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你,」壯漢在美人的注視下更顯手足無措,面孔轉瞬便漲呈黑紫,厚實的雙唇顫動了幾下,方才吐出連貫地一句話,「你喝湯。」說著,虔誠地將那散發著誘人香氣的木碗遞了過去。
美人的視線緩緩移到那碗上,眼眸深處似閃過一絲苦笑。
半晌,她才伸出手去,從壯漢手中優雅地接下那碗湯。
她那雙纖纖瑩瑩、似青蔥般地玉手令那壯漢看得癡了……
美人似乎習以為常,只是低下頭,沉靜地注視碗中升起的熱氣,目光卻開始結成了冰……
每日此時,這樣一碗雞湯,她已是喝了很久,久到她無法不厭惡。
每每此時,翻滾的熱氣,襲上她的面頰,她就無法不憶起,那個失去的孩子……
「哎呀!你們怎麼都愣著!」小個的婦人從門縫中探進頭來,高聲叫道。
「快,快喝下去,涼了就不好了!」她從壯漢的身旁擠過去,心急地催促著。
美人再抬起頭來,眼神已恢復如初,對上婦人那殷切的目光,似隱隱歎了口氣,終是緩緩舉碗入口……
暖意頃刻間注入心房、開始迅速流走全身。
「看,這氣色一下子就好了不少!」婦人滿意地點頭,「繼續喝,喝下去,不怕身子緩不過來!」
說罷,她回首掃了那仍舊呆立的壯漢一眼,故意板起臉喝道,「還不快去餵馬,愣在這裡做什麼!」
壯漢被她一喝,方緩過神兒來,伸手抓了抓耳朵,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戀戀不捨地再盯了那美人一眼,這才轉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婦人輕笑,轉過頭,從美人手中取下空碗,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美人淡漠的眉眼,歎了一聲,「這個傻兄弟!」
美人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側過頭去,繼續凝視那窗外的晨光,微微瞇起了雙眼……
「妹子,」那婦人並沒有離開,反而自顧在炕沿坐了下來,「嫂子上回跟你提的事兒……」
美人聞言,緩緩垂下頭去,長長的睫毛立時在白皙的肌膚上投下兩道小小的陰影……
「你看,你孤身一個弱女子,沒個歸宿,總不是個事兒,我這兄弟,雖是個粗人,心腸卻是再好不過的,當初從狼群中捨命救出了你,如今又這般任勞任怨地照顧你……」
美人的睫毛輕顫了兩下,又很快平靜如初,那個血腥的夜晚,已是糾纏了她許久,至今,仍是不肯放過她……
婦人仔細端詳著美人的神色,見她沒有回應,又繼續勸道:「嫂子也看得出,你不是一般人家出來的,我們這深山僻壤,確是委屈了你……」
屋外,突然傳來一聲馬鳴,高昂、清澈……
美人再次抬起頭來,雙眸一眨不眨地盯向窗外,彷彿透過那陳舊的窗欞,可以找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如果,不是那無畏的良駒,自己不會看到今日的晨光……
婦人嘴角現出一個瞭然的微笑,「你不必擔心那匹白馬,我兄弟可是將它喂得膘肥體壯呢!這大雪封山的,也難為了他,尋了那些草料來。」
美人依舊沉默,只是,重又垂下頭去……
「我兄弟雖是娶過親,不過媳婦難產死了,這兩年,一個人也過得怪孤單的,」婦人歎息著又道,「他是個難得的好人,又能幹,養得活老婆……」
「我,」美人突然出聲,雖然只是輕吐出一字,已足夠止住婦人滔滔不絕的話語,「不願再嫁人啦!」
她故意將『再』字咬得重了幾分,心頭閃過的是一個目光炯炯、神情霸氣的男人……
他並沒有娶她,她卻為他懷了孩子,心底裡,她只當自己嫁過他了……
婦人愣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美人難得地開口給驚住了,很快,回味美人的言語,面上露出不解,「妹子,這女人一輩子,不就是為了嫁人嘛!你還這麼年輕,哪有不再嫁的道理?」
美人固執地搖了下頭,再次沉默。
「可是,」婦人著急起來,「我兄弟配不上你?」
美人聞聽,身形猛地一震。
配不上?
怎麼會!
自己,再不是,尊貴無比的王女啦……
「不!」她再次搖頭,眸中隱現著頹廢之色。
「那你還猶豫什麼!」婦人連忙趁熱打鐵地繼續勸道,「我兄弟喜歡你,瞎子都看得出!在我們族裡,他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獵人啦,身強力壯,心地善良,老實本份,找男人,過日子,不就要找這樣的嘛!除非,」婦人察言觀色,「除非妹子還想出山……」
「不!」美人猛地抬頭,不加思索地否定,聲音中、神色裡,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點遲疑……
「這不就得了!」婦人再次眉開眼笑,「你不想離開,嫁與我這兄弟,有他養活你,再好不過!」
美人目光重又黯下來,她明白這婦人的好意,自己,無法獨自在這大山中生活下去……
「你也不要怪嫂子多管閒事,」婦人見她神色轉黯,急忙解釋,「我這兄弟實在是個難得的好人,我們雖然只是鄰里,可他沒少照顧我家老小,你呢,又是個落難之人,想必是個苦命的,要不然,似你這仙女般的人兒,怎會落到我們這裡……」
婦人的聲音彷彿漸漸遠去,美人心頭反覆迴響著那『苦命』二字……
自己,可是真的苦命?
……
是吧,否則,怎會在新婚被棄……
是吧,否則,怎會遇上那個男人,被他禁錮、為他心傷……
是吧,否則,怎會突然一日,發現父不是父、家不是家、國不是國……
……
「……你再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告訴嫂子一聲!」
婦人言罷起身,歎息著離去。
留下她一個人,怔怔出神……
沒有死,又是老天在捉弄她嗎?
為什麼,在經歷了那麼多打擊後,她仍是活了下來……
只是,這樣活著,
沒有根、沒有愛人、沒有了孩子,
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門外,隱隱傳來婦人與壯漢的對話。
「……剛剛又跟她提了……」
「嫂子,人家,我怎麼配得上!」
「瞎說……,……流了孩子,還不知……能不能再生養……」
「她必是大戶人家的女兒,一定看不上我這粗人!」
「又瞎說……,是她親口告訴……,不走了……」
「可是……」
「再說,一個弱女子……,無依無*的,日子嘛,總要過下去……」
……
她猛地打了一個激靈。
日子,總要過下去……
是呀,總要過下去……
自己,已褪去那層華麗的錦袍,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十餘年的歲月眨眼從指間流走,留下的,依舊是,孑然一身……
一個平凡的女人,
嫁給淳樸的獵戶,
也許,再合適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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