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花青離傳之刺客傳奇 畫皮 六十九章 真相大白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語,見於《三國演義》

    為了保全證據,皮南與玉官的屍首都被官府特別保存起來,斂放在一間單獨闢出來的大屋中,用幾塊大冰鎮著,不使腐爛。

    前些日子,這裡還重兵把守,這時即已結案,看守也不知溜到哪裡喝酒去了。

    隨著悠長的「吱呀——」一聲,清白的月光立刻爭先恐後地從門縫湧入,無孔不入地流淌了一地,將被冰塊簇擁的、穿著大紅嫁衣的、滿臉甜蜜的小女子,映得如三尺寒泉浸明玉。

    乘著月光的,是青離細碎的步伐,「霜官,出來吧,我看著你進來的。」她輕聲語道。

    良久,冰塊後傳出踏碎冰凌的一些聲音,然後一把銀亮的寶劍,之後出現了一張美麗的面龐。非常堅定的那種美,月光映在高挺的鼻樑上,流散成細膩的白霜。

    「你是……跟天翔雲舒在一起的女子?」霜官細辨青離,眉頭輕蹙,說道。

    「可你放心,他們現在一個都不在我身邊,我一個人來的。」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霜官淺笑。

    「是啊,就算我看穿你詭計,一樣都沒證據,有什麼可不放心的。」青離亦笑。

    說出這話,青離倒驚奇於霜官沒有任何驚愕的神色,只淡淡道,「那就坐吧,今兒不用五錢銀子,倒能聽場子不語。」

    她還有心思開這玩笑,青離默契地嘴角上勾,席地坐了下來,作出鬼母那般的神氣開講,可惜手中沒有水煙。

    「今兒我們這個故事,叫做畫皮。」

    「話說本朝景泰年間,有一個永昌侯,為逢年過節熱鬧,家裡養過一個戲班,都是女孩子,專門請師傅帶出來,十二三歲可以登台。」

    「這裡頭,有一個專唱小生的霜官,與一個唱小旦的玉官。一個聰穎堅毅,另一個清純美麗。一個唱牽牛,另一個便唱織女;一個唱許仙,另一個便唱白蛇;一個唱張生,另一個便唱鶯鶯;一個唱梁山伯,另一個便唱祝英台……以至於讓侯家的一個傻孩子以為,那就是生生世世了。」

    「可是,下了戲台,玉官不過是情竇初開的女子。十五歲上,戀上了一個外鄉來的男子。」

    「男子長得真是好看,女媧造人的時候,精心畫過他的五官一般,整個世上,都未必能找到第二個那樣俊美的男子。」

    「玉官並不知道,那個戲台上永遠愛著她的人心中流淚,卻又默默祝福。」

    「一來二去,海誓山盟,玉官與那男子約定,在某一夜的某一時,府外大槐樹下見,她穿新娘的嫁衣,他戴新郎的花團,二人如那戲文唱的,在天願為比翼鳥,遠走高飛。」

    「沒想到,那一夜,下了大雨,出了事情。」

    「第二天早上,玉官被發現了,已經死去多時,卻依然穿著大紅的吉服,帶著甜蜜的笑意。」

    「官府斷了案子,這是當時一個夜遊的兇徒所為,至於與玉官相約的男子,沒有到場,或者嚇得跑了。」

    「這之後,永昌侯解散了戲班,將女孩子們都打發出去。」

    「得了自由,霜官的第一件事是帶走玉官,她剛剛下葬,音容笑貌都還宛然若生,只要用冰,就能讓她永葆那時的模樣。大約霜官也早就知道,長安城外有坐新娘山,山上有個寒泉洞。」

    「霜官開始在附近尋找新的生計,一有空就去山上陪著玉官。但有一天,盯著盯著玉官甜美的笑,心思縝密的她突然想到,官府的結論有多大的紕漏!在下著駭人雷雨的夜裡計劃私奔,等待情郎,是何等的忐忑不安?若非已經見到心愛的人,心裡一塊大石落地,怎會滿臉喜意?」

    「原來那兇犯根本不是什麼夜遊神,而正是那披了一張畫皮的男子!可憐於玉官是全部希望的情思,於他卻只是一場財色雙收的陰謀。」

    「從此,復仇成了霜官生活的主線,打探,追尋,光陰荏苒,而那份曾刻骨銘心的感情仍著她執著前行。」

    「功夫不負有心人,10年後,就在長安,終於被她找到他。他還像從前那樣迷人,用沾著女子鮮血的財帛,開起了一家客棧,他也確有幾分鬼才,能想到別家想不到的攬客手段,沒幾年,將這家叫做三絕樓的酒樓弄得紅紅火火,於是他愈加有錢有勢,俊美無雙,惹得更多年輕女子前仆後繼地自投羅。」

    「為了接近他,霜官穿起久違的戲袍,化身一個戲台上小小書僮。」

    「也許,是擔心男女體力終究有別,下手不慎反會被其所害;也許是心裡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被這惡棍玷染,她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下手。」

    「直到半個月前的一天,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這天霜官正在洞中凝視那不會變老的愛人,前後竟巧合地來了兩個人。」

    「一個是採藥的童子,他老遠地看了一眼,想到山上的傳說,嚇跑了。第二個卻是囊中羞澀的牛大,他發現了冰棺之中盛裝華服、珠光寶氣的新娘,也許也有些微的害怕,但更多的是,打起那些珠寶的主意,於是他將玉官的冰棺硬撬下來,要往家搬。」

    「霜官哪能容得這樣,不知想了什麼辦法,到底將他嚇走了,撇了玉官的冰棺在洞口,待冰融了,便水淋淋的。這情景又正被下山回來採藥童子看見,便傳出了那篇鬼故事。」

    「這件事後,霜官特地去打聽了一下牛大的風評,於是擔心起來,防得一時防不得一世,若那頭腦簡單的壯漢賊心不死,到底把她的玉官抱走了,怎麼辦?」

    「想來想去,卻有以此為契機的一個復仇計劃在她腦中浮現了。這個計劃構思異常精巧,操作起來卻並不難。」

    「第一步,她用紙條一類東西給皮南留話,揚言要揭穿他的事而勒索,並約他夜裡在大槐樹下單獨見面。以皮南為人,必定想滅口杜絕後患,這便是現場為何發現皮南手中有刀的原因。」

    「但他想不到,約他的美嬌娘子根本不會去,去的卻是全不知情又倍受挑撥的魁梧壯漢。」

    「這是因為,霜官之前故意穿了男裝去找牛大,反自己的擔心而用,拚命慫恿他再去盜屍,同時又反覆告誡他回來一定不能被人看見,否則盜屍的罪名也很重。」

    「牛大本有賊心,又是容易受挑撥的人,當晚便付諸了行動。」

    「那夜老天也幫著霜官,如前一天看月亮所料的一樣,下起了幾十年不見的大雷雨。」

    「天雷陣陣,暴雨傾盆,就算牛大不十分畏懼鬼神,那種情況也會將人的緊張放大到接近崩潰。」

    「然後,他在回家那必經的大樹下,看到了皮南,拿著刀的皮南。」

    「二人難道還會寒暄問候麼?心裡都懷著最大的敵意揣測對方,他的刀過來,他順手也拿什麼東西砸下去了……結果,就是我們看到的樣子。」

    「而霜官此時,正在與兩位故交敘舊,以得到堅如磐石的不在場證明……」

    掌聲響起,在這個安靜的地方顯得孤零而突兀。

    「你真是我的知音。」霜官咯咯笑起來,「這樣精彩的故事有人想到沒人聽,也是寂寞的啊。只是,那你可想到巨石或大木是怎麼安排在那裡的呢?不說事前麻煩,事後為何又找不到?」

    「你壓根不曾安排什麼巨石或大木。」青離報以洞悉的微笑。

    「奧?」霜官不置可否。

    「這正是你整個詭計最大膽之處。凶器被擺在現場,卻讓所有人都視而不見。」青離吐字鏗鏘,「凡有案件,先確認死者,再調查凶器,再找人證之類,有誰能想到,死者居然可以是凶器?」

    「特定條件下的死者——例如,冰棺之中——堅硬而又沉重。」青離接著說道,語速轉急,「極度緊張之下,牛大沒有經過思考,就拿手上的重物直擊過去了,也是最正常的情況。而第二天冰棺融盡,由於是夜大雨,水跡完全被掩飾了,美麗的屍體就似乎是被專門擺放在那裡一樣!我說的可對,霜官?」

    霜官大笑起來,笑得一身戲袍亂顫,青離注意到,那是一件烏黑的戲袍,男式的。

    末了,她停下來,表情認真地問,「你相信這世上有鬼神麼?」

    「也許有吧。」青離模稜兩可地答道。

    「可我不信,為什麼玉官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子如此不幸?而皮南這樣的惡人沒有報應?」霜官收住笑容,語氣變得有些哽咽,盡力平靜的聲調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如果沒有神,就讓我來代行神職吧!所以我才把整件事佈置得迷霧重重,像鬼神所為!其實我只是想讓所有事都得到應該的結果,例如,我後來又找過牛大一次,告訴他死活不要招出凶器的事,就是因為,如果沒有我的利用,他本來就是罪不致死的。」

    青離沉默,也許是沒有鬼神來為執行公道的吧,但這案子的結果不恰恰正是街談巷議因果報應的談資麼?

    不過,有一個人,似乎可以逃避懲戒呢。

    於是她問,「沒證據,你不會認罪的,對吧?」

    「我不會認罪。」霜官簡短地答道,手中舉起了寶劍。

    青離冷笑,霜官功夫再好,也不過是戲台上的花拳繡腿,想跟她來硬的麼?

    但那寶劍只是舉起來,一線月光鍍上去,顯出如水的光華。

    「力拔山兮氣蓋世……」出乎青離意料地,霜官竟然開口放歌。調子清亮而又雄渾,高亢而又悲涼,長了翅膀那樣直飛到雲天上去。

    「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青離聽清楚了,是項羽的《垓下歌》,霸王唱完這曲便……不好!霜官想……

    「住——」青離一個「手」字未出來,寶劍已經噹啷一聲掉落,鮮血在上面曲折蛇行。

    難怪她說有什麼不放心的,難怪她說不會認罪……她早已給自己也安排了最合適的結局。

    青離鼻子突然有點酸,是人生如戲,還是戲如人生?即使是在別人的故事裡,流淌著自己的眼淚,可無論如何,眼淚都是真的——

    一周後,霜官被安葬了,玉官也被安葬了,與霜官葬在一起。

    這是青離與雙胞胎商議的結果。

    玉官這個可憐姑娘,愛人如此猙獰,親人已經故去,現在就連愛她的人,也沒有了,那麼還留她一個人在這冰冷的世界孤獨地守望什麼呢?廣寒宮中的仙女,不是都後悔偷靈藥了麼?與其讓她繼續甜美不老地微笑下去,還不如歸於泥土,再入紅塵,與那個生生世世,又生生世世不能在一起的人,在一起吧。下一世裡,希望她不再是玉奴,她不再是阿雙,她不再是玉官,她也不再是霜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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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了,那個奇怪的鬼母一直沒查到麼?」要離開長安了,天翔問。

    「沒有,大概是跟案子關係不大,衙役也沒有好好去查吧。」雲舒答道。

    青離默默收拾著包裹,心裡想到昨晚一個夢。

    她看到一排新娘子,一個小人兒在給她們化妝,每一個都畫得那麼漂亮。

    突然,小人兒轉過臉來,五官小小,眼睛黑洞洞的,正是鬼母的臉,卻是一股歷經世事的老太太般的神氣。

    「她被夫家休棄,她與人通姦被斬殺了,她很快被丈夫冷落……」鬼母指著那些新娘子,一個個地說,「為何我精心畫過的,比天仙還好看的人兒,一個個都如此薄命呢。」

    「一來大約是湊巧。」青離道,「二來,也許因為你畫得太好看,可過了花燭夜,誰也不能只帶著那張畫皮過日子,第一眼太驚艷,反而讓人失望更大。」

    鬼母聞言,突然狂躁起來,「我不信,我不信!是我畫得好看,反而讓她們薄命麼?」

    說著她突然飛來要掐青離脖子。

    青離一驚,就醒了。

    「想什麼呢?」雲舒拿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青離就笑了,不說話,心裡想著:讓你們這些爛泥涅出來的人也得意一下好了……

    (六十九章畫皮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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