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舊事 正文 第十九章 樂莫樂兮新相知
    張家是西式作派,為著清流不喜繁文縟節,日常起居十分簡潔。半月來清流與樹之都忙著做畫,一日三餐更是草草將就,就著紅茶吃兩片麵包而已。這一日已是暮色昏暗,早已過了晚飯鐘點,樹之仍專心致志的往畫布上著色,清流在旁邊執了一對蠟燭替他照亮。

    炕桌上亦騰騰燃著兩對紅燭,喜氣盈盈,雪櫻坐在炕沿邊,穿戴著鳳冠霞帔的新娘裝扮,繫著百花襉裙,一雙大紅緞鞋上繡著龍鳳呈祥。她臉上薄薄的敷了一層粉,又搽過胭脂,面如桃花,與燭光衣影相照,艷麗不可端物。

    樹之突然用英語說了一句「我的上帝」,將畫筆一擲,笑道:「清流,小時侯被奶媽抱著去看戲時,戲檯子上噴了一陣煙霧,九天仙女冉冉下凡。我畫著畫著,只覺得自己面前就坐著九天玄女,滿心裡敬畏,只怕我畫得不好,會褻瀆神仙。」

    清流滿臉亦俱是讚歎之意,微笑道:「我看著雪櫻穿著鳳冠霞帔,一直暗暗後悔,當初在國外,怎麼就在教堂裡匆匆忙忙地跟你結了婚?」

    雪櫻這幾日與他們相處漸漸熟了,知道他們一旦開口交談,今日的進度便算完畢,因此微微一笑,站起身來道:「清流姐,你結婚時穿的白紗衣像雲朵一樣,手裡捧著鮮花,比畫冊上的安琪兒還好看,有什麼可後悔的?」

    清流大是詫異,歎道:「我就讓你看了一眼相片,你就記住了?真是冰雪聰明。」又笑道:「樹之幾乎把初稿畫好了,你過來看看,像不像你?」

    油畫的立體感極強,畫面上的瀲灩光影像是流動的,新娘端坐在紗帳間,面上一種嬌羞清純,讓人又喜又懼。雪櫻輕輕的呀了一聲,半晌微笑道:「張大哥畫地真是好,喜慶裡又透著莊嚴。」

    清流在旁咦了一聲,樹之以眼神制止她,轉臉向雪櫻笑問道:「喜慶裡透著莊嚴,這句話甚合我意。你是如何看出來這層意思的?」

    雪櫻微一遲疑,想了想道:「我那日在客棧裡,看到一幅屏風用墨寥寥勾勒幾筆,畫上白茫茫的,看著那白色,覺得天地間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張大哥的畫法似乎完全不同,用的顏色繁雜厚重,層層疊疊,雖然只畫了一個人,我卻覺得畫上揉著好幾種感覺。」

    張樹之又驚又喜,撫掌道:「你快接著說,都是什麼感覺?」

    雪櫻又偏頭看了一會,笑道:「我也說不好。村裡辦喜事時,新娘子一路上只是哭,過了那天就不是女兒家了,往後就該生兒育女,侍奉公婆。我瞧著你的畫,只覺得畫上的新娘又喜悅又淒涼,又彷彿有種要承擔責任的決心。」

    一席話說完,清流十分震動,簡直歡喜得詫異,過來拉著她的手道:「櫻兒,你這樣聰明,可不要被埋沒了,不如跟我學畫畫吧。」

    雪櫻臉一紅,小聲道:「清流姐和張大哥都是出過洋的,想必西洋畫很難,我只怕學不會。」

    樹之笑著搖頭道:「西洋畫沒什麼難的。清流以前從來沒答允過教人畫畫,這次看你實在聰明,破例開口,你可莫要辜負她的心意。」

    雪櫻的眼睛瞬間如星辰般燦爛,盈盈地朝清流拜下去。清流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拉起笑道:「咱們不作興這個。從明天起,你就先來畫室裡觀摩吧。只要你肯用心,用不了多久就能學會。將來等你畫好了,可以去考上海的西洋畫學校。」

    張樹之插嘴道:「祖蔭不也去上海了嗎?他去了有多久了?」

    雪櫻這幾日天天計數,立刻便答道:「算上今天,已經十五天了。」

    張樹之摸摸下巴,呵呵笑道:「但願他晚點回來,我們才能霸著九天仙女,清清靜靜地多畫幾日。」

    畫室裡擱著一部留聲機,一張圓盤滋滋地轉著,聲音緩緩流出。不知道裡面彈奏的是什麼樂器,就像月光一樣清亮的叮叮咚咚,一群小女孩跟著曲子唱,簡簡單單的調子,連著唱好多遍。清流聽著聽著就微笑起來,目光柔和,扭頭向雪櫻道:「這是教堂裡的讚美詩,她們在歌頌上帝。」雪櫻目露詫異之色,輕輕問道:「什麼是上帝?」

    清流將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著,含笑道:「這個麼,給你看的西洋畫冊裡,就有耶穌畫像。他是西洋人的神,保佑人世平安。」

    雪櫻點點頭,微笑道:「那他跟玉皇大帝是一樣的嗎?」

    清流撲哧笑出聲來,她笑起來喜氣洋洋,如春日牡丹般大方,道:「西洋人的神和咱們的不一樣,不會天生就享福。耶穌降生在貧苦人家的馬廄裡,長大後教化了很多人,卻被門徒出賣致死,最後成了救世主,讓他的聖徒們傳播道義。」她眼波柔和,輕聲歎道:「我在法蘭西學畫那幾年,每個禮拜日都去教堂聽唱詩班的聖歌,那一刻心裡真是安詳寧靜。」

    她的聲音漸漸地低了,頰上浮起淺淺微笑。法蘭西的透藍天空下面,儘是鐵灰色的尖頂子小屋,花格窗戶小的很,卻偏偏安著大塊的彩色玻璃。深紫色的蝴蝶蘭開的像草一樣茂盛,從小花園一直長到水門汀的道路邊。她和樹之在巴黎認識,又在巴黎結婚。婚禮在寧靜的夏天舉行,那天早晨先是下了雨,太陽又立刻出來了。教堂的灰頂子異常乾淨,一群野鴿子從濕青的天空裡咕咕地飛過。她低頭將戒指套到樹之的無名指上去,仰起臉來一笑,樹之輕輕地掀起她遮面的白紗,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我願意。」他的吻裡帶著玫瑰的清香——是她手裡的捧花,深紅玫瑰配著飛燕草、白丁香,用銀灰緞帶綁成細細一束。琴師在教堂一角彈著豎琴,叮叮噹噹如泉水輕響。唱詩班的三個小朋友,穿著雪白的衣服,一絲不苟地為婚禮唱讚美詩。

    讚美詩一首首地唱下去,天使般的童音無休無止,是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美好。清流轉臉看一眼雪櫻,在心裡歎口氣,終於忍不住道:「雪櫻,祖蔭是娶過妻子的。現在已經是民國了,都提倡一夫一妻,你知道嗎?」

    雪櫻默默無言,只低頭拿著畫刀將調色板上的顏料抹來抹去。好幾種顏色混到一起,成了一種青撲撲的黑。她終於抬起頭,低聲道:「我知道他娶過親,可我不圖名分。」

    清流歎了一口氣道:「你這樣美麗聰明,真是可惜了。我瞧的出來,祖蔭倒是真心喜歡你。他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點迂,明明看透了他家少奶奶,卻依舊在場面上撐著。明兒見了他,我一定勸他離婚再娶你。」

    張樹之一直在畫室角落裡靜靜上色,聽到此處突然插進來道:「清流,你這脾氣又犯了。勸祖蔭離婚?虧你也想的出來。這城裡有點薄財的人家,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他突然嘻嘻地笑了:「你還以為人人都似我般一往情深,非卿不娶?」

    清流一笑,歎道:「我只是替雪櫻可惜,這樣美,又這樣聰明。」

    樹之搖頭笑道:「我倒是知道祖蔭,他雖然有點呆氣,心地倒真誠,與雪櫻兩情相悅,彼此珍重,也算難得了。人生在世,何必在乎繁文縟節?名分終歸是虛的,兩人真心相對才最是踏實。」

    一席話將清流堵地啞口無言,卻終歸有點忿忿不平,在心底默默盤算。忽然靈機一動,笑吟吟地拉過雪櫻的手道:「雪櫻,西洋畫光憑我教是教不出來的,你還要自己領悟。要是想畫得好,不但要手勤,還得眼勤,平時多多看書。」

    雪櫻一雙鳳眼如有星光閃爍,亮了一下卻又黯淡下去,低頭小聲道:「我不識字。」

    清流明眸顧盼生輝,笑吟吟地說:「我送佛送到西,連識字也一起教你。下午學中文,晚上學法文,再加上學畫,你要好好上心呢。」

    雪櫻詫異道:「還要學法文嗎?」

    清流此刻像個最上等的淑女,吹氣如蘭,眼裡閃過一抹狡黠的神色,笑道:「法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一定要學。再說你畫西洋畫,當然得懂法語才行。」

    雪櫻的世界突然比三春花事還要豐富。寫中文的毛筆是軟的,畫油畫的刷子是硬的。法文像中國的風水一樣,居然每個單詞都有陰陽分別。

    清流做了描紅貼,教她照著臨。她初使毛筆,腕力不勻,寫出來的字不但大,而且筆畫似在哆嗦,曲曲拐拐。清流在旁笑地前仰後合:「雪櫻,你哪裡在寫字?明明是畫字。」

    她被笑地不好意思,擱下毛筆訕訕的道:「我瞧著它們可不就像畫兒?上面這個字的右邊像過年時門上掛的燈籠,還帶著燈籠穗子。下邊這個字,像有個人頭上帶著斗笠,揮著兩隻手,被後面的馬蜂追著跑。」清流側目看了一看,噗哧笑出聲,指著告訴她:「給你一說還真是有點像。上面這個字是「櫻」,下面是「蔭」,就是你們倆人的名字。從今日起,你就知道你的名字怎麼寫了。」

    雪櫻一怔,正欲講話,卻聽門外一聲極熟悉的輕咳,是在心上想了千遍萬遍的聲音。她又驚又喜,緊緊抿著嘴,悄不作聲地微笑。清流將她肩膀一推,笑道:「瞧瞧,剛才還跟我高談闊論,現在倒一句話也不說了。還是剩下的話不能當著我說?」

    門外細雨初過,草木枝葉如籠濕煙。祖蔭背著淡薄的日頭影站在玻璃窗外,眉目不甚清晰,只覺得他臉色略有些憔悴。門簾一掀,祖蔭一步跨進來笑嘻嘻地道:「剩下的話,自然不能當著你說。」清流掃了雪櫻一眼,眉開眼笑,蹬蹬地出門走了。

    屋裡驀然一靜,祖蔭半晌不言語,只深深地看著雪櫻,像要把她揉進眼睛裡一般。雪櫻被他瞧的心裡發虛,微笑著側過臉去,眼睛往下一溜,突然看到桌上還擺著她剛寫過字的紙,心裡一慌,伸手欲將桌上的紙收起,卻鬼使神差地從硯盒邊拿起筆來,直直往紙上落下。她忽然醒悟過來,紅著臉笑道:「我的天!」話未說畢,只覺得腕上一緊,祖蔭從背後伸手來握著她的右手,替她將手腕穩住,一筆一畫地寫下去。白綿紙質地細密,筆尖從紙上劃過,如春蠶食桑葉的沙沙風雨聲。她無聲的一笑,轉過頭來正對上他的眼,微紅著臉笑道:「你寫的是什麼?我都不認得。」

    他的聲音含著笑意,溫然如水:「日後你慢慢就認得了。清流的字太潦草,一開始跟著她寫,日後就學不出來了。明兒我去找衛夫人的帖子,你照著臨吧。」

    他的眼睛裡儘是靜靜的喜悅,輕聲道:「櫻兒,真是對不起你,一下子走了這麼久。不過忙了大半月,終於把紗廠買下來了。巧得很,紗廠生產的布就叫雪鷹牌棉布,可見與你有緣。」

    她的臉如煮熟的蝦子,一點一點地紅了,微笑道:「你明兒把它改了吧,聽著……怪彆扭的。」

    他卻極正經的模樣,伸手將她箍到懷裡搖頭道:「這可算是名牌,以前獲過針織大獎的,怎麼能隨便改?」

    她羞得拿手蒙上臉去,頓足道:「那怎麼辦?傳出去會被別人笑死的。」

    他強將她的兩隻手拿開,很慢很慢地微笑了,輕聲說:「到了紗廠裡,大家一提『雪鷹』,我就覺得像在叫你,越聽越覺得牽腸掛肚,趕緊把事情談妥了就往回趕。咱們還不該念著它的好?」他的聲音那樣沉靜,是讓人什麼都不願再想的安穩:「我帶你回家去。」

    放生橋處的房子空置半月,無人照管。院門一開,樹上棲的幾隻雀兒被乍然驚起,拍著翅膀唧唧的飛到半空裡去了。半月前初來,一樹玉蘭半開半合,清露滋滋。倏忽花期便匆匆過了,花瓣落了一地,萎黃不堪,有幾瓣恰恰落在金魚池中,半浮半沉間漚的爛黑。空氣中甜鬱鬱的腐敗之氣,比發酵的酒還要濃烈。

    進寶見祖蔭眉頭微蹙,忙笑道:「我去大掌櫃家瞧瞧,若有合適的丫環,立刻就帶過來。這院子空了這麼久,一個人哪裡打掃的過來?」說罷不待祖蔭答應,一溜煙竟走了。

    祖蔭話剛要出口,見進寶早已無影無蹤,搖頭苦笑道:「這猴子就知道偷懶。」雪櫻笑道:「花兒落在地上都是鬆鬆的,其實很好收拾。咱們一會功夫就能清掃乾淨。」祖蔭也不答話,將她小心翼翼的扶到堂屋裡坐下,才笑道:「你又畫畫又寫字,還要給他們兩人做模特,還惦記著打掃院子,難道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會使分身術嗎?」他突然將臉一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道:「我聽樹之說,你這半月像是著了魔,心心唸唸的就想著畫畫寫字,恨不得連睡覺都省了,晚上要丫頭催好幾遍才肯略略躺會。可都是真的?」他臉上佯裝怒意,眼中卻滿是憐惜之色。

    雪櫻半月來夙夜用功,廢寢忘食,極費心血。清流和樹之勸過她好幾次,她當時雖然答應,可一見到紙筆就欣然忘形。此時見祖蔭面沉如水,真怕他繼續責怪,忙拿眼四下裡亂看,見門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頭木刻墨印著幾個字,急忙指著那紙道:「你瞧,那張紅紙上寫的四個字,是不是風雨國民?」

    祖蔭本來繃著臉,到底忍不住,微笑著搖頭道:「明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八個字,被你一念,就少一半去了。」他臉上浮起一抹讚許之色:「不過,才半個多月,你就能認識四個字,也真是聰明。」

    雪櫻衝著他吐舌一笑道:「我剛才著急沒看清楚,最後一個是平安的安。若再加上它,就一共認得五個字了。」

    祖蔭看著她的笑臉,怔了一怔搖頭笑道:「當初真不該把你放在張家。這才半月光景,你簡直快趕上柳柳的活潑勁兒了。我看你樂不思蜀,連家也不願意回了吧?」

    雪櫻毫無扭捏之色,笑意盈盈:「以後我到晚上才回家呢。清流姐在畫室裡專門給我立了個畫架,就*著窗戶,白天光線極好的。她說畫畫如練功,一日也不可懈怠,要天天練習。」

    祖蔭不禁氣結,擰著眉頭半晌道:「真是豈有此理。」卻忍不住微笑:「看來我也得下功夫,不然連自家媳婦也看不住。明兒請樹之過來瞧瞧,咱們哪間房子適合做畫室,就依著他家的規格,建個一模一樣的。我叫工匠在每個窗戶邊都立上畫架,可討得你的歡心了?」

    雪櫻大喜過望,幾乎說不出話。祖蔭看著她笑容滿滿,自己亦是心滿意足,突然想起半月來一直縈繞心頭的事:「櫻兒,上次走的匆忙,也沒聽你把話說完。」他抬手緩緩地撫著她烏黑的髮髻,終於低聲問道:「那天你娘到底說了什麼?」

    她像是被毒蛇一口咬中,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下意識地往後縮去。八仙椅既深又闊,她整個身子都幾乎蜷進椅中,一雙眼睛如鴿子般溫馴純潔,含著一絲淒楚,搖頭不語。祖蔭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只覺得她瑟瑟發抖,心下極是不忍,嚥了一口氣慢慢道:「櫻兒,那日你還說,你只有我一個人了。既然如此,這世上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

    他的眼中一片情深似海,讓人不自禁沉淪。這世上還有什麼秘密不能跟他說?她心中一酸,淚水幾乎湧到眼中,剛張口說「我娘——」,便猛然想到那日三德嬸起的誓,一字一句宛如焦雷般在耳邊炸響——「你若日後對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轟,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陳祖蔭身上」。

    她打個冷戰,將嘴抿的緊緊地,默默瞧著門上貼的紅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最後一個字是平安的安,萬事安好,消災得吉。

    她扭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輕輕地說:「我娘說做妻做妾,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既然我鐵了心做妾,日後有什麼苦楚,統統得自己擔著。」

    他胸口一悶,千種複雜感情糾結一處,想解釋卻無從說起。終究默然踱到門邊瞧著院裡一地殘花,低聲歎道:「我何嘗不知道……你不明白……」

    玉蘭花瓣如污穢的白紙鋪在地上,一陣陣腐敗之氣潮水般漲落,簡直讓人窒息。這是一種行將死去的味道——那間幾乎近月沒開過窗的屋子,密不透光的窗簾、久不清洗的褥單、說話時胸腔如風箱般拉動的呼呼聲,門外低低切切的啜泣——合在一起便是這種陳腐的味道。

    其它一切都能慢慢腐敗,唯獨諾言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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