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第八卷 第八章 紛緒空凝咽
    目送老四退出殿外,楊戩向後靠在椅上,輕捶著額角。他疲憊的眼神裡,卻漸漸湧起了蒼涼的笑意。這樣也好,結局已經注定,兄弟們早一天寒心,也就能早一天離開。就由著他們怨下去吧,有機會,逼他們象老大那樣返回灌江口。灌江口不需要勾心鬥角,足以讓他們平安快樂地生存下去。

    扶著桌沿站起身來,他猶豫了片刻,卻不願回房。自己的房裡,和這正殿一樣清冷,早已習慣,今晚卻無由地想著避開。沉吟著向外走去,不知不覺地,便來到了後殿的密室。他自己反倒愣了一下,隨即想起,那小狐狸的傷勢不輕,反正過來了,再為她調治一次也好。

    開門進去,見榻上小玉一雙水晶般剔透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自己,一喜,她醒了。卻又奇怪,為何她眼中不見恨意,不見鄙夷,卻有著淚水盈盈欲滴。四公主的聲音怯怯地響起:「我……我告訴她了。」楊戩眉峰一擰,心上升起怒氣,但很快平復下來。他原就沒指望四公主能為他守秘,現在多了個小狐狸,也就是以後多費一番手腳罷了。過去托起小玉的身子,為她療傷,小玉掙扎著扭過頭:「二郎神,我……」「不要說話,你傷得很重。」楊戩止住了她,運法度功。一周天畢,輕輕放平她的身子,坐在榻邊靜靜地,有些出神。

    小玉只覺頭痛欲裂,彷彿什麼東西在腦中要破土而出,立足不住,一聲慘呼,倒在沉香懷裡,她已經全部想起來了。看向榻上的自己,那個虛弱的小玉,她清楚下面發生了什麼。

    「我想說對不起,可還沒開口,舅舅就說話了,他說:『小狐狸,你姥姥是我下令追殺的,與別人無關。你和我的仇,等沉香事了後再算吧——你還愛著他不是麼?』」小玉失神地喃喃自語,似在背書,話音未落,楊戩平靜的聲音淡淡響起,一字不差。

    「然後我說……」

    「不,我不要找任何人報仇。」榻上的小玉淚水落在枕上,「我已經死了一次,在我以為自己要死去時,我忘了仇恨,卻忘不了沉香。」楊戩現出幾分的笑意:「你願意放棄你的仇恨,和沉香在一起?」小玉虛弱而堅定地點點頭,楊戩放下了心事,他便有天大的能力,對四個小兒女之間的情孽糾纏仍是無法可想,如今小玉能放下仇恨,事情就有了轉機。

    小玉低聲道:「以後,我就住在這裡,是舅舅一直照顧我。」不用她說,在場的人都隨著楊戩的身影看到了發生過的故事。

    征討積雷山的事,楊戩並不著急,呈了奏折上去,言道要引而不發,以積雷山為餌,將妖魔餘黨一網成擒。他言之成理,天廷自然同意,所以三軍先發,只困住積雷山不讓群妖突圍逃走。至於牛魔王如何廣邀三界精怪助陣,線報流水價傳到神殿,楊戩看都不看,只推說時機未到,嚴令不得輕舉妄動。

    這樣一來,戰雲密佈,他這領軍的天廷重臣,反倒分外悠閒自得。除了聽哮天犬報回沉香的近況,便是全心照顧小玉的傷勢。躺了些日子,小玉已好了不少,楊戩今天來看她時,她正與四公主說話,精神爽利,聲音喜悅清脆。

    楊戩將手中藥放下先冷著,左臂扶她坐起,右手從袖間抽出梳子,微笑道:「是我粗心了,病了這麼久,也沒讓你梳妝。」打開她睡得有些凌亂的髮髻,一下一下地為她梳理長髮。

    小玉半倚在他懷裡,感覺說不出的舒適塌實,奇道:「你會給女孩子梳頭?」掠過發間的手似乎停了停,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三妹小時候我替她梳過。幾千年前的事了。」小玉敏感地住口不再問。楊戩為她攏上髮髻,讓她躺在自己臂彎裡,一手端藥,一手執勺,在嘴邊吹涼了輕輕餵給她。

    三聖母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哥哥身邊,小時候,他也是這樣喂自己的。將頭倚在楊戩背上,感受著他寬闊背部傳來的心跳,那麼溫厚,那麼熟悉,在離家闖蕩的日子裡,自己多少次聽著這樣的聲音入睡,而那時,自己偎依著的,還是一個同樣稚嫩的少年。

    小玉也癡了,聽著榻上的自己睜大眼睛笑著說:「我從來沒想到,你這麼會照顧人。」楊戩說了什麼她沒有聽清楚,眼前只晃動著那一次自己闖入楊戩所住小屋的場面。

    那天是姥姥的忌日,她夜裡睡不著,起身在院裡發呆,看見分去照顧楊戩的下人端著一碗粥往小屋走去。她知道這些下人不把楊戩放在心上,每天的食物由米飯變成粥,變成兩天一次,三天一次,從中摳些油水。又或忘了,這時候才送去。

    冷笑一聲,她才不會去管,想起姥姥的死,她怒火沖上心頭,跟在下人後面過去。推開門,正罵罵咧咧給楊戩灌粥的下人嚇了一跳,站起來行禮:「少夫人。」怕她責罵自己不盡責。小玉沒去理他,接過他手中的碗讓他出去。

    碗中的粥是涼的,小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楊戩,手上運功,碗中的粥漸漸變熱,翻滾。小玉清楚地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她蹲下身,看著楊戩淡漠的眼睛,冷笑著道:「你是不是餓了,這粥太冷,我幫你熱了熱。」然後,捏住他下頦,將一碗滾粥盡數倒進楊戩口中。淚眼模糊中,楊戩嗆咳的聲音、強忍痛楚的面容與眼前帶著淡淡笑意細心喂自己喝藥的男子重合。

    她聽得楊戩說:「你睡吧,小狐狸,我還有雜務要處理,今天不能陪著你們了。」小玉撒嬌地抓住他袖子,她從小沒見過父母,一直跟著姥姥,楊戩的強勢、體貼、溫柔,讓她覺得找到了父親的感覺,竟情不自禁的在他面前現出小兒女的嬌憨情態。

    「二……不,我不要這樣叫你。我該叫你什麼好?」小玉皺起了好看的眉,四公主戲謔地插口:「叫舅舅好了,反正你遲早要和沉香成親的。」小玉羞紅了臉,拖長聲音叫道:「四姨母……」四公主笑道:「四姨母都叫了,卻不肯叫舅舅麼?」

    小玉將發燙的臉藏在楊戩懷中,抬眼看向他,見他也在微笑,眼裡卻有著一些企盼,小玉心中一熱,又有些酸楚,顧不上害羞,輕輕叫了聲:「舅舅。」楊戩沒想到她真的會叫,一愣,眉宇間閃過淡淡的欣喜。

    沉香看見楊戩臉上閃過一絲笑,心無法抑制地痛了起來,跪在楊戩腳下,聲聲低喚道:「舅舅、舅舅、舅舅……」

    可是楊戩聽不見,他只是拍了拍小玉,安慰地說:「你放心,沉香喜歡的是你,他對丁香只是責任。我會想辦法的,那姑娘也太癡,至今不肯放手。但情之所鍾,強求不來,沉香只是一時處置不當而已。你若和他有緣,事在人為,遲早會有在一起的時候。」

    小玉點點頭,眉間悅色不勝嬌羞,忽然想起了什麼,拉住楊戩不讓他走,懇求道:「舅舅,以後,以後,您和我們住在一起好麼?我知道,您一點都不喜歡司法天神的位子。」

    楊戩沒有回答,眉宇間是不盡的落寞。小玉在她懷中,四公主在鼎中,都沒有看見,小玉只當他不樂意,急急道:「舅舅,您怪沉香麼?他不知道您是為他好,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同意的。我們住在一起,我和沉香會好好孝敬您。我沒有見過爹娘,您和三聖母做我的爹娘好不好?以後,我們住在華山,白天,您可以教沉香習武修練,我們去山上踏青,晚上,我們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樣快活。等,等我們有了孩子……」

    她不知自己怎麼衝口說出了這話,只覺得在楊戩面前,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等我們有了孩子,舅舅可以幫我們帶孩子,我要告訴沉香,舅舅可會照顧人了。」

    楊戩深遂的目光看向室中最黑暗的角落,落得很遠、很遠,彷彿見到華山上一家人的笑語晏晏,只是,那樣的幸福,真的是自己可以擁有的麼?口中的話卻平靜如初,甚至有著幾許玩笑意味:「小狐狸,連孩子都想著了。就想讓我給你們帶孩子們麼?」

    四公主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楊戩也笑了:「好了,小狐狸,睡吧,傷還沒好,不要過分勞神。」小玉不放開:「舅舅,我睡不著,以前我睡不著姥姥都會講故事,您也講一個好不好。」楊戩沒想到她會提這麼個要求,遲疑了一下,小玉噘嘴道:「您以前難道沒有給三聖母講過故事麼?」

    楊戩輕輕一笑:「那是多久的事了。幾千年前的故事,你聽麼?」小玉不肯:「可是我真的睡不著。」楊戩無奈,一手輕輕拍著她,哼唱起多年未唱卻始終在心頭縈繞的歌謠,神色越見柔和,小玉睡意襲來,眼前男子的面容漸漸模糊,幻化成從未見過的父親,哄著自己入睡。

    站在榻邊的三聖母和沉香,聽著熟悉曲調,淚濕眼眶,沒有注意到小玉的神情。小玉這時記起了自己做的夢,夢中,她和沉香成親了,楊戩接過了她遞上的茶,微笑著祝福她;夢中,他們住在華山,白天在山上踏青,晚上在屋中談笑;夢中,楊戩抱著她和沉香的孩子,瞅著她隆起的小腹,戲謔地說著什麼;夢中,她含著笑叫他「爹爹」。一陣暈眩,又浮起楊戩淡漠中難忍痛楚的表情,小玉發出一聲哽咽,昏倒在地。

    密室中的楊戩不知道身邊發生的一切,見小玉睡著了,小心抽出手臂,再次看了眼她熟睡中露出的甜甜笑意,深吸一口氣,向外走去。

    鼎中的四公主叫住他:「二郎神。」楊戩停住步子,轉頭等她說話。四公主卻有些遲疑:「你真的不喜歡司法天神這個位置,我看得出來。」楊戩淡然道:「那又如何?」

    四公主沉默一陣,一口氣說道:「那,小玉說得對,等一切事了,你們可以住在一起,不要再回天庭。我不喜歡天廷,也不喜歡龍宮,我弟弟如果能娶到丁香,想必也會常來,我們可以住在一起。除非,你記恨沉香。」

    她說得很快,怕露了自己心事,這些日子的相處,讓她的心扉漸漸為這個冷漠孤傲的男子打開。然而明知楊戩心中情有所鍾,她不敢表露,只盼望將來,將來一切事了,能常常看見他。

    楊戩轉過身向外邁去,臉上是奇特的飄渺的笑容,四公主看不見,可是鏡前的人都看見了,看見他帶著這樣的笑容離開,漫聲留下一句:「是啊,住在一起……」

    一直倚在嫦娥懷裡的四公主,忽然緊緊抓住嫦娥,眼裡閃動著瘋狂的光芒,格格笑道:「是啊,住在一起,就那樣住在一起,哈哈哈哈,住在一起……」

    嫦娥見情景不對,急運法力救護。半晌,四公主受激過度的頭腦清醒過來,茫茫然舉目四望,定在鏡裡楊戩的臉上,在嫦娥懷中失聲痛哭:「就那樣住在一起,我們把他一人丟在那間屋裡,丟了整整三年……」

    離了密室,室中的歡笑似也被那一道門隔開,楊戩的笑顏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眾人見慣的落寞。沉香一手攙著母親,一手扶著悠悠醒轉的小玉,卻不知該說什麼好。看著側坐於神殿寶座之上,面容在銀燭搖曳中忽隱忽現的楊戩,沉香鬆開手,緩緩走上前去,搭住舅舅的肩,這肩也不是如何寬廣,卻是如何挑得起那份重擔?原本這擔子就重逾泰山,那聲聲漫罵,句句冷語,又在這擔上添了多少份量?然而一路行來,卻從未見舅舅彎過腰,是啊,他本就是驕傲得不會向任何人屈膝的人。那三年多,仰人鼻息的三年多……

    沉香閉上眼,不去想一直在逃避的記憶,手從楊戩肩上滑下,人也跪在他的腳邊,伏在他膝上泣不成聲,淚落在楊戩衣上,卻浸不濕,一滴滴打在地上,晶瑩透亮,瞬間而逝。正如往事不可追,悔亦無用,另一時空的淚,也如無源之水,在此時此地,留不下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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