去到外間的洗衣殿,打了滿滿一盆冰涼的井水,連頭帶頸浸到水裡,嗚咽如受傷的小獸。

    這天夜間九時左右,我記起和張愷的約會,遂去找夏東海報備,「夏將軍,我想出去透口氣。」

    夏東海彼時正在和翟讓研究丹陽宮的平面圖,頭也不抬的問我:「去哪裡?」

    我說道:「成象殿外邊,也許會去明秀殿,但十一時之前,一定會回成象殿。」

    夏東海微微皺眉,「成象殿有的是地方給你透氣,為什麼非得出去?」

    我苦笑,「我心情不大好,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現在已經入夜,我料定夏東海不會離開成象殿一步,所以主動發出邀請。

    夏東海說道:「你上次心情不好,是因為你弟弟被人毒害,今次心情不好,是為什麼?」

    我低下頭,也不需要做作,已經淚落滾滾,「聖上今早明確告訴我說,不會收我做嬪妃,我這一生,注定只能是個卑賤宮女,再沒有別的指望了。」我哽咽難言,放聲痛哭。

    夏東海多半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情況,立在那裡手足無措,數度張口想要安慰我兩句,卻又似乎是無從說起,良久吶吶說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哭了,我讓你出去就是了,不過你也要信守諾言,十一時之前,必須回成象殿。」

    我擦乾臉上淚水,勉強笑道:「我知道了,多謝夏將軍成全。」

    夏東海猶豫了陣,委婉說道:「田氏,你要明白聖上的良苦用心,他這樣做,其實是為你好,聖上已經有五六年沒有親近女色的了,後宮那些嬪妃,不過是個擺設,他不納留你,未必是壞事,至少以後如果你有機會出宮,以宮女的身份,還有婚配的可能,要是變成了妃子,那一輩子都是皇家的人了。」

    「是吧。」

    「聖上心裡擱著許多事,還能這樣替你設想,足見他對你著實是不錯的。」

    「我倒寧願他少替我設想一些,讓我可以多瞭解他一些。」

    夏東海苦笑,「你有這樣願望是好的,但你不是那個能夠讓聖上敞開心扉的人。」

    我哦了聲,心念千轉,難得夏東海會這樣友善對待我,討論的話題又和聖上有關,一時之間,我倒不怎麼想去見張愷了,但是夏東海催促我,「你要出去就趕緊出去,一過十一時我就關閉大殿正門,到時候你進不來,可別在門口吵鬧。」

    說完他低下頭,繼續和翟讓研究平面圖,彷彿我是不存在一樣,我沒有辦法,只好離開他房間,出門去明秀殿見張愷。

    按照兩天前我們的約定,我趕到明秀殿偏殿第五方台柱附近,果然見到長衣素袍的張愷,站在中庭等我。

    我走到他跟前,「我來了。」

    張愷笑道:「我最近兩天忙於其他事務,沒有去聖上寢宮替他診脈,聖上最近脈象如何?有沒有按時給他服藥?」

    我流利的說謊,「有的,聖上吃過你開的藥,氣息穩健,脈搏有力,身子比前幾天也舒爽很多。」其實最近兩天,因為聖上身體正在排毒,我根本沒煎藥給他吃。

    張愷皺眉,沉吟了陣,又問我:「我要你考慮的事,你考慮的如何了?」

    我沉吟著沒作聲。

    「田碧瑤,你全家人的性命,可就在你的一念之間了。」

    我躊躇難決,這幾天的諸多變故在腦中走馬燈般閃現,良久歎了口氣,「張大人,我可以替你找玉璽,但我有兩個條件。」

    張愷笑道:「你說。」

    「第一,你拿到玉璽之後,立刻放我和我家人離開揚州,今生今世,不得搜索追殺我們。」

    「可以,沒問題。」

    「第二,不管玉璽最後落到誰的手裡,誰登基做了皇帝,你都要向我保證,聖上不會有生命危險。」

    張愷沉吟不決,「這可難了。」

    「你得答應我。」

    張愷斟酌了陣,說道:「好吧,我答應你,」他略略露出嘲諷笑容,「你對聖上還真是有心,他想必在你身上也下了很多功夫?」

    我冷淡說道:「那和你無關。」

    張愷輕笑,沉吟了陣,又說道:「除了找玉璽之外,另外還有一件事,你也要替我留意。」

    「什麼事?」

    「你仔細觀察,看聖上平時究竟都吃了些什麼藥。」

    我很是疑惑,「聖上吃的藥,不都是按你開的方子抓的麼?」

    張愷冷笑,「如果聖上吃的藥都是按我開的方子抓的,他早在三個月前就應該處於神智不清精神失常狀態了,可是到現在他還是正常人一個,這就只有一種可能:聖上背著我在吃一些解毒藥丸,我要你替我找出這些解毒藥丸,或者找出提供這些解毒藥丸給他的人。」

    我震驚之極,「張大人,你一直在暗地裡毒害聖上?!」心下頓悟,難怪張愷再三問我是否懂得診脈,是否懂得看藥方,難怪聖上總是刻意同我保持距離,從不讓我留宿他寢宮,原來是有這樣的前因在。一時心中酸楚難言,我的懷疑是對的,聖上從一開始就沒把我當作自己人,我沒能走進他的心裡。

    張愷呵呵的笑,「不能算是暗地裡毒害吧,聖上一直知道我開的藥方有問題,不然他也不會暗自服用解毒藥丸。」

    我百思不解問道:「他既然知道你開的藥方有問題,為什麼還要服用我熬的湯藥,為什麼還要留你在身邊,甚至到丹陽宮來避禍,也帶著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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