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舊事 正文 第四章 無以冰炭置我腸
    陳誠嬸說話倒十分算數,婚禮那日過後,便讓雪櫻好好歇幾天。不過雪櫻原本做活慣了,今日見太陽甚好,便挽了籃子到溪邊洗衣裳。

    草木灰加了顏料染的藍黑料子,一按在溪水裡,山色水影都似被染藍了,拿著棒槌一記一記的敲打下去,水滴漿漿,濺得石蹬子上的日光也是濕漉漉的。她今日卻有些心不在焉,洗著洗著便怔怔出一回神,皺一回眉頭,又自顧自微笑。聽林子裡一對鳥兒滴溜溜叫著,婉轉悅耳,便呆呆仰頭瞧著頭上的樹林。新葉才長到有一多半大小,陽光透過葉尖照下來,嫩綠裡透著金,只覺得那葉子薄到了極點,一碰就破。

    也不知道想些什麼,精神一鬆,手也慢慢的鬆開了,用來浣衣的棒槌隨著水勢便往下游直直流去。等她想起來時,眼看那棒槌流到溪水的轉彎處,輕輕*著岸邊蕩漾。她忙站起身來,正預備往下遊走,浣衣籃子卻也被帶的一偏,慢慢朝溪水斜下。籃裡已有一件衣服傾出來,隨水微漾。她忙蹲身去扶籃子,又牽心棒槌莫要被水帶走了,又急又怕,正要回頭看,那棒槌卻撲托一聲,正正落在她腳下。

    她又驚又喜,慢慢站起身來,嘴角微動,到底不知道該說什麼。蹲身福了福,微笑道:「謝謝少爺……少爺的傷都痊癒了?」

    祖蔭遙遙站在溪水轉彎處,穿一件石青色長衫,瀟灑挺拔。他休養幾日,臉上餘毒褪盡,只覺得眉目清明,文定安詳,似換了一個人。他慢慢沿著溪水走過來,微笑道:「怎麼好幾天都不來?」

    有過冬的枯葉深深埋在草棵裡,腳踩上去一聲脆響。枯葉粉身碎骨的聲音,荏地驚心動魄。見他走來,不知怎的,她只覺得心慌,往後退了一步,卻正好碰上浣衣籃子,心裡暗叫不好,還沒來的及彎腰去撿,籃裡的衣服便被溪水緩緩捲走了。

    她手足無措,半晌才想起來該把衣服撈回來。他卻朝她擺手示意,她還未反應過來,他已合著鞋襪踩入溪水中,那溪水雖不甚深,剛能過膝,到底春寒料峭,還略有些寒意,他卻似渾不在意,將衣服一件件撈起,站起身朝她眨眼微笑道:「你這樣忙手忙腳的,以後怎麼做陳家的媳婦?」

    初春的陽光灑在後背上,慢慢有種灼熱的感覺。原野裡的油菜已零零落落開起花兒,花兒連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金,隨著風兒有一點微微的起伏。這金色亦似落在溪水裡,溪水潺潺,水色天光皆是鮮活的。

    她慢慢地雙頰緋紅,低下頭想笑,到底忍住了,抬頭繃著臉道:「少爺說話好沒正經的。」

    他欲言又止,走上岸來,將衣服放到浣衣籃中,默了一默突然笑出聲來:「別叫我少爺。我最不愛聽這個了。」

    她飛快地提起籃子,三步兩腳便竄到小樹林裡,盈盈笑道:「少爺快回去換鞋吧。你的鞋襪……都濕透了。」

    其實豈止是鞋襪,連長衫下擺都滴滴答答的流水。他似恍然不知,朝著她的背影大聲道:「別叫我少爺……晚上我還在這裡等你。」

    她也不知道聽見沒有,只留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漸漸跑遠了。

    溪山風日,落在眼裡似有一種可*。遠遠的不知誰在唱歌,聲音頗熟悉,彷彿是阿柱,只覺得曲調纏綿,聽在耳裡愉悅之極。阿柱的口音不正,祖蔭聽了好幾遍,才聽出來歌詞說的是:山中只見籐纏樹,世上哪有樹纏籐,青籐若是不纏樹,枉過一年又一年

    他看著她跑遠的方向,微微笑了。

    雪櫻一口氣跑回家中,臉兒通紅,額上撲撲冒汗。將洗好的衣服一一晾在繩上,想著他方才踏入溪水中將衣服一件一件撈起,不知不覺又伸手去摸了摸那件離的最近的罩衫,心裡也不知是甜是酸,*著晾衣桿子托腮微笑。

    卻聽屋裡似有人談笑,正是陳誠嫂的聲音:「雪櫻這孩子,我瞧著生的又好,脾氣又好,不知比我家柳柳強到哪裡去了。這次多虧了她,不然少爺若是有個差錯,我連上吊的心都有了,今日特地來謝謝您吶。」

    原來陳誠嬸倒真是說話算數,封了禮物上門來謝。雪櫻見他們說到自己,微微一笑,欲拔腳走開,卻聽她們話鋒一轉,提到前幾日婚禮時的情形。

    只聽陳誠嬸說:「那新媳婦倒也手巧,做的嫁衣裳十分精細。不過我看來看去,還是沒有雪櫻替柳柳做的那件好。明兒也不知道是哪個有福氣的,娶了櫻兒去。」

    三德嬸笑道:「雪櫻還小著呢,我還想多留她幾年呢。可惜前幾日我不得空,沒親眼看看新娘子去,聽著便熱鬧的很。」

    兩人說起婚禮都極有興致,笑語晏晏,只聽陳誠嬸道:「您前幾年沒看少爺娶親時的排場,那可是,光炮仗炸的紙屑就鋪的有一腳深,流水價開席。」她頓了頓,言語中極是讚歎之意:「少奶奶到底是書香門第的小姐,真是好儀態,珠光寶氣,穿著大紅彩雲福字妝花緞襖,將一隻手搭在喜娘胳膊上,款款走進來。百褶裙上繫著總有二三十個銀鈴鐺,走路卻一點聲音都沒有,連裙子褶都不抖。女賓們都交口稱讚,說陳家少爺真真好福氣。」

    雪櫻站在院裡怔怔聽著,聽她們說到陳家少***好儀態,低頭瞧著自己身上藍底白花的裌襖,那藍是草木灰加了顏料染的,暗暗的顏色不均勻,一塊深一塊淺,像剛被羊啃過的草叢,亂糟糟的不堪入目。腳上那雙青布棉鞋的鞋頭上快被踢破了,露出灰白的棉花來,只竊竊的想把腳往回縮。又恐怕頭髮蹭的有點毛——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手腳沒地方擱,隱約急出一身汗來——自己剛才這身打扮一定已經落在他眼睛裡了,他一定會狠狠笑話自己。一絲絕望隱隱從心底生出來,就像外頭飄的小團的柳絮,明明看見它在眼睛前頭浮著,卻難握到手裡,她簡直要落下淚,手握在晾衣繩上,不知不覺往下一拉,竟將繩拉斷了。上頭掛的衣服都撲通撲通的落到地上。

    屋裡三德嬸已站起身來問道:「誰在院裡?」

    雪櫻一件一件地將衣服收到籃子裡,帶著哭腔說:「我不小心……衣服白洗了。」

    祖蔭沿著溪路正要回去,卻聽樹林裡嘩嘩的有響聲,回身一看,只見雪櫻無精打采的提著籃子走過來,臉上猶有淚痕。見了他理也不理,自顧自的走到石凳子上,把衣服拿出來重新清洗。

    祖蔭掃一眼笑道:「怎麼又忙手忙腳的把衣服摔地上了?」

    她聽到忙手忙腳,不知怎地心裡一酸,抬袖拭淚,並不答話。

    祖蔭見她臉色不對,悄悄走到她身邊,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低頭看那水面,一滴滴的淚水落下來,混到水裡便看不見了。他離她只有一步之遙,瞧著她肩膀微微聳動,十分可憐,心下著急,卻萬萬不知道她為何去而復返,便似變了一個人,歎了一口氣微笑道:「我在青浦城裡有個留過洋的朋友,上次他拿了一本西洋書給我看,有個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的故事。」他也不管雪櫻有沒有聽,自顧自一口氣說下去。

    他講到阿里巴巴在山洞前喊了一聲芝麻開門,那山便轟隆隆的打開,進去一看全是數不清的金銀珠寶時,水面上終於不再有漣漪,她被這故事吸引,凝神傾聽。他心下一喜,蹲下身笑道:「櫻兒,開門。」

    他自然而然地便叫她櫻兒,這一句出口,身軀微微一震,卻是一種漫漫的欣喜,像是已經將「櫻兒」在心底演練過成千上萬次,終於等到這個契機說出口。

    雪櫻開始掙扎著不肯聽,後來故事講到佳處,不知不覺便將衣服握在手中傾聽。他的呼吸卻赫然已在耳邊,熱氣吹在脖子裡癢酥酥的,聲音含著笑意低低迴響:「櫻兒,開門。」

    今生今世她從來沒跟哪個男人這樣距離親密。他的鼻息此時在耳邊輕輕吹氣,教人無端端的驚慌失措。他還會跟誰這麼親密?陳家少奶奶珠光寶氣,穿著大紅彩雲福字妝花緞襖款款過來,百褶裙上繫著二三十個銀玲鐺,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原來他娶過親,陳家少爺真是好福氣。

    雪櫻心下突然無限悲傷,氣一陣陣的往上堵,猛地轉過身來,抬起胳膊狠狠打在他肩上。這一拳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的淚水也如夏天的驟雨,昏天黑地的落下,哽咽著說:「你竟然敢……你這個短命的……,」將臉上的淚水胡亂拭著,敏捷的像一隻小鹿,提起籃子沿著小路繞個彎,鑽進樹林裡便不見影了。

    這一拳正中在前幾日被檀木枴杖打過的地方,舊痕新傷翻天覆地的疼,疼得祖蔭立刻蹲下身來拿手去按著傷處,朝著她消失的方向喊道:「櫻兒,你別惱,傍晚我就叫陳誠嬸去提親。」心裡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滋味,低低笑了一聲:「傍晚就讓陳誠嬸去提親。」快樂一點點漫上心頭,將他整個人都要浸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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